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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砣

秤砣

作者:阿來
他就算了一遍。然後,是那個年輕人驚叫起來:「什麼,你說一斤是十六兩?」
最後,他來到了鎮上的人民食堂。他坐下來,掏出了一斤糧票。點了肉菜,還點了三兩米飯。這是年輕人欠他的三兩。算賬的時候,麻煩出現了。在他一斤十六兩的盤算里,人家該找他十三兩的票。但他點了三遍,心裏就有些急了,人家居然只找了他七兩。他當然不知道糧票都是按新秤的計量,都是十兩一斤。按十六兩一斤算,人家確實少找了他。於是,在結賬的櫃檯那裡,就起了爭吵。看熱鬧的人們圍攏過來,聽清了事情的原委,相繼大笑。
年輕人掏出自己的筆記本,把記在某一頁上的賬目細算了一遍,笑了:「我沒有欠你的糧票。」
從此,他就是機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人了。又是十多年過去,伐木場禮堂里上演過一部彩色|電|影。裏面有一個情節是,一個反革命,用一個秤砣幹掉了一個人。人們給這部電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難忘的秤砣》。說起這個名字時,人們突然想起多年前機村自己的秤的故事,再看見他時,就有嘴巴尖刻的人說一句:「難忘的秤砣。」
「我怎麼會差你糧票?」
之後,他走到了鎮子最西頭的一個院落里。那是他每年用豆子換大米的最後一家。那家的主人是郵局的投遞員。門口停著那輛馱著綠色郵包的自行車。
「你不是很堅持原則的人嗎?為了堅持原則不是從來不怕人說三道四嗎?」
鎮上吃國家配給糧的人喜歡機村的豆子,這些豆子干炒過後,膨鬆酥碎,是很好的零食。最適合看露天電影時揣上一把。當然,如果和肉燉在一起,又是另一種風味。鎮上的人喜歡從配給的口糧中勻出一點大米,換幾斤機村的豆子。有露天電影時,是孩子們的零嘴,下大雪的日子,旺旺的火爐上翻騰著一鍋肉與豆子,也是日子過得平和的象徵。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頭天晚上得到通知,剝削階級的財產要被沒收。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早上,工作組就帶領著翻身的積極分子把他們一家子從高大軒昂的屋子裡驅趕出來了。那時候,自己家裡連一點細軟都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不是頭人不愛財,而是按照機村的老節奏,越是重大的事情越要來得緩慢。這天早上,頭人還準備和家裡人討論一下怎麼樣能夠盡量不失體面地搬出這座大房子,去住一幢下人的小房子,工作組和翻了身的下人就已經擁進來,把連早飯都沒有吃完的一家子趕出去了。很多年過去,頭人對此還耿耿於懷,他說:「媽的,最後一頓當老爺的飯也不讓人吃好。」頭人顧念的不是他的財產,而是他的面子,他九-九-藏-書做老爺,做人上人的最後一頓飯。一座大房子里是有不少財產,但架不住給那麼多戶人家一分,分到每一家就沒有兩樣了。就說頭人家的兩桿秤吧。大的一桿,歸了生產隊。曾經稱金分銀的小的這一桿,就到了現在這主人的手上。他主動要的這桿秤。為什麼呢?他說了一句古老的諺語,這句諺語給秤另外一個名字,叫公平。
看到年輕人漲紅了臉,急急地反問,他慢慢伸出了三根指頭。像他這種個性,說出人家欠自己東西,而且是區區三兩糧票也很傷自己面子。俗話說,再重的鼻子也壓不住舌頭。但他常常就是鼻子壓住了舌頭。但要不動舌頭,把話壓在心上,自己多少還是感到有些委屈。他有些不好意思,又很高興終於能夠向別人指明使自己吃虧在什麼地方。於是,他總是一片死灰的臉上湧起了通紅的血色,並且堅定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你欠了。」
因為自己不騙人,主持公道,所以知道不騙人的表情是什麼樣子。他環顧四周,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是騙人的表情。
那個時候,每個工作組進村來都是分散了駐到村民的家裡,叫做「同吃,同住,同勞動」。記不得是第幾個工作組進村的了,秤砣家裡也駐進了一個。這是個在會上熱情堅定,而私下裡卻有些靦腆的年輕人。年輕人在會上大講秤砣如此這般地使用一桿秤,對於破除小農經濟思想,對於建立一大二公的社會具有多麼多麼重要的作用。他講出來的意義太多,弄得秤砣自己都睡著了。
「那這個年輕人為什麼不告訴我?」然後,他舉起了那個秤砣,對準自己的額頭重重地拍了下去,然後,就晃晃悠悠地倒下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不能當面再問那個整天宣揚新思想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告訴他普天下都換成了十兩一斤的秤了。當然,他沒有死成。只是從此再也不給人稱秤,也不覺得能給什麼人主持公道了。而那個年輕人,也因為這個錯誤,不等他出衛生院,就調離機村了。
砣子當然也就認為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十六兩一斤。工作組的年輕人給的是十兩一斤,依他的年紀,也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十六兩一斤這回事情。第一次算賬,秤砣就發現他少交了二兩,但他沒有說話。他不好意思把這麼小的一件事情說出來,當然,他更怕說出來這樣的事實會讓犯錯的對方感到尷尬。第二次,又少了三兩。他繼續隱忍不發。第三次,對上了。他想,年輕人已知錯了。但是,這回,這個平常沉靜羞怯的小夥子卻在會上夸夸其談,太多的好話讓他成了別人眼中的一個笑柄。他並不想從任何一個地read•99csw.com方得到表揚。他只是覺得,這麼一桿秤落在自己手裡,而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的手上,那他就要像一桿秤的主人。他甚至覺得,既然樹有樹神,山有山神,一桿秤這麼重要的東西也應該有一個神。他甚至想讓廟裡的畫師畫一幅秤神的像供在家裡。這樣離奇的想法讓畫師吃驚不小。他關於各種神像的度量經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說法。秤砣走了,畫師又是上香又是誦經,因為這樣荒謬的想法把他只聽清凈之音的耳朵污染了。一桿秤讓他獲得了人們的尊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要失去這份敬意。但是,這個年輕人那些讓人半懂不懂的話,讓他成為了笑柄。他很生氣,但他又找不到一個表示自己不高興的有力的方式。於是,他終於忍無可忍把這樣一個不公正的甚至關涉到人性中貪慾的事情說了出來:「你差我三兩糧票。」
「我欠你糧票?」小夥子驚得差點就從地上蹦起來了。
在以斤以兩論進出的交易中,秤的公平就體現在秤桿的平旺上。這一點,他對自己都沒有太大的把握。終於,有一天,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桿秤固定在一個地方懸挂起來,就在他家東南向的窗戶跟前,每天,一個固定的時候,太陽光會透過窗戶照射到屋子裡。當最初的太陽光照射進來的時候,就把秤——更重要的是秤桿投影在牆上,他把秤桿在水平的狀態上固定住,然後,把投影的位置刻在了牆上。以後,有人再要淘換東西找他過秤的時候,就一定得是晴天,一定得是最早的陽光投射進他們家窗戶的那個時候。他這麼孜孜以求一桿秤的公平,人們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不想冒犯他。但凡一個人過於認真地對待一樣事情的時候,別人都會小心一點,不要冒犯於他。但久而久之,面對這樣一種儀式,前來稱量東西的人也會生出非常虔敬的心情。
還在故事起始處,秤和主人就已經蒼老了。
秤砣拿出了他的寶貝秤,衝到櫃檯跟前,一聲一聲數那老秤桿上的金色星星。數到十六的時候,他頭上汗水都出來了。但好奇的人們爆發出了更大的笑聲。血轟轟地衝上了頭頂,他狂吼一聲掀翻了齊胸高的櫃檯。然後,舉起秤就往那個收款員身上砸去。沒抽到幾下,細細的秤桿就折斷了。於是,他舉起了那個光滑油膩的秤砣,連續幾下,砸在了那傢伙掛滿自以為是表情的臉上。直到警察出現,叫人把那個滿臉血污的傢伙送到醫生那裡。他才慢慢清醒過來。
秤砣把年輕人拉到那桿秤的前面,指著已經顯出木紋的秤桿上一枚枚的金花,一一數來。年輕人長了知識,過去是有一種秤,一斤就是一https://read.99csw.com十六兩。年輕人明白過來,也不想解釋現在的秤早已經是十兩一斤了,就大笑,說:「對,對,我錯了,我馬上補給你三兩糧票。」
有人把一桿新秤拿到他面前,給他細數上面的金色星星。是十顆,而不是十六顆。他把乞求的目光轉向警察。警察忍住了笑說:「跟我們走,秤早就是十兩一斤了。」
主人頭也不回:「不看,不看,你的秤,放心!」返身又端了米出來,倒在秤盤裡。砣子稱了,倒回去一些,再一稱,平了,這回,還不得他開口,主人就說:「誰不知道你的秤,不用看,不用看,放心!」
那桿秤是十六兩一斤。
但秤砣自己並沒有什麼反應。一臉平靜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後來,當新的流行語出現,人們也就將秤砣這個稱呼給慢慢淡忘了。
他對警察說的第一句話是:「他少找我糧票。」
臨出發的時候,年輕人把一斤糧票交給他。秤砣找不開。年輕人心裏忽然湧上一個想法:「零頭不用找了,你就到館子里吃頓飯,糧票算我請的。」
「難道一斤不是十六兩?」
年輕人又算了一遍,更加肯定自己是正確的。但他還是堅持說對方錯了。他臉上一點猶疑的神色都沒有,只是堅定地說:「你才算了兩遍,告訴你吧,我在心裏都算了一百遍了。」
弄得這個年輕人當時就無話可說了。接著,秤砣有些艱難地開口了:「工作同志,你是不是還欠我糧票?」
人們才齊聲說:「老鄉,你錯了!」
糧票的數量很少,但是關乎一個人的品格,特別是當一個人具有把很小的東西賦予很多很多崇高意義的時候,這個問題絕對不是一個小問題了。
他沒有想要接受年輕人的饋贈,他只說:「那我反欠你一十三兩了。」
「一斤早就不是十六兩,而是十兩了!」
秤砣眼裡露出了滿意的神情:「你這個孩子,誰要你還幾兩糧票。我只是要你不要算錯了賬。」他那張潮|紅的臉更加潮|紅了。這麼一算,他在心理上就對這個人取得了某種優勢。年輕人則意識到趁著他這股得意勁,正好做些啟發性的工作:「秤砣大叔,這秤到了你的手裡真是公平,可過去在頭人手裡就未必公平吧?」
「我錯了?」
「那把你的演算法讓我聽聽看。」
年輕人洒脫地揮揮手:「我說過不用找了。」
「你說什麼?」
但一解放就不一樣了。
秤本來是頭人家的。大概有兩百年的時間吧,整個機村就只有兩把秤。一把大秤,一把小秤。大秤稱的是糧食啦藥材啦這些大宗的東西。大秤把老百姓家裡的這些大路貨秤過去,小秤把頭人家從遠處運來的值錢的東西稱出來:茶、鹽、糖和一些香read.99csw.com料,有時甚至是銀子與寶石。但寶石總是難得一見的,更多的還是茶與鹽。糖和香料出現的次數比茶、鹽少得多,又比寶石多得多了。過去,機村的日子是很緩慢的。就是遠處的一個什麼消息,在這個人口裡漚上幾天,又隨另一個捎話人在什麼地方盤桓一陣,真比天上緩緩飄動的雲彩還要緩慢。
秤砣來到鎮上,敲響了一家人的房門。主人打開門時,他已經稱好了三斤豆子,手裡穩穩地提著秤站在人家面前。主人也不說話,拿個瓷盆出來就倒豆子,倒是他提醒人家:「看秤。三斤。」
秤砣就帶著些豆子,還有他那桿秤上路了。這天,他的心情很好,他想,這也不是個不學好的年輕人。而今天,自己已經給這個年輕人很好的教訓了。秋天的太陽把地上的一切都曬得暖洋洋的。他一步步走過那些乾淨的溫暖的石頭,草叢,木橋,穿過落盡了葉子的樺樹投在地上的稀疏的影子,那些豆子在袋子里互相輕輕碰觸著發出愉快的聲響。好像沒走多久,就走出了幾十里地,就看到了鎮子在太陽下閃耀著的白灰的牆與青瓦的頂。真的,秋天裡,世上的一切事物都顯得那麼乾淨,那樣的從里至外,閃閃發光。
「一斤東西怎麼可能不是十六兩呢?」
「我做的我受。不要因為別人說我的好話,來讓別人笑話我。」
被打倒的頭人嘆氣說,共產黨里都是些急性子的人哪!
他就把東西放上秤盤,然後,一起坐下來,靜等著陽光透進窗戶的那一個瞬間。
而有人引用了另一則諺語,這個諺語里把秤叫權力,說想要秤的人就是想掌握權柄。那時,他的臉上就是很滄桑的表情了——私下裡,大家都在議論,說,這傢伙以前就是這種表情嗎?奇怪的是,沒有人想得起他以前是種什麼樣的表情了。倒是他有話說,權柄,那桿大秤才是權柄。是啊,交了多少公糧,是那桿大秤說了算,每人每戶交了多少麥子與洋芋,也是那桿大秤說了算。而他那桿小秤呢?用時興的話說,不過就是秤量一些小農經濟的尾巴。這家人有遠客來了,從那家人借一斤油,那家人有件喜慶的事,請客,需要集中每戶人家那幾兩配給的酒,都是從這桿秤上過的。這秤過去在頭人家裡稱過金銀、寶石與鹿茸。到了他的手裡,也就是這麼些村民之間互相倒換救急的茶葉鹽巴之類的東西了。秤有沒有因此抱怨,人並不知道。但這桿秤的新主人確實沒有因此抱怨過什麼,他只是說:「越是這樣,就越是要公平啊。」
秤的主人有好幾個子女,一大堆親戚,身上卻帶著孤人才有的冷颼颼的蕭索味道。讓人覺得,除那桿孑然的秤,他就沒有別的親人與夥伴。在人read.99csw.com們印象中,這個人從來沒有年輕過。大家想想,這個人真是從來就是這樣嗎?所有人皺起眉頭,做出打開了腦子裡專管記憶的機關的樣子,靜默好一陣子,才有人開口,說,是,一直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秤砣就舉著自己的秤給警察押著往派出所去了。他突然說:「那是我多要了他三兩糧票。」
他說,所以要這桿秤,就是讓它當得起公平這個稱呼。
村子里傳說,他認為自己得到這桿秤也是不公平的,所以,要用加倍的公平來對待它。
要是他是一個修行的人,就可以宣稱自己已經一百,甚至是更大的歲數了。但他不需要這樣的神秘感,他對每一個對他年齡感興趣的人都說,五十六,我今年五十六歲零二十七天了。他喜歡準確的數字。其實,他也是個馬馬虎虎的傢伙,但是,自從那桿秤來到他身邊,他就喜歡準確的數字了。
他也差不多就懷著這麼一種心情,走在從這一家到那一家的路上。
稱東西的人總是提早到來。
回到家裡,他那張嚴肅的臉顯得更嚴肅了,他說:「工作同志,以後,你不要再講我這桿秤了,弄得人家都來笑話我。」
這個時候,有人會賠著小心說:「經常這樣,真是太麻煩你了。」
按秤砣的演算法,小夥子真的是差他糧票。差多少?三兩。那個年代,工作組是不會受人招待的。他們住在農民家裡,每天都按標準向主人交一定的錢和糧票。這次工作組的標準是每天五毛錢,一斤二兩糧票。十天半月,就跟主人家算一次賬,按標準如數交上錢糧。其實不是小夥子少交了糧票,而是秤砣算錯了賬。算錯賬的根子還在那桿寶貝秤上。
他那張緊巴巴的臉鬆弛了,露出了笑意,嘴裏說出很詩意的話來:「來吧,太陽出來了,看我們眼前是多麼敞亮。」
太陽光照耀進來,他抿緊嘴唇,細眯起眼睛,一點點撥動那枚油浸浸的秤砣,直到秤桿的投影和牆上的刻痕重合在一起。
秤砣陷入了沉思,臉上的潮|紅也慢慢褪去了:「已經倒霉的人,就不要再提了吧。」接著,秤砣改換了話題:「好了,我要到鎮上去一趟,我用豆子去換些大米,給你——咦,你們是怎麼說的,『改善改善伙食』。」
秤砣的臉上又泛起一片潮|紅,細細的眼縫裡透出錐子般銳利的光。遇到熱心的主人,還會搬出椅子,端出熱茶,和他坐在太陽底下,閑話一陣鄉下的收成。這一天也是這樣,因為他去的都是相熟的人家。開照相館的一家。裁縫鋪的一家。衛生所的醫生一家。手工合作社的鐵匠家。鐵匠老婆說:「你來,就跟走親戚一樣。」
但他這樣的話並沒有多少人理解。這麼斤斤計較怎麼可能讓人心裏溫暖又敞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