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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說話的南瓜

會說話的南瓜

作者:傅愛毛
豆娘臭,花朵香,
鬧鬼的事情是從劉老四那裡傳出來的。劉老四是個老豆倌,專門收了豆子磨豆腐。黑下里把豆腐做好,白天里擔到集鎮上去賣。由於集鎮在幾十里以外的埠子上,他賣完了豆腐以後,往往要披星戴月地趕了夜路回家。有一天,他比往日里回來得更遲一些,走到村后的嶺坡上,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黑漆漆的鬼影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顧三爺的墳頭上。他嚇得一路狂奔回村裡,鞋子都跑丟了一隻。
孩子們遵照顧三爺的囑託:有的從家裡帶來小鏟子,有的帶來小鐵鎬。蘿蔔力氣大,挑來了滿滿兩桶水。顧三爺一邊講解,一邊手把手地教孩子。種子垵下去以後,過了幾天,顧三爺帶孩子來一看:那些小傢伙們像調皮的馬猴蟲一樣,從土裡拱出來,生出嫩綠的苗芽來了。他們小心地給那苗芽澆了水,又撿來羊糞蛋蛋偎在根部,給它們一棵一棵地施了肥。那葉片不斷地變化著,差不多一天一個模樣。終於有一天,從嫩綠的藤蔓上開出了金黃色的、像小喇叭一樣的花朵。那花朵的清香引得一群又一群的蜜蜂圍了它們,一邊打著轉轉舞蹈,一邊嚶嚶嗡嗡地唱著歌兒。孩子們問顧三爺,蜜蜂們唱的是什麼呢?顧三爺告訴他們,蜜蜂是在讚美南瓜花呢,那唱出來的歌兒就叫做《釀蜜歌》:
蘿蔔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腦殼子就壞掉了。十幾歲的時候,又父母雙亡。一個傻孩子,四不沾、八不靠的,活得跟孤魂野鬼差不多。村裡人這個給他一隻饅頭,那個給他一塊地瓜,他就這樣飢一頓、飽一頓地挨著,進了顧三爺的學堂,才算過了幾天知冷知暖的好日子。別的孩子放學回家時,顧三爺總是把他留下來,和自己搭幫吃飯睡覺,就像爺孫倆一般,他對顧三爺更是特別地依戀,一時半刻都不捨得離開。現在,突然之間見不到顧三爺了,他著急得坐卧不寧,如同吃奶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娘親一樣。
作者簡介
摳出紅仁拜朋友,
冬去春來,彷彿只是一恍之間,幾個月的光景就過去了。村長的老娘害有寒癆症,每到春天就要發作。有一天,村長偶然到村后的崗坡上去為老娘採挖藥材,忽然心血來潮地想去顧三爺的墳頭上看看。於是,便穿過幾片山林走了過去。仔細一看,他吃了一大驚:只見顧三爺的墳頭上結滿了肥肥壯壯的南瓜。那些南瓜一個比一個大、一隻比一隻圓。有的像牛頭,有的如同羊肚子。蘿蔔正彎著腰低聲呢喃著跟南瓜們說話呢。他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一個南瓜說:顧三爺,你渴了嗎?不等南瓜回答,就給它澆上滿滿一碗水。澆完了,他又捧著另一隻南瓜問:顧三爺,你餓了嗎?然後,就拿一些羊糞蛋子埋進南瓜的根部。
真奇怪呀真奇怪
反穿皮襖大裹腳。
米花樓有個小哥哥,
村長惱了,氣急敗壞地提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顧三爺死了。你再怎麼守著他也活不過來!婦女主任則語重心長地哄勸他:孩子,顧三爺早已經死掉,埋進土裡,變成一隻地瓜了。你就是守到猴年馬月,他也不會出來跟你見面了。村治保主任是個急性子的年輕人,他早就對蘿蔔不耐煩了,惡狠狠地嚇唬他道:你守在這裏吧。到半夜裡,顧三爺變作一個厲鬼出來,非掐死你不可。村裡的小學女教師循循善誘地教導他:蘿蔔,你知道什麼是死嗎?死就是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說話不會走路了。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有的輕如鴻毛,有的……一個傻子,跟他講什麼鴻毛泰山,那不是對牛彈琴嗎?沒等女教師說完,村長就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直截了當告訴蘿蔔說:死就是鑽進地里,再也不會爬出來了。
胖紅薯,你出來,
賽過樹上臭豆娘。
孩子們靈機一動,生出了一個主意。他們拿出猴子愛吃的堅果、野栗子還有橡籽,放在柿樹下面,然後就走開躲起來。等了一陣子以後,猴媽媽經受不住美味的誘惑,終於從柿樹上爬了下來。為了迅速地把那些野果子撿拾乾淨,猴媽媽放下孩子,顧自撿起來。可能是過於飢餓了吧,它一邊撿一邊吃,似乎完全忘記了小猴子的存在。孩子們趁它專心致志地九-九-藏-書吃著東西的時候,調皮地衝出來,搶走了它的孩子。然而,到了小泥屋裡才發現,那隻小猴子一動都不會動。它緊閉著眼睛,渾身冰冷而又僵硬。顧三爺看了看,原來那隻小猴子是死的,而且死了有些日子了。這時猴媽媽已經追到門口,顧三爺命孩子們把小猴子抱出去,還給了猴媽媽。猴媽媽把自己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憐愛地拍了拍,然後才離開了。
小西瓜,圓揪揪,
我替你尋個花奶奶。
孩子們撿得最多的是橡籽。橡籽就是橡樹上結出來的果實。橡籽成熟以後有指頭肚那麼大,堅硬飽滿、圓潤光滑,像算盤珠子一樣。撿回家裡可以用麻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當裝飾品,也可以磨成面,做成橡子涼粉,或是烙成橡子餅,蒸成橡子糕。橡籽做出來的食物味道佳、口感好,稀罕得很呢。就是在撿橡籽的時候,孩子們撿到了那隻獾仔。
顧三爺每一天都把課程安排得豐富多樣。講完了故事學識字,識完了生字學算題,算完了題以後便帶孩子們到野外撿拾山果子。山裡人都懂得「靠山吃山」的道理。冬月里,雖然滿目蒼茫、萬物蕭條,但仔細尋覓的話就會發現,一些秋天裡被遺落的果子還掛在枝頭上,經歷了風霜和寒露,它們的顏色更紅,吃起來味道也更甜了。還有一些堅果之類的山貨,也因熟透、風乾而跌落到了地上。有的藏在草稞裏面,有的躲在碎石頭的縫隙里,被人撿回家的話,就會派上各自的用場,沒有人撿,就變作一粒種子,悄悄鑽進土裡,等來年的春天,再開始生命的第二次輪迴。
孩子們唱歌的時候,走在他們身邊的傢伙們也不甘寂寞,不時地拖長了聲音引吭高叫一曲來湊熱鬧。大家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就如同美妙而又和諧的交響樂了。
巴掌打來指甲摳。
一拜拜到米花樓。
花兒花兒真漂亮。
拖不動就不拖了。村長命人扛來了許多的秫秸稈子,就在顧三爺的墳頭旁邊替蘿蔔搭起了一個嚴嚴實實的窩棚。然後,又動員大家給他拿了一些吃的來,這樣,蘿蔔就不至於凍餓而死,村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後來日子一久,人們便漸漸地把他忘了。俗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屋裡屋外、遠愁近憂的,各自都有一攤子的事務要忙活,誰會整天惦記著一個傻子哩?
這些孩子們都沒有辦法進正常的學校念書,顧三爺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招集到一起,辦了這個免費的小學堂。顧三爺不要工資,孩子們也不用課本,顧三爺肚子里裝什麼就教他們什麼。村頭有一棵老核桃樹,遮天蔽日的,怕是有幾百年的樹齡了。樹下有一間小泥屋,原來是生產隊里作倉房用的,顧三爺領著孩子們把屋子打掃了一番,然後,搬進去幾塊石板、幾隻樹墩,桌椅板凳就算是齊全了。
然而,事情卻是出乎意料地棘手:蘿蔔由於是個傻子的緣故,無論人們講什麼道理給他聽,怎樣地威脅和恐嚇他,他都油鹽不進、刀槍不入,根本不明白什麼叫「死」。他固執己見地認定:顧三爺是躺在土裡睡覺呢,睡醒了就會出來跟他說話了。兔子、松鼠還有蛇,到了冬天不是都要躲起來睡大覺嗎?他一意孤行地守候在顧三爺的墳頭上,寸步不肯挪窩。把他拖回來一次,他逃跑一次。拖了幾回以後,大家就都不願意再拖了。這麼冷的天,待在屋子裡還不受用哩,誰願意老往深山野地里跑呢?顧三爺的墳頭距離村子好幾里遠呢。再說,傻子又不是小孩,十七八歲的壯小夥子,不僅力氣大得很,而且壯得如同一頭牛,兩三個人都拖不動他。
顧三爺的課程也是按季節的變化編排的。春天的時候教孩子們種南瓜,到了秋天,他則帶著孩子們漫山遍野地遛紅薯。紅薯在城裡是粗食,在山裡卻是主糧。紅薯像南瓜一樣,成活率高、產量大,還耐乾旱。到了秋天進到山裡,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綠騰騰的紅薯秧。霜降以前,把紅薯從土裡起出來收回家去,下到菜窖里儲存起來,就是人畜一冬的嚼頭。莊戶人家過日子實在:囤里有糧,心裏不慌;窖里有紅薯,心裏不發怵。「遛」是「尋覓」的意思,就是在收穫了一遍的紅薯地里再尋找一遭,把遺落在土裡的紅薯刨出來。這在鄉下也是常見的活https://read.99csw.com路,除了遛紅薯以外,還有遛豆子,遛花生。遛一遍就會有一遍的收穫呢。
以後,又有幾個人黑下里在村后的嶺坡上見到了鬼。說那鬼披頭散髮、張牙舞爪,狀如妖魔,時而在山林里狂奔,時而一動不動地蹲著,夜半時分還會發出凄厲的怪叫聲。那叫聲像悲傷的狼嗥一樣:嗚——噢噢噢,嗚——噢噢噢,連山裡的鳥獸聽了都驚悚不已,紛紛飛逃。村裡一時間鬧得雞犬不寧、草木皆兵,而且那鬼故事也越傳越神奇。後來,實在鬧得風聲鶴唳、不可開交了,村長只好帶了一些膽大的年輕人去捉鬼。半夜裡,隨著披肝瀝膽、撕裂長空的一聲哀號,鬼影子如期出現了:大家點著火把一看,那「鬼」村裡人都認識。他不是別人,正是失蹤了多日的蘿蔔。
冬月里天氣冷,燕子飛到溫暖的南方,兔子和松鼠們都藏進樹洞里不肯出來,田裡的莊稼已經全部收穫回家,忙活了幾個月的土地終於歇息下來,可以美美地睡個長覺了。這時候,顧三爺便把孩子們招集進小泥屋裡,學一些書本上的知識,或是講一些好聽的故事。
顧三爺想,一個孩子無論多麼沒本事,只要學會了種南瓜,便不會再餓死。因此,種南瓜對孩子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一門功課呢。
開心的日子過得總是特別的快。北風開始嗚嗚咽咽地歌唱時,冬天就來了。
顯然,這些南瓜全是蘿蔔種出來的,在他的眼裡,墳頭上結出來的這些南瓜就是顧三爺。顧三爺終於從土裡鑽出來,跟蘿蔔見面、跟蘿蔔說話了。這真叫做功夫不負有心人。村長看看低頭忙碌的蘿蔔,再看看那些圓滾滾胖乎乎的南瓜,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末了,低沉地叫了一聲:孩子。眼睛就慢慢地濕潤了。
顧三爺走了,再也沒有人教孩子們識字念書唱兒歌,也再沒有人給孩子們講故事了。然而,孩子們牽了小牛犢或是羊羔羔出來吃草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聚攏到核桃樹下的小學堂里:他們用過的石板和木墩墩還在,屋角的爐塘還在,爐塘旁邊那個為獾仔壘的小窩窩也還在。然而,他們的顧三爺卻是不在了。好長一段時間里,孩子們都無法接受顧三爺的離去。他們下意識地到處尋找,天真地幻想著,顧三爺是躲起來跟他們捉迷藏哩。他們尋啊、覓啊,然而,哪裡都沒有顧三爺的影子。尋不到顧三爺,他們便日復一日地守候在核桃樹下,遲遲地不肯離去,有時候一等就是一整天。
摳出白仁我吃嘍,
一個大活人怎麼可以睡在死人的墳頭上呢?大家責罵了他一通,然後把他強行拖回了家。然而,沒過兩天,他就又不見了。不用說也知道,他還是去了顧三爺的墳頭上。大家只好再一次地把他拖回家。時近臘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地寒冷,眼見得大雪就要封山了。顧三爺的墳頭位於高高的嶺坡上,在寒風肆虐下,無遮無擋的,不把他拖回來,夜裡下了雪,他說不定會被凍死的。真凍死了,誰負責呢?
山裡的日子不像城裡那麼稠密和刻板。城裡人掀著日曆、掐著鍾錶過,人活得像機器,日子過得如同一本賬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算計出來的數字。鄉下的日子是一片一片或是一抹一抹地度過的,舒緩有致、抑揚頓挫,像是一幅寫意的水墨畫,又像是一首悠長而又古老的歌謠,時而淺淺淡淡、時而濃墨重彩,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當田野里一片嫩綠,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潤潤、濕漉漉的,蟲子開始鳴唱、燕子回來銜泥做窩的時候,是春天來了,於是開始播種。之後,他們合著季節的律動,由夏的熱烈激蕩,過渡到秋的極盡張揚,慢慢地把那悠長而又古老的曲子一步一步地推向高潮。一唱三嘆、千迴百轉,那四季的韻味便被一點一點地吟詠出來了,日子也如同裊繞在樹梢上的炊煙一樣,不知不覺地隨風掠過,如羚羊掛角、痕迹不著,又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由於瘸了一條腿的緣故,顧三爺一輩子都是單身一人過日子。現在,有這麼多的孩子陪在他的身邊,他幸福得鬍子都在一抖一抖地笑呢,把一張核桃皮般的老臉笑成了盛開的山菊花。這一輩子,他吃夠了身體殘疾的苦頭,對這些身有疾患的孩子,他便更多了幾分的憐惜。他覺得這些孩子就像羊羔羔和獾仔仔一樣,都是神的造物,要多多地疼愛他們呢。顧三爺原本想要多帶孩子們幾年的,他還有好多東西沒有教給孩子們九九藏書哩。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第三年的初冬時節,顧三爺卻突然離開了孩子們。
那時候,大雪還沒有封山,顧三爺領著孩子們,想趕在下雪以前多采一些野果子,做孩子們課間的嚼頭。有一天,他們在一道岩壁旁發現了一株紅紅的醉漿果。由於經了霜的緣故,那果子紅得發紫,看了叫人饞涎欲滴。但,因為地處險要,採摘不便,很難近身,顧三爺只好眼睜睜地帶著孩子們離開了。然而,孩子到底是孩子,一邊走著,一邊回頭戀戀不捨地望著那紅艷艷的果子。看著孩子們貪饞的眼神,顧三爺實在有些於心不忍。於是,把孩子們安置到一個安全地帶以後,他一個人回來採摘醉漿果。誰知,剛采了幾顆,顧三爺就一腳踏空,毫不防備地跌到了崖壁下。
等蜜蜂采完了蜜,花朵慢慢地衰敗以後,肥嘟嘟的小南瓜便像嬰兒一樣,張著小嘴兒嘻笑著探頭探腦地長出來了。孩子們一個個興奮得手舞足蹈,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似的。他們不斷給南瓜澆水、施肥,南瓜就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有的長得長長的、彎彎的,像麵包圈;有的長得圓滾滾、肥肥壯壯,像羊肚子。有的甚至有牛頭那麼大,重達二十多斤,一個人扛都扛不動,要放在籮筐里讓兩個人抬著,才會搬回家去。當孩子們扛著金黃肥壯的南瓜回家時,家長們都高興得咧開嘴巴,笑得牙齒都快要跳出來了。
那傢伙像一隻小貓娃一樣,可憐巴巴地躺在崖壁下的草稞子里,一身灰毛,腦袋上還有三條白色的縱紋,看上去快要死了。它顯然是不小心從崖壁上跌下來摔傷的。顧三爺讓孩子們把獾仔抱回小泥屋裡,挨著屋角的爐子給它壘起了一個小窩。獾仔跌傷了腿,不會走路,孩子們烤了紅薯和野果子來給它吃。它像一個乖寶寶一樣,吃飽了肚子便抱著腦袋,憨態可掬地躺在窩裡睡覺。沒過多少日子,它就成了孩子們的朋友,腿傷也慢慢痊癒,能夠走路了。每一天孩子們來上學的時候,它總是走到路口,遠遠地迎著孩子們。
不過,顧三爺並不整天讓孩子們坐在教室里念書識字。根據季節和時令的變化,他也會適時地教孩子們一些別的東西。比如,春天來的時候,他便教孩子們種南瓜。
以後,孩子們又在林子里幾次遇到猴媽媽,每一次猴媽媽都抱著自己那已經死去多日的孩子。猴子是很聰敏的,它應該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它那麼固執地抱著,肯定是不捨得丟棄。不知道它要抱到什麼時候才肯放手呢。天氣越來越冷,猴子想要尋覓到果腹的食物也愈來愈難了。顧三爺看它可憐,便帶著孩子們在它經常路過的地方悄悄放下一些堅果。猴媽媽吃飽了肚子,便會抱著孩子曬太陽。它默默地坐著,眼睛里滿是憂傷和無奈,讓人看了心酸難忍。顧三爺很想把它的孩子接過來,替它掩埋進土裡,但,努力了幾次都不成,只好隨它去了。心想:也許它那麼抱著心裏會好受一些。顧三爺這麼尋思著,不知不覺間,眼睛裏面便蓄滿了混濁的老淚。
雖然只有五六個學生,但,核桃樹下的小學堂里卻是熱鬧非常。孩子們來上學的時候,有的牽來一隻半大牛犢子,有的帶來兩隻小羊羔。沒辦法,山裡的莊戶人家過日子,莫管是大人還是孩子,誰都不能閑著。到課堂念書的時候順便把牛犢子羊羔羔帶出來吃些草,在他們看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於是,核桃樹下就往往出現這樣的情景:孩子們在小泥屋裡念書識字,哇哇哇,哇哇哇。牛犢子和大白鵝則在教室外頭扯起喉嚨唱長調,哞——嘎嘎嘎,哞——嘎嘎嘎,像比賽似的。羊羔羔一般來說比較乖,吃飽了肚子便安靜地守在教室外頭,不聲也不響。實在忍不住好奇時,最多把小腦袋探進門縫裡偷看兩眼而已,等它們的小主人散了學,便親昵地跟了他們一起回家。山路崎嶇,回家時他們往往排成細長的一支隊伍,邊走邊唱顧三爺教他們的歌:
傅愛毛,女,大學本科畢業,曾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課程進修班。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綠色女人》等,先後發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萬字,其中有多篇作品被多種選刊轉載,小說《私奔》被翻譯到美國,小說《小豆倌的情書》入選2004年度小說年選,《嫁死》、《長在眼睛里的翅膀》等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現在鄭州市文聯創研室工作,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什麼事情都不做的read•99csw.com時候,顧三爺也領著孩子們像猴媽媽一樣地曬太陽。他們坐在小泥屋附近的山坡坡上,一邊吃著烤熟的堅果或是紅薯,一邊曬著太陽。太陽紅潤著一張圓圓的臉,像剖開的南瓜一樣,懸挂在半天空。顧三爺坐在孩子們的身邊,看看這一個,又瞅瞅那一個。他覺得哪一個都是他的小寶貝。他怎麼愛都愛不足,怎麼疼都疼不夠呢。
釀成蜜兒作冬糧。
花奶奶,鼻子大,
小屋裡暖烘烘的。屋角里生著爐子,爐子里燃著柴火或是牛糞,散發出一種草木才有的很好聞的味道來。在爐塘的灰燼里,埋著孩子們遛來的紅薯。紅薯一點一點地焙熟以後,焦甜的香味便絲絲縷縷地彌散出來,充滿整個小屋。孩子們坐在自己的木墩上,眼睛瞪得溜溜圓,聚精會神地聽顧三爺講故事。顧三爺的肚子里裝了許多好聽的故事。有天河裡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還有紅毛仙狐的故事,孩子們怎麼聽都聽不夠呢。講得累了,顧三爺也教孩子們念一些兒歌或是民曲,都是小時候先生教他的,也沒什麼意思,只是念著順口而已。比如:
看著向崖壁下一路滾去的顧三爺,孩子們一下子全都嚇傻了,繼而本能地哭喊起來。蘿蔔雖然是個憨子,但到底身手敏捷,他一邊喊著,一邊第一個衝下山崖去。名叫土豆的小侏儒比別的孩子大幾歲,首先靈醒過來,一路哭喊著飛奔回村子里叫人去了。剩下的幾個孩子也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向山崖下奔去。當孩子們趕到顧三爺身邊的時候,顧三爺已經不會說話了,只是微眯著一雙眼睛,痴痴地望著圍攏在他身邊的孩子們。孩子們左一聲右一聲地叫著:顧三爺,顧三爺!聽著孩子們急驟的呼喚聲,顧三爺的嘴唇輕輕地嚅動了一下,臉上現出一抹慈愛的微笑,然後,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蘿蔔顯然是把顧三爺的墳頭當作了自己的家。他弄來一些秫秸稈子堆在墳頭旁,做成了自己的窩。在窩裡還有他吃剩下來的紅薯頭和野果子。他白天里出沒在山林里找吃的,夜晚便宿在墳頭上陪伴顧三爺。實在情不自禁、想念得慌了,便扯開喉嚨號叫幾聲,可能是在呼喚顧三爺回來吧。由於寒冷,他的手指和耳朵上都凍出了結疙瘩連片子的凍瘡,有的還化了膿結了痂,看上去慘不忍睹。
然而有一天,當孩子們從家裡來到學校的時候,卻發現小傢伙不見了。他們尋遍了周圍能夠隱身的每一叢草窩,都沒有找到它,便傷心得哭了起來。顧三爺告訴孩子們說:獾仔回家找它媽媽去了。孩子們聽了顧三爺的話,才止住了眼淚。不過,每當到野外采果子或是撿牛糞的時候,他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尋覓著,希望能夠再次邂逅那隻可愛的獾仔。可是,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們沒有再遇到過獾仔,卻意外地結識了一位猴媽媽。孩子們看到它的時候,猴媽媽抱著一隻小猴子,蹲在一棵柿樹上,正津津有味地吃著紅燈籠一樣的柿子呢。孩子們都知道,那隻小猴子是猴媽媽的寶寶。它看上去毛茸茸的,十分討人喜歡。他們很想跟那隻小猴子玩耍玩耍,可是,猴媽媽一直抱著它,不肯放它下來。
南瓜是一種非常耐旱的作物,不嬌貴、也不挑剔。只要有巴掌大的一抔土,再給它一碗水,它就能生根發芽,拖出長長的秧子,然後再結出一個或幾個愣頭愣腦的大南瓜來,喜人得很呢。莊稼歉收、口糧短缺的年景,能拿來當飯吃。還可以整年論月地放著都不壞,越放越甜,是鄉下人的寶貝呢。到了春天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種上一些。不過,在一些長不成莊稼的邊角旮旯里才捨得種南瓜。有時候,主人把南瓜籽隨手種下以後就忘了,南瓜呢,不抱怨也不偷懶,還是默默無聞地待在自己的角落裡暗暗地長著個頭,直長到像一頭小肥豬那麼大。某一日,主人出來打柴或是採藥的時候,無意間與它們遭遇,就像邂逅了多日不曾見面的好朋友一樣,欣喜地採摘了扛回家,它們才算登堂入室,在最需要的時候派上用場。
大人看孩子們可憐,只好一而再地直截了當告訴孩子們:顧三爺死了。以前孩子們對「死」基本上沒有什麼認識。現在,他們漸漸地懂得:「死」就是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這個事實雖然很殘忍,然而,大部分的孩子還是慢慢接受了,不能接受的只剩下一個人:那個名叫「蘿蔔」的智力殘障孩子。
張開嘴巴沒有牙。九*九*藏*書
學堂不但小,名字也很土氣,叫做核桃樹學堂,坐落在豫西的一個深山溝裡頭。說是學堂,其實只是一間土坯子壘起來的小泥屋。屋頂呢,則是用秫秸、谷稈和著麥草苫起來的草廈子。天氣晴暖的日子,一走進去就會嗅到一抹莊稼成熟后晒乾的香甜,很是受用呢。老師不多,只有一個人,姓顧。不過,大家不叫他「顧老師」,而稱他「顧三爺」。顧三爺年近七十,小時候念過幾年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年歲大了,再加上瘸著一條腿,做不來別的活路,他就自願做了孩子們的老師。
一隻沒有那個尾巴
剛開始的時候他只是煩躁不安地四處走動,飯不肯吃、覺也不肯睡,失魂落魄地從村東遊盪到村西,又從村西遊盪到村東。像瞅地貓一樣,這裏瞅瞅,那裡瞧瞧。村裡人告訴他說:不用瞅了,顧三爺死了。他聽了卻是無動於衷。顯然地,他根本不明白什麼是「死」。後來,他就突然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旮旯。一個傻子,又沒有親人,不見了也就不見了,大家也沒怎麼在意。以前他也走失過,過一段時間自己就回來了。這時節,村人的注意力全被一個可怕的「鬼」吸引了去。
孩子們拿了鏟子、鋤頭還有小耙子,學著顧三爺的樣子,在土裡一邊耬、一邊耙,挖挖刨刨、翻翻尋尋,不定哪一下,就有一塊胖乎乎的紅薯被覓出來了。顧三爺對孩子們說:藏在土裡沒有被大人挖走的紅薯,都是小淘氣,它們故意躲起來,是為了跟孩子們捉迷藏。它們都有耳朵,能夠聽得見,只要唱著歌兒來喚它,它們就出來了。歌兒很好學,是這麼唱的:
除了蘿蔔以外,其餘的孩子都不傻,不過多多少少都有些殘疾:一個因為發高燒耳朵聾掉了,聽不見聲音,成了啞巴;一個因為觸電燒掉了一隻胳膊;第三個因生瘤子鋸掉了一隻腳。還有一個孩子倒是胳膊腿兒齊全,然而,都十幾歲了,個頭還不到一米,是個天生的侏儒,大家叫他土豆。最後一個孩子生下來脊椎就嚴重變形,走起路來像蝦一樣彎著腰,名字自然就叫做「蝦米」。
說是老師,其實也沒教幾個學生。學生呢,也是參差不齊、缺胳膊少腿的。通常只有五六個的樣子,而且年齡相差懸殊。最大的十七歲,叫羅白,是鄰村的,顧三爺趕集時偶然遇見他,便把他招進了自己的學堂。不過,大家都管他叫蘿蔔。他個頭大,往小孩子們身邊一站,真像一隻大白蘿蔔似的。山裡人的眼裡,蘿蔔和白菜一樣,都是上好的菜蔬,漫長的冬天里,全靠它下飯哩,這名字不帶絲毫的貶義。蘿蔔雖然將近十七歲了,智力卻跟五歲的孩子差不多,做顧三爺的學生倒是一點不屈才。
顧三爺的課堂沒有嚴格的規程,天上的太陽就是他們的鍾錶。太陽爬出來一丈多高的時候,孩子們就來了。太陽打著呵欠回家睡覺的時候,他們也跟著散了學。若是哪一天太陽躲在被窩裡偷懶,他們就知道:天要下雨,不用去學堂里了。
收穫了南瓜,春天就慢慢地謝幕,日子轉入另一樂章。
一隻沒有那個腦袋

村裡人趕到的時候,顧三爺的身子已經差不多僵硬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回村裡,穿上壽衣,殮進棺材里,然後埋在了距村子十里開外的嶺坡上,那裡是顧家祖宗的老墳場。
顧三爺解釋說:那躲藏在地里的紅薯一聽說花奶奶沒有牙齒,不會吃它們,就放心大胆地出來了。一出來,就被孩子們捉進籃子里去,想跑也跑不掉了。運氣好的話,孩子們一晌就能遛出一滿籃子來。在遛紅薯的間隙里,顧三爺也教孩子們一些別的知識。比如,看到地壟間長的一棵藥材,顧三爺就告訴孩子們:這藥材叫什麼名字,能派什麼用場。要不了多少天的工夫,孩子們就認識了許許多多的藥材:像毛枯丁、七七芽、豬毛尾、灰灰根、兔耳朵,還有驢混沌、頭頂一顆珠。顧三爺一邊教他們辨認,一邊教他們採挖。一個季節下來,孩子們採挖的中草藥就有一大竹簍子那麼多了,顧三爺託人帶到城裡的藥材店去賣了,拿錢再給孩子買來一些識字書、連環畫,還有鉛筆和本子什麼的,如果剩下有富裕的錢,還會買一些孩子們愛吃的糖果。孩子們吃著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點心,甭提有多麼開心了。
兩隻老虎跑得快來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