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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月亮結婚

跟月亮結婚

作者:紅柯
在大家眼裡馬一鳴是個很精明的人,生意人嘛,能幹到部門經理,備受老總重視就是一個相當成功的標誌,可在李海莉跟前,馬一鳴的腦子就不夠用了。李海莉絕不像那些聰明女子那樣用污辱性的語言對待自己的未婚夫,李海莉是和風細雨式的,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式的,一個含笑的眼神,一個細膩的動作,比如手指比如胳膊肘,就這麼一點一點剝掉了馬一鳴這個西北農民兒子身上厚厚的塵土。在大家眼裡,馬一鳴他媽的太順了,從偏遠的農村小學縣城中學讀到烏魯木齊的大學,畢業實習在新興的城市奎屯,幹得不錯,就留下了。一年後爹媽上下一新,兩年後房子翻修,上初中的妹妹有了自行車,又過兩年,帶著漂亮洋氣的李海莉回一趟老家,在村子里的轟動都不用細說了。交上女朋友的第三年,馬一鳴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意味著他在城裡真正安家落戶了。記得剛認識李海莉時,馬一鳴才感覺到自己是個老土,念了四年大學、工作了三四年,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呀,衣著打扮很時尚,李海莉走進他的生活就像他當年懷揣著大學入學通知書第一次走進烏魯木齊一樣,驚慌中透著淳樸。李海莉就像一個藝術大師,在他的淳樸上增加著精緻。
「美麗的女人應該有這麼豐富的色彩也應該有這麼燦爛的光芒。」
馬一鳴後來意識到自己到了馬背上。他在前女人在後,女人的奶|子暖著後背。馬一鳴還記得他是徒步上山的,走得很累,出了好幾身汗,下山就輕鬆多了,在馬背上嘛。馬一鳴還記得他最瘋狂時的舉動。當時過於瘋狂,記不清了。這種男女歡樂的最佳狀態叫端盤子。途中還有一些零散的殘留記憶,印象最深的是大泄后的放鬆,山崩地裂似的四面散開。他估計不錯的話,是這匹了不起的馬從四面八方把他失散的魂魄和形體找回來了。那女人也真有力氣,到賓館跟前親一下他的耳根,女人的體溫體香最後一次瀰漫天地,然後輕輕一托,他就到了地上,那馬嗖地一下,跟一股風一樣消失了。

他在小飯館吃第一頓飯的那天中午,街對面響起琴聲,不是冬不拉也不是都它爾馬頭琴這些新疆常見的樂器。叮叮咚咚,就像泉水跳躍,就像雲上山頂,輕飄柔曼,清脆悅耳,馬一鳴都能看見自己的耳朵跟馬耳朵一樣在動,耳朵大了,薄了,整個腦子跟清水洗過一樣。一群孩子圍著彈琴的人,大人也圍上去了。看不出彈琴人的模樣。馬一鳴的一切都慢下來了,跟牛吃草一樣細嚼慢咽。這些年,李海莉把馬一鳴的什麼都改造過來了,包括吃飯的吧唧聲,喝湯的咕嚕聲,唯一沒有改過來的就是吃飯的速度,風掃殘雲的勁頭沒有了,但大舌頭一忽隆就下肚的粗放型進食習慣一直沒變,速度就意味著粗糙啊。李海莉同志顯然把這一頑疾列入婚後的一五計劃,而且是重中之重。如果李海莉同志現在過來目睹一下琴聲中的馬一鳴吃飯,她會感到十分欣慰,她會用錄音機把這琴聲錄下來,作為未來小家庭的用餐進行曲。馬一鳴不但細嚼慢咽,而且一口一放筷,完全是鐘鳴鼎食之家的吃飯方式。馬一鳴甚至相信這個彈琴的人是專門為他而奏的。
馬一鳴就懶洋洋地在街頭溜達。住在縣城最好的賓館,縣城就兩條大街,一個小時就從頭走到腳。人也不多,都是慢騰騰走路,汽車喇叭像鳥叫,群山腹地,太安靜了。賓館的飯也吃膩了,街上任何一家飯館隨便,公司掛賬,填個名就行。馬一鳴出道以來還沒有這麼自在過。他樂意在小飯館里吃飯,有人情味嘛。
馬一鳴就過去了,也不往前擠,縫隙里可以看見是一個破破爛爛白髮白須的老頭,那把琴像古老的弓箭,六根弦就綳在弓上,發射出的叮叮咚咚的樂聲直抵人心。地上攤開一張白氈,老頭就坐在氈上,琴也放在氈上,還空出大片的氈,大家就把錢幣、奶|子九-九-藏-書疙瘩和饢放到氈上。再仔細看,老頭是個瞎子。這是中亞細亞典型的行乞方式,用樂器行乞,同時也是流浪藝人,憑一張氈毯一把樂器,就可以四海為家。這個老頭你甚至分不清他是什麼民族,他來的地方非常遙遠,那種滄桑感只有阿爾泰山上被風化的銹跡斑斑的石頭可以相比。沒有人看見馬一鳴失神的樣子。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雲是有心靈的。他就抬頭看山頂的雲。雲停在山頂上,就像青灰色山巒的帽子。山忽然摘下帽子,朝他致意,任何問候都要脫帽,再點頭,沒有戴帽子的馬一鳴就給山點一下頭,山也不用再戴帽子了,雲團飄到森林上空,成為雲海的一部分。老頭的琴聲果然捕捉到風,風穿過白樺樹,穿過山楊樹,風到了雲杉和紅松中間了,森林開始喧響轟鳴。馬一鳴必須趕到風的前邊,風快要到草地上了。阿爾泰草原是中亞細亞最美的草原。
等月亮升上山頂的時候,馬一鳴已經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了。大石頭基本上是個石槽,那塊來自烏拉爾「塔加那伊」高峰的礦石就揣在懷裡。老頭說的沒錯,月亮從森林那邊從額齊斯河的支流之一少女額爾齊斯河那邊過來了,跟羞澀的新娘一樣緩緩上到山頂就停下來了,把馬一鳴全都覆蓋了。馬一鳴分不清是夢幻還是現實,他竟然觸摸到活生生的肉體,還有肉體的芳香,還有體溫,喘息聲,歌聲,美妙的樂曲混雜著森林的濤聲、河水的喧嘩、駿馬的嘶鳴,最後就剩下天和地了。他意識中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竟然有那麼大力量,雙手把女人端起來,一次一次地歡樂,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熱烈,他知道熱的是女人,涼的是月亮。此時此刻月亮圓到了極限,女人也圓到了極限,月亮亮,女人也亮,月亮香,女人也香。這種似夢似幻的狀態維持到後半夜。
天很快就黑了。馬一鳴沒吃晚飯,馬一鳴抽煙。一包煙都抽完了,白白凈凈的煙捲噙在嘴角,很快就化成青煙從肺腑間升騰而上,那簡直就是靈魂出竅,靈魂上天。二十支香煙,讓他的靈魂一次次上升,上升,一直在升。
沒人打擾馬一鳴,司機和陪司機來的人都不吭聲,把美好的空間留給馬一鳴,讓馬一鳴慢慢享受。出了市區,過了五公里,馬一鳴自己打破了沉默,跟人家打招呼。司機不認識,司機旁邊的人跟馬一鳴挺熟,業務上有來往嘛。那人說:「兩個月沒見,你胖了。」「我胖了嗎?」馬一鳴摸自己的臉。那人笑:「自己胖是摸不出來的。」「那是那是。」馬一鳴的手就收起來了。那人說:「咱們認識有些年頭吧,你一直是緊繃繃的,處於高度警覺的臨戰狀態,你咋就一下放鬆了?」馬一鳴當然不能告訴人家他剛領了結婚證,下禮拜他就做新郎,馬一鳴胸有成竹,就給人家微微一笑,那笑容簡直是李海莉的翻版。
一群野馬似的白雲馳過天空,巨大的投影在地上移動,車子就跟在投影後邊,好像車子就是雲的投影。這樣的話,真正的車子應該在天上了。他果然看到一朵小車模樣的雲,但要比車子柔軟祥和舒展,不是發動機和輪子,是一股自由自在的力量隨心所欲地在天上伸展。沒有風,雲自己在運行,沒有任何目的,連燈和喇叭都沒有,連窗戶都沒有,它只是概括了車子的大體形態,像車子又不像車子,就像一個繪畫大師,寥寥幾筆就勾勒出車子的神韻。車子進入阿爾泰山大峽谷,雲依然相隨,依然保持車子的神態。峽谷轉彎的時候,雲正好爬過山頂,就像山的靈魂出竅一樣。車子拐過山峰得好半天,給人的印象雲一直懸在車頂,就不是山的靈魂出竅,而是車的靈魂升到天上了。車子突然下降,奔向山谷底部的小盆地。
馬一鳴總是一個人待在角落抽煙。還有那塊五光十色的礦石,就擺在客廳的架子上當藝術品。那確實是一件不錯的藝術品,完全是大自然的造化https://read.99csw•com,夜晚它都會閃射出神奇的光芒。只是馬一鳴抽煙的樣子太可怕了,老婆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坐在「塔加那伊」礦石跟前,一支接一支抽煙。每支香煙都是白白凈凈進去,清清爽爽出來,還要盤旋幾圈,跟靈魂出竅一樣飄出窗戶飄到樓頂一直飄到天上。
馬一鳴買來伊犁特曲,馬一鳴給老頭鞠躬,雙手獻上美酒。酒瓶就蹾在豎琴跟前,太陽被收到瓶子里了,酒瓶上的紅標籤很容易被看成太陽的照片。老頭沒有喝酒就已經有了醉態。你聽他的琴聲,他醉了,他不用眼睛就感覺到酒的存在,這是琴聲進入草原的最佳狀態。老頭剛到阿爾泰,竟然知道《黑走馬》。冬不拉曲子《黑走馬》從豎琴上發出來另有一番風味,在場的大人小孩隨著琴聲翩翩起舞。這是哈薩克人慶祝豐收的歡樂之歌。老頭在曲子結束的時候告訴馬一鳴:你的收穫最大。馬一鳴的眼睛就大了。老頭說:「你的新娘是月亮般的姑娘。」老頭指著城外的山頂。
剩下的時間恰到好處,馬一鳴和李海莉去一個安靜的飯館吃飯,南方風味,清蒸鱖魚、西芹炒百合、蘑菇排骨湯,主食是米飯,全由李海莉做主,李海莉已經進入主婦角色。李海莉的父母是江蘇支邊青年,依然保持著南方人特有的精緻的習慣。李海莉一直在改造馬一鳴這個真正的西北土著。馬一鳴吃飯不講究,大盤雞揪片子拉條子便是天下最好的美食,跟李海莉吃飯等於去了一趟江南,在她家吃飯就更講究了。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李海莉連鱖魚都點了。平時都是魚香肉絲什麼的。李海莉不停地給馬一鳴夾魚,都是扒了刺的魚肉,大半條都讓馬一鳴吃了,連魚的湯汁都澆到米飯上。李海莉是不容反抗的。李海莉更像馬一鳴的老總,李海莉同志說了:「下禮拜就舉行婚禮,這是你多乾的一份工作,不過呢,在我們的計劃之外,又多出一筆收入。」李海莉同志跟所有的老總老闆領導者一樣,話到緊要處總要停頓一下,李海莉同志跟老頭品酒一樣呷一小口蘑菇排骨湯,微微一笑:「我們旅遊的城市可以加上杭州了。」在原來的計劃里有李海莉的老家江蘇一個小縣城,重點是大上海,從上海直接回新疆,體現著李海莉一貫的少而精的戰略思想。這個天堂般的杭州是計劃外的收穫,是個意外的驚喜。馬一鳴跟老總通電話時,李海莉就當機立斷用她漂亮的丹鳳眼給馬一鳴下了命令。用李海莉的話講:這簡直是老總給你的一個天大的人情。馬一鳴有點跟不上李海莉的思想,李海莉同志只好深入淺出地點破這個秘密:「同志呀,這于公于私皆大歡喜的事情不是人人都可以碰到的。」李海莉同志進而伸出纖纖玉手彈了一下馬一鳴的腦袋:「說明你小子人脈很旺呀。」
晚宴上大家都說馬一鳴胖了。生意人對靈魂對心態對精神不感興趣,弦綳得太緊就瘦就精神,弦松下來就有胖的感覺了,另一層意思就是慵懶不精神。
以往都是擠班車,老總不忍心讓一個快做新郎的得力幹將受委屈,就非讓對方派車不可。其實人家的車一大早就出發了,快要到奎屯了,那時候老總就知道馬一鳴不會拒絕。
第二次解手的地方是在戈壁灘上,黑石頭就像塗了漆皮,他在手裡掂了掂又丟下了。
從車子里出來的時候,馬一鳴那麼從容舒緩,對方的部門經理也吃了一驚。都是老熟人,馬一鳴一向精明幹練,利索,曾有人懷疑馬一鳴不是大學出來的而是特種兵訓練營出來的。人家以為認錯了人,馬一鳴上去抓住人家的手,喊人家的名字,人家才緩過神。
車子停下來。新疆大地,車子疾馳如飛,但要停那麼好幾次,車上的人要解手,俗稱唱歌。大漠就是遼闊的廁所。往路邊一站,就可以自由發揮了。三個大男人站在兩個地方撒尿。馬一鳴獨處一處,跟高壓水泵一樣突突突,渾身顫抖,乾read•99csw.com燥的荒漠土著火似的冒起白煙,根本見不到濕痕,白煙升起散開。一隻四腳蛇親眼目睹了馬一鳴酣暢淋漓的撒尿過程。馬一鳴系褲子的時候也發現了這條手指長短的四腳蛇,它有一對小而亮的眼睛,就針眼那麼大,那麼清晰,趴在乾燥的荒漠上,身體跟干土一個顏色,不留神還以為是枯枝敗葉呢。這是大漠常見的小生物,也是馬一鳴小時候的親密夥伴。鄉村生活總是跟牛羊馬駝野兔蝗蟲四腳蛇連在一起。還有衝天而起的野火。這些鄉野的孩子們總是點燃乾溝里的荒草,野火衝天而起,整個荒原成了轟轟燃燒的火爐。這些景象全都凝縮在四腳蛇的小眼睛里,跟屏幕一樣讓時光倒轉,又讓記憶復甦。四腳蛇站起來了,就像大地豎起的大拇指,在讚揚他。他還認識四腳蛇。小傢伙功夫過硬,直挺挺站著,跟荒漠衛士一樣,車子開了,它還挺著,好像在招手。
中午十一點馬一鳴和李海莉領了結婚證,就等著舉辦婚禮了。這時馬一鳴的手機響起來,老總用試探的口氣告訴馬一鳴,有一大宗業務,最好你去做,效果會更好,當然嘍這要看你方便不方便。大家都知道馬一鳴馬上要結婚了,老總顯然做好被拒絕的準備,當然也透著老總的精明,老總很含蓄地告訴馬一鳴這宗業務完成後馬一鳴的實際收益,那是一個很誘人的數字,馬一鳴忍不住把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同時也看了李海莉一眼,李海莉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馬一鳴就答應了。老總說:兩小時后他們的車來接你。
人群中的姑娘們都用一種神奇的目光看馬一鳴。馬一鳴把老頭的舉動當成儀式性的表演了,就假戲真做,配合默契,但心裏還是暗暗稱奇,莫非領了結婚證的人有什麼異常?能讓那些江湖高人識別出來?他忍不住看一眼酒瓶上的紅標籤,現在這個紅標籤不再是太陽的形象,怎麼看都像那個大紅大紅的結婚證。有個姑娘很調皮地問他:「嗨,喜酒都喝了,你的新娘在哪裡呀?」老頭大手一揮:「月亮升上山頂的時候,他就有新娘了。」他心裏樂呀:「我已經有新娘了,下禮拜就入洞房,我要把阿爾泰的這一幕原原本本講給李海莉。」他想象李海莉聽到月亮新娘會有多高興。
要去的那個縣城就在山間小盆地里。盆地上空停了一大半雲,就像海港停泊了許多巨輪一樣。在馬一鳴眼裡,整個縣城的靈魂就懸在那些安詳的雲里。
吃飯四十五分鐘,步行十五分鐘到新房休息一個小時,接馬一鳴的車就到了。喇叭在樓下響。馬一鳴招呼李海莉一起走,李海莉馬上要去單位,李海莉說:「你先走,不要等我。」馬一鳴就急了:「順車送一下嘛。」李海莉就用她的微微一笑加上嫵媚至極的輕輕搖頭,就讓馬一鳴安靜下來了。馬一鳴下樓的時候還是不明白李海莉的用意,馬一鳴坐到車裡的一剎那一下子就明白了,因為他進入了生意人的角色,是生意上的合伙人派來的車,李海莉坐進去確實不合適。馬一鳴忍不住朝樓上的新房望一眼。新房在三樓,這時候窗帘拉開一角,李海莉笑著跟他招手,看著車子緩緩離開,李海莉那燦爛笑容久久不散。
沒過多久,也就是他們婚禮后的一個月,李海莉又不自信了,忍不住問馬一鳴:「你這狗東西,我怎麼越來越害怕失去你。」馬一鳴就說:你想多了。李海莉有點歇斯底里,越擔心馬一鳴,就把馬一鳴看得越緊。
老頭從行囊里摸出兩個木碗,倒上酒,跟馬一鳴一起干。
老頭是瞎子,可老頭對周圍的地形瞭若指掌,老頭告訴馬一鳴:「千萬不要錯過機會,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你要趕到山頂,你比我眼睛好使,你應該看得見那山頂是凹下去的,知道那山形叫什麼嗎?那叫月亮的托盤,也是月亮停下來的地方。美麗的女人都很傲慢,心氣都高得要命,只有幸運的男人才能讓月亮停下來,在古歌里把月亮停下來的地九*九*藏*書方叫月亮的托盤,盤子嘛,把山當盤子才是大男人,才是兒子娃娃巴圖魯,美麗的女人應該把她的一生託付給這樣的男人。」老頭從懷裡摸出一塊饅頭大的石頭,簡直就是一個濃縮的凹形山頂,托在手裡一會兒閃射出金色的光芒,一會兒閃射出玫瑰色的光芒,一會兒閃射出白色和淺黃色的光芒。老頭告訴他金光燦爛的是雲母,玫瑰色的是石榴石結晶,白色和淺黃色的是石英石。
這宗業務兩天就處理完了,馬一鳴的腦子簡直不是人腦,處理結果報告給老總,連老總都感到意外,儘管老總想到結果可能比較順利,如此順利還是叫人吃驚,老總用一句話總結,你的業務水平整整上了一個台階啊,言下之意,在年終的時候要獎勵的。對方對馬一鳴是欽佩至極。對馬一鳴的老總就有些恨了,狗日的把一個快要結婚的新郎倌打發上陣,男人的成就感之一就是跟心愛的女人領本本子,馬一鳴順手牽羊把情感的成功擴大到事業上了。這是對方事後了解到的,一個電話打到奎屯,馬一鳴最近有什麼好事?天大的好事嘛。接他的人就明白了他們在窗口看到的微笑的女人是馬一鳴的新娘。這狗東西捂得那麼緊,給人家的印象好像是情人不是愛人。直到現在,狗日的還是把話題往外引。只能證明倆人感情好,再糾纏就沒意思了。現在真正鬆懈下來的是對方,車子接馬一鳴回來,又跑阿勒泰市了,兩天以後才回來,另一輛是老總的專車,隨時聽老總調撥。馬一鳴就有兩天閑暇時間,李海莉說了:放鬆放鬆,出去轉轉,山裡空氣好。
在路邊飯館吃過一次飯。飯館後邊有一棵白楊樹,樹葉閃閃發亮,嘩嘩喧響,萬里無雲,天藍得讓人吃驚。大家埋頭吃飯,沒人注意樹葉和藍天。馬一鳴還是到樹跟前去聽了一會兒,好像樹頂上有人在講演。馬一鳴好久沒聽到樹葉的嘩嘩聲了。回到車上,人家跟他說話,他都是啊啊,跟啞巴一樣,人家就不理他了。後半截路,馬一鳴一直沒說話。不等於馬一鳴冷漠無情。他滿臉興奮,眼睛亮晶晶的,全神貫注看外面的戈壁灘。猛然出現的小塊綠洲,轉瞬即逝,恍若夢幻,後來又出現騎馬的哈薩克牧人,趕著一群風塵僕僕的羊,車子很快就把羊群和牧人甩開了。前邊那兩位大概覺得太冷落馬一鳴了,就嗨嗨喊他,「想啥呢?丟了錢包是不是?」這回馬一鳴沒動腦子,不假思索地說出心裡話:從四腳蛇到黑皮石頭到白楊樹到牧人和羊群,「這些年忙著掙錢,忙得沒日沒夜,連這些身邊的東西都認不出來了,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新疆人了。」這顯然是個挺嚴肅的話題。馬一鳴把這些都歸功於這次出行。馬一鳴與其說是袒露心聲,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從中學就開始進入緊張狀態,大學都沒有鬆懈,走出校門,更是萬分緊張。用熟人的話講他整個人都是緊繃繃的,年輕氣盛,精力旺盛,心氣很高,老總總是把大宗業務交給他,他總是給公司帶來極好的效益。李海莉的出現加快這種高速度。精明女子是催化劑,是發動機,是潤滑油,是一股讓人亢奮的力量。直到今天上午十一點,把結婚證領到手,他都聽見自己長長出口氣,正好埋頭簽名字,沒讓李海莉覺察到他這種可怕的情緒,李海莉是快馬加鞭的主兒。在下禮拜舉行婚禮之前,他可以長長地鬆口氣了,他可以徹徹底底地鬆弛上那麼一陣子了。婚禮肯定要緊張起來的,婚後呢?當然更緊張。不過那已經不要緊了,有這麼幾天的空余時間,他完全可以養精蓄銳。以後呢?他沒想那麼遠。他還是享受目前的放鬆狀態吧。他看外邊的藍天白雲。他要仔仔細細看看藍天有多麼藍,白雲都有什麼形狀。
「今晚那裡將升起阿爾泰最好的月亮。」
閑聊開玩笑,就好熬時間。天南海北什麼都聊,就是不聊女人,女人在心裏裝著呢,那可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生怕受到損害,就小心read•99csw.com翼翼地捂著,捂緊。有那麼幾次,快要說到黃段子了,快要見葷了,馬一鳴成功地把話頭引開了。馬一鳴自己都奇怪自己有這麼一副好腦子,馬一鳴甚至懷疑李海莉就坐在他身邊親自坐鎮指揮。那人跟司機坐在一排,後排就他一個,他頻頻往身邊看,給人感覺他身邊有人呢。每當他成功地化解對方的危險話題,對方就不甘心地扭過頭往後看,那是滿臉的驚訝與困惑呀。都是熟人嘛,以往都講葷話講黃段子呀,這馬一鳴是咋啦?尤其重要的是李海莉那張笑容燦爛的臉出現在窗帘的一角,不但給馬一鳴留下深刻的印象,車裡那兩位也同樣印象深刻呀。人家就猜他們的關係,話題就老往這方面扯。馬一鳴越來越狡猾,完全可以用狡兔用老狐狸來稱呼了,有好幾次他都在問自己,談談李海莉又有何妨?告訴人家李海莉是他老婆人家就不說黃段子不說葷話了。可直覺告訴他李海莉不喜歡這樣。馬一鳴驚出一頭汗,馬上慶幸自己沒有犯路線錯誤,及時把話頭引開了。他又一次為自己的靈活與敏銳心中喝彩。已經不用狡兔和狐狸形容自己了。馬一鳴的腦子多好使呀,一邊與對方胡吹海聊,一邊給自己開表彰會,而且及時地總結經驗。那經驗只有一條,就是馬一鳴同志完全放鬆了。就是傻瓜也明白,人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下才能超常發揮。對方應該明白,打馬一鳴上車,他就看出來馬一鳴胖了嘛!心寬體胖嘛,體沒胖,是心寬了,開朗了,放鬆了嘛,咋就忘了最初的印象呢?對方的錯誤,是構成自己正確的基礎呀。就讓他繼續錯下去吧。馬一鳴誓死捍衛自己的新娘,馬一鳴真理在握,理直氣壯。關鍵的問題是馬一鳴同志徹底地放鬆了。
可以想象李海莉見到馬一鳴的情景。李海莉跟豹子一樣衝上來。馬一鳴閉上眼睛等待沙塵暴。馬一鳴都做好坦白交代的準備了。落在馬一鳴身上的是李海莉的擁抱,還有瘋言瘋語:「我以為你回不來了。我夢見好多女人在追你,她們個個都比我有魅力。」馬一鳴臉都白了,憂鬱中的蒼白,還在發抖。李海莉說:「你太累了,太辛苦了。」李海莉給馬一鳴脫鞋,雙腳泡在熱水裡,還給馬一鳴搓腳。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李海莉還要看著馬一鳴吃飯,李海莉還要告訴馬一鳴:「我怎麼搞的,以前就沒發現你小子很有男人風度,你可不許背叛我,夢中那麼多女人爭你。」馬一鳴的小臉已經不發白了,腿肚子也不發抖了,馬一鳴點一支煙,告訴李海莉:「夢是反的,是我擔心失去你。」李海莉相信了。一直是這樣嘛。
紅柯,本名楊宏科,陝西岐山人,1962年生,畢業於陝西寶雞師範學院中文系。1986年遠走新疆,在奎屯生活十年。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大河》等6部,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躍馬天山》、《太陽發芽》等8部,學術隨筆集2部共約五百萬字。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及多種刊物獎。現在陝西師大文學院任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這是老頭從遙遠的烏拉爾山帶過來的,那地方蒙古人叫石帶,石頭多礦石更多。老頭採集礦石的地方還真的叫「月亮的托盤」,用當地草原民族巴什基爾語叫「塔加那伊」,千百年來來來往往的各個民族都在那裡留下動人的愛情故事。老頭貼著馬一鳴的耳朵小聲說:「月亮的托盤,多好的說法呀,巴什基爾語最初的意思是最初的明月安眠的地方,那可是男人和女人的好時辰啊。」老頭把烏拉爾山的礦石塞到馬一鳴手裡,「小夥子,謝謝你的美酒,這是我喝到的第一百次喜酒,比我自己當新郎還高興哪,阿爾泰是人間天堂,我可以在這裏結束我的一生。」老頭收起行囊,一晃一晃地走了。
作者簡介
「能喝到喜酒可是最大的福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