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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燈

我望燈

作者:葛水平
李來法說:「我想和你晚上睡覺肚臍對肚臍。」
季節很是平和,春去秋來,李來法常說的一句話是從說書人口裡聽來的,叫:「雕是鵰翎箭,彎弓上絲弦。」李來法的彎弓上了絲弦。
夢散人醒,覺得寡味而孤清,李來法嘴裏嘟囔著:「遠了,遠了,遠了。」後來就哭了。
送走來人,李來法想說話,掏心窩的話,不知道該說給誰聽。窯掌深重的背影和窯外明麗的陽光,是他內心的反差。
故事大約在李來法的青年時代,那時的他生活在貧困線上,不僅沒有糧吃,穿衣和住房上都很是困難。李來法兄妹們五個,他是長子,家庭的責任在他成年後該放到他的肩上了,他知道。從爸爸的嘆息聲中,他也知道他承擔不了。夜裡五個孩子蓋一床被子,白天上茅房李來法的倆妹妹輪換著穿一條褲去。李來法到了十八歲的時候,應該是成家了,沒有窯住,誰家的閨女也不想嫁過來,媒人的腿跑細了,嘴皮子說薄了,依舊是夢裡坐飛機想高不見高。恰巧,他父親在給他打窯時,崖皮掉下來也被悶死了,家中無主,李來法成家單過的日子隨之泡湯。
一個人既無法擺脫風的作用,索性就順著風勢飄搖,她的臉就在風中潦草起來,除了風,只有風是最解風情的。李來法突然心裏就生出了一絲惶然,這女人笑吧,還笑得不浪。
在以後來找他看病的人中間他就想法讓那些女人來。風姿綽約的女人們把山神凹的土道打扮得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走進山裡的女人們被李來法一個一個安頓在炕上,喝紅糖水,吃大白饃。女人們一臉很滿足的樣子,吃了,喝了,目光貪婪地盯著木斗里的饃,說:「來法啊,你缺啥?」
山神凹傳下來的風俗是,沒有女人的光棍,到死,包磚人棺,叫「招磚」。磚頭「轉紅」幸福得矇混過關,一頭兒睡下再不醒轉了。
伸手往小包袱里揣上兩個,給兒女拿回去。
李來法說:「不拿東西,我拿啥給你回葯?下次來蒸幾個饃,又不是我吃,噥,是給神吃。」
有些事情和春天有著密切關係,不僅僅是因為春天是發芽的季節,還因為暖和,像被子一樣,蓄滿愛意。
李來法在窯對面的廁所里解手,挽褲帶的時候看自己的老窯,窯的風景還沒有廁所好看,廁所的石頭牆上次第開出南瓜花、葫蘆花、絲瓜花,黃一片花,白一片花,紅一片花,逗引得蜜蜂蒼蠅嗡嗡嗡亂飛。李來法想哭,咸淚霎時湧出了眼眶,心房在急速地搏動,他等待來人。空空的山神凹羊腸小道上,鬼影子都沒有。
黑幽幽的山,李來法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像一根豎起來的棍,跳,跳,跳,跳進了夜幕下的山中。山神凹人突然覺得滿身滿心的激蕩,心裏從沒有給李來法騰出過一個空位,從沒有想到李來法是一個人物,那種人,一點都不用費神去琢磨他。都等著看李來法的稀罕呢。李來法下山後,肘窩下夾了一個紅布包裹,李來法神秘地說,是一本書,無字。
李來法說:「我夜黑里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天上的玉皇,他告訴我;要是看到對面山上有發亮的東西,就是他老人家降我的天書,努,看對面山頭上的那一團光,說不定正是玉皇降書給我呢。」
不等王來新老婆回答,李來法掂起腳伸過嘴在王來新老婆臉上親了一下,彎下腰摟住了王來新老婆的腿,打了個鯉魚挺子直直地壓在了王來新老婆的身體上。
哪裡想到,九九藏書不小心弄了一下周圍的什麼,李來法的鼻頭上就被蜂蜇了一下,麻疼麻疼的。那個難受勁兒,讓李來法有些氣兒泛上來,想把那些野花敲碎。拾起去冬的一根乾柴棍兒想跳高捅了蜂窩,在抬腳的剎那,人卻不小心掉進了地上的墳窟窿里。
李來法說:「哪日顯了毛病?」
李來法說:「看把你吃得像蠶一樣白、肉。」
人生舞台一場戲,看著日頭升起來,偏西了,落下去了,晚照從高高的窯頭上跌下來,跌得叫人絕望。白天咋都好說,夜呢?夜把窯洞給了他一個人,月投雲影,鳥宿枝椏,夜同時把山神凹的李來法弄得很癢很熱。睡不著覺的時候出窯洞看平鋪開的山神凹,風吹得骨關節冰涼,山神凹像糊黑的鍋底,一年一年的歲月,走得匆忙而神速,他的好日子不能就這麼冷著啊。那一窯洞一窯洞的炕上,晃晃悠悠的人影兒,一切微妙的粗重的呼吸,呼得他的腦內、耳道間、脊梁骨,嘶嘶的蕭索。山神凹人把夜攪動得壯闊臃腫起來,小風尖銳,畢竟李來法是壯年男人嘛,每個角角落落里的黑都襲擊著他精瘦的軀殼。
李來法不說好,只說見輕。

很長時間,山神凹的上空反覆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那些隔段時間就會來的女人,再也不見了影蹤。
王來新的老婆壓著笑點了點頭。

李來法什麼長相呢?李來法長得精頭細腦,和他爹李斗明一樣,臉上沒有存下二兩肉,脖子細得像麻繩,兩隻招風耳像倆銅錢似的橫在腮幫后的干骨上,走起路來一邊的肩胛骨翹起來,一邊的倒下去,有點燈下影子似的惶惑。走過去的時候你再看他的后影,身子骨像麻繩拴著骨頭朝上弔著似的,隨時要散下來,聲音也非常細小,是那種類似於安靜的「小嗓」發聲。個碼兒干細,脖子和頭看過去像拴著一根筋,有時候你喊他,他轉身轉得急,人像麻花一樣眼看著就要打膘兒。這樣,一般情況下他娘也沒有把他當成一個重擔挑,但李來法在思想上一直認為自己應該重擔在肩。
李來法說:「喝啥飯,不喝,我要吃饃。」
李來法才不管呢。新窯落成,山神凹人不來給他暖窯,有一窯洞的秋蠅子來給他暖窯。秋蠅子熱鬧得「嗡嗡」亂飛,秋蠅子引領著李來法這窯出去,那窯進。幸福像擠進木格子窗戶的陽光一樣,亮晃晃的。秋蠅子就在亮晃晃的光影里眯醉著眼睛舞蹈。李來法的舌尖從嘴角不時地伸出來,像是抿舔含著的一塊看不見的糖果,潤得滿喉嚨唧咕唧咕冒酸。他還挑釁地嗡一下抓一隻蒼蠅下來,包到拇指大的白饃中,要人家拿回去治病。

來人說:「聽說你弄下事了,急病亂投,來問個病。」

由他的娘口裡的話傳給山神凹人聽。神跟了他,神得有一個考驗他的時間段,他做了神的替身,現實世界來法便糊塗了。這句話之後,來法不說話了,不說話的他要山神凹人悟。
李來法說:「噓,小心,神仙是有千手千眼的。」
就這樣的感覺,讓聰明的李來法知道:自己承載家庭責任的使命來了。責任的底氣來自哪兒?九-九-藏-書他一時半會兒還不知道。他坐在那個墳墓上,早出晚歸坐了五天,第五天的黃昏時分,他突然開竅了。
李來法說:「誰出毛病了?」
窮人得了病和天王老子硬抗,抗不過也不捨得到藥鋪買葯,蒸一籠白饃找頂了神的人看,李來法的生意從小處見大,一下旺了起來。他盤腿坐在炕上,精細如柴,睜大了眼睛看來人,同時展開的還有耳朵和鼻子的神經末梢。他把來人帶來的白饃用手揪下一小塊,吹下幾口仙氣,嘟囔了幾句他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要來人帶回去。來人悻悻的,在什麼也沒有聽到和看到的情況下,拿了自己送去的八個大白饃中的拇指大一小塊走了。就這一簡單的反覆過程,來法窯洞里的白饃就如小山包一樣的堆了起來。李來法決定要用這白饃挖三眼窯洞,窯臉用磚掛臉,這是富裕人家的氣派。
一立春,尤其是快要下種了,山神凹有一個人就急上了:怎麼還沒有人來呼我出山呀,再不呼,就忙起來了。
接下來紅糖水裡放了鹼,笑著端著要女人喝。那苦水兒不光順著腸子進去了肚裏,也順著脖子到了腦門兒上。女人不問病了,便也不讓李來法動她,哪怕是手指尖兒。
王來新的老婆就想奪過白饃來,伸了一下手,又縮了回來。
來人說:「七月十八。」
以往比幹部還忙的李來法,終於寂寞了,不甘寂寞的李來法,就算是忙亂得插不進多餘腳步的春天,他的心也還是想著那個過去。那個過去,那個忙啊,大白饃慢慢撐開鍋蓋的味道,晚炊下浪起來的女人的味道,黃爛泥土裡桃花的味道,那些個漲滿心的饑渴,冷不防的讓李來法在記憶中再一次開出了乾坤之花。
春天走了,夏天來了,關於李來法的笑話盈盈從雨簾里鑽出來,順著山道兒一路風景出山了。山外大河流淌,陽光燦爛,笑話講著傳著就當真了。是真實!有外村的人就想來試試。全因了鄉村沒有一個正南把北的看病醫生,出了個李來法就等於是出了個救命主。最初給人看病的時候,李來法還拿捏不準,僅僅是試試人們相信他多少。
李來法說:「你能堵了門連我也不讓進才算叫有本事。」
李來法褲襠前吊著一團紅布穗子,甩著俏皮,打遠處,一點紅過來,就知道他忙著要往山外走了。襠前的紅很扎眼,是趕邪氣的紅布穗子,也是李來法的身份寫照。只要是李來法忙著要出山了,他總是衝著人喊:「捎啥不?要出山了。」山神凹窯洞里的腦袋都要探出來看吊著脖子走著的他。你給了他錢,東西沒捎回來,錢沒了。沒錢了,咋辦?頭疼腦熱,過來給你舞弄舞弄,除除疑,好沒好,頂了欠賬,時間長了,哪個敢把錢放他手心。李來法就這樣在拒絕捎貨的惱恨聲中很沒有趣味地走遠了。
李來法臉上一下子浮起了溫煦和沉醉的神色。開始了。他什麼也沒有說,人像沙子似的,什麼也不驚動地退回窯內。窯掌的條几上有香爐,他點了三根香,起身後坐到炕上,坐上去的時候,胯骨頭髮出要散架兒的聲響。
李來法走近了把她耳畔的一縷頭髮用蘭花指挑過來,髮絲輕拂著她的臉頰,李來法衝著那頭髮吹了一口氣,王來新的老婆癢得用上牙齒咬住下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這時,李來法拿著木斗里的白饃看著王來新的老婆就也想笑,笑王來新的老婆的頭髮,有風在她的頭髮上胡攪蠻纏,把她的頭髮綰成九_九_藏_書結,又隨著她的笑蓬亂地打開。

他娘樂得說,這樣好,不然白饃饃因天熱就要長綠毛了。
傳來一聲鳥鳴。或幾聲鳥鳴。一切,並沒有打斷庄稼人的視線。老一些的人開始敘述一些鬼怪故事。說,從前哪,從前的人死了變成鬼了,鬼能在半空中吊著走路。一張被歲月捏皺的臉做出一個鬼臉來。鬼在暗下來的黑中讓人毛髮倒豎。山神凹人因了集中了口口相傳的力量,神鬼的愛變得寬大而柔情。畢竟講述的是無聲的世界,畢竟活在現實中。小朋友害怕得往人堆里縮,大人們還不時弄出一兩聲響動來,嚇得小朋友和女人身上的汗毛豎得比鐵釘還硬。女人說:「你咋的就不說一些正經事呢?」男人說:「天一閉眼,有多少是正經事呢?」女人說:「個個兒是不正經的貨色!」男人們就不說了。小朋友又開始亂得要他們往下講。一種融入耐力的敘述所抵達的無限可能把小朋友的心揪住了,他們糾纏著要求大人們講清這些簡單而又完美的故事。令人們驚奇的是,李來法不知從什麼地方走過來。
他的娘在窯門前衝著這廂喊:「來法啊,來法啊,快回來喝飯。」
李來法四十歲上得了一種流行病,發熱高燒不退,窯里悶了三天,望著油燈晃動的火苗,死盯著窯牆上的泥皮看,泥皮清晰地透現出形色各異的斑痕。油燈前有米粒大小旋舞的飛蟲出入,移動或停駐。就在這一派心境的虛寂與心念的不甘的鼓搗中,以往的日子一點點地映照在泥皮上,水涌霞升,雨雪風雲,人事哀樂的混沌世界,埋藏了無盡的氣候節令和草嘶蟲鳴。李來法覺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樣了,彷彿多得長出來許多,長出來的日子開始瓦解他的思想,讓他慢慢地對自己生出了失望,有些事情遠了,遠得閃閃爍爍,欲顯又隱。他莫名的恨他的娘,想著那些隱埋在無法被忘懷的時空里的女人們,他用了最後的力氣擠出了一團笑。
李來法很動情地白了他的娘一眼,嘴裏像塞了棉花一樣,喝不進那稀飯,他要吃饃。那一碗不是饃的稀飯,令李來法漲紅了臉。他的脖子擰著,舌頭翻卷著,他決定做出一件讓山神凹人驚異的事情來。對已經存在的事情,一切,他認為都還不夠。來法大笑了一聲,整個人昏黑不知。他的娘跳著腳喊了一聲:「來人啊,我的來法怕是抽風了!」來法不是抽,是瘋了。來法說:「娘,我在磨神。」
李來法手裡拿著白饃說:「香不香啊?」
三天後人剩一張皮,長出一口氣,借了油燈的火苗點了天書。煙氣散處,山神凹的嶺頭霧氣雲靄融成了一團墨,看著那團墨雲,他眼皮一松,安然了。
不當不正,不年不節的,來法吃饃?想吃玉米窩頭還是人話,吃饃?地上的人哈哈笑上了。
山神凹這地方,祖輩窮得靠天吃飯,沒幾個膽子大的人,所以,活著時過得清淡,死了連一個好墳墓都沒有。李來法這樣想時就看到了一堆爛棺材板,不普通的地方是它在暗光下發出瑩瑩的光亮。他彎腰拾起一塊,他還不知道是磷在作用。李來法稀罕,想著這麼稀罕的東西總得該有個用途。他的思想上就有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缺口。思想的運動讓李來法閉上眼睛,他看到了眼睛底幕上有一團亮光,看到了有一圈柔潤的輪廓,接著,什麼也沒有了。李來法用勁擠了一下眼睛https://read.99csw.com,再閉上,感覺有飄動的金星迎面撲來。首先,可以肯定那不是浩蕩的春天的氣息。應該是:生機勃勃與絕望之間,黑暗和光明之間,窟窿的危險與泥地的庇護之間——缺氧的徵兆。
李來法的神態有點兒飄忽,像是私屬的神真的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人們疑惑地面帶笑容望著他,有人起鬨說:「來法,沒人跟你上,不怕鬼跟了你,你去對面的山頭上看看,看是不是玉皇的天書。」
李來法耐著性子熱淚漣漣地等待,山神凹的熱鬧就這樣在等待中孤獨了下來。而李來法的天書,因為李來法的恩澤女人難免成了人們對天書最後的懷想,無論有字無字都已經無法氣定神閑了。李來法不再等了,自己出山,可惜,一切,已經不能從腳步中解救他的生活了。
給李來法打窯,貧窮歲月,不圖什麼就圖了個填飽肚。一眼窯洞,不用多少天就成了形。頭疼腦熱找他看看,捏算捏算的人多,給他幫工的人因了他會捏算也多起來。李來法看看當下形勢,決定再打兩眼。三眼新窯落成,那真是有別於山神凹人的另一個世界。來法的窯洞把山神凹每個人的細胞都激活到了興奮的狀態。五十里山路是一把長長的尺子,大白饃饃是標尺上的刻度,也是誘人的眼波呢。滿目荒涼,病痛讓貧瘠雪上加霜。看到一大群冒著汗味的人從山神凹的山頭上擁進來,看到他們腳步凌亂地扣擊著山神凹的街道,山神凹人內心的那個焦苦,恨不得平等的神把大白饃勻一些出來給他們吃。
嘗慣了甜的李來法感到了日子青黃不接,他懷想,飄過山嶺的雲,灑過泥地的雨,穿過長夜的夢,不能就這樣沒了。
山神凹人端著海碗,熱了到樹蔭下,冷了到向陽處,東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一個露天飯場,不單是圖了個吃飯豁亮,更是為了看熱鬧。熱鬧是李來法的熱鬧。喝飯的嘴離開了碗沿,直勾勾看來法的窯洞。手把門框等著刷鍋的女人們喊過來,要男人回窯。喊急了不見回窯,一把刷鍋刷子照著男人扔了過去。
李來法遭人惱恨,不是他的小樣兒,是因為李來法當年的一段熱鬧故事,至今,有一些事情讓山神凹人不能夠清楚。當年的李來法思想中有一種山神凹人思想里缺少的東西存在,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呢?好像是一種庄稼人的狡黠,但是,比庄稼人的狡黠又高出一個地壟,確實很有意思。
女人說:「不缺饃饃吧?」
這是奇怪的事情呢,那個春天的夜晚,在外聚堆兒的山神凹庄稼人就看到了對面的山堖上有一團亮光,隱約閃爍。有幾個孩子指著對面的山堖說,快看,它在移動!
無字!也能叫書!
這下子,女人的笑聲大得浪滿了窯洞。
李來法不甘,是男人呀,哪個男人一生不是忙著兩條腿,一早一晚,不惜力氣做著一個「忙」的樣子來。忙啥呢?一早一晚一生一天的事情唄。山神凹春天出山的道上,有人就看到李來法泥塵腳跟腳的舞起來了。
家庭責任不往他肩上放也沒有地方放了。後來,怎麼來敘述呢?一個「窮」字,把最初的基礎打下了。李來法不能重擔在肩,與他的長相也有關係。
王來新的老婆想走,李來法不讓,王來新的老婆就在窯洞臨窗的炕上望著遠遠的凹口。凹口上有兩個小小子在玩兒泥巴,不知道怎麼的一個哭鼻子了,一個攆著一個回窯里去,驚飛了一群麻雀,這樣,山神凹的一棵桃樹就被搖落了一地花瓣。她輕九*九*藏*書巧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像是春風吹落花瓣上的浮塵一樣,輕得要跳起來。
李來法的心身徹底進入到了另一個土地悠遠的想象里了,再不是那個吊著膀子折得像板凳一樣謙卑有禮的李來法了。他程式化了。與山神凹人的疏離和陌生讓人們對他的感情萎縮了。
他立在窯門前,忘情地看著來人。
死了的李來法因沒有女人,棺材里放了一塊磚,磚上刻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李來法磚上刻的女人名字叫「轉紅」。轉紅和來法一個日子閉眼,轉紅用紅布包了放在李來法的枕邊。
李來法說:「缺你。」
李來法說:「老蔥根,乾薑,熬出味后,要她喝。你來時拿了啥?」
李來法的娘,這時候,從兒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氣,來看病的女人們省略了拿白饃這一重禮。他的娘發現這一問題嚴重性時,已經是一個白饃也見不到了。他的娘思謀著多種復讎方案,先是橫在窯門前不要女人進門。
李來法像板凳一樣折著腰,要求有人跟他往對面山頭上走。
在人世間的舞台上,來法需要表演了,他是舞台上的道具。接下來來法開始昏睡,昏睡是對知覺的背叛,來法有知覺。他的知覺來自神的指引,他在知覺里體驗實現目標的快|感。一個月後,他醒了,和好人或曾經的來法一樣。沒有人能夠知道來法昏睡的秘密,這樣,他向前邁出的那兩隻荒唐的腳,再一次贏取了山神凹人對他的肯定。山神凹出人物了。這樣呢,他的窯洞里的米面白饃就多了起來。
來人說:「閨女。燒,頭上著了火一樣。干燒,沒汗。」
李來法想女人了。李來法看中了下溝王來新家的老婆,恰好王來新的老婆在這樣的時候病了。春月的雲頭一個由西,一個由東,靜靜地落在山神凹的上空。王來新躬身賣力地走上山頭,來找李來法看病。李來法要他老婆來山神凹看,只有這樣,他老婆身上的邪氣才能儘快驅除。王來新把他老婆送了過來,他老婆腿下夾了毛驢從山堖上走下來,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就在山神凹開始了。
說歸說,跳下炕,從火台上順手拿起一個玉米窩頭,掰下一小塊在手中捏了捏,吹了口氣,念了一段什麼,走到窯掌,從香爐里捏了一星香灰,不防備地跺了一下腳,跺得四面掉土,最後要來人拿走。說:「回去分三天吃,嚼爛吃下肚,喝老蔥根,乾薑水,不抬頭的一直喝。三日後見輕。」
從前的風,從前的月,從前的山神凹。讓接下來的日子過悶了。
他的娘端著一碗稀飯放到窯窗上,碗里冒著熱氣,他的娘說:「喝飯啊,來法。」
來人說:「走得急,啥也沒有拿。」
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迎春花、杏花、桃花、梨花……次第開放,金黃色的蜜蜂彷彿自由逃跑的蕊,牽引著李來法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一個塌下去的先人住的墳地。黃澄澄的陽光把洞口鍍上了薄金,有散碎的野花搖曳著,有蜂飛來飛去不斷搓著兩隻小手采蜜。望得久了,覺得很蹊蹺,蜜蜂它為什麼要採花?李來法走近了,想湊著閑時光看個仔細。
一個月後,王來新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春風溫軟地吹拂,經由洞開的門窗,可以看到細若蚯蚓的山道上,驢和它脊上的女人搖擺著,走遠了,並且逐漸的,埋進了陽光深濃,半明半暗的山那頭,像夢境一樣隱了。
王來新的老婆實際上是因生活極度貧困出現了精神癔病。有白饃養著,有熱炕睡著,停留在山神凹不出半個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