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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花兒

玻璃花兒

作者:葛水平
門樓上的紅運商號掌柜的,看到來人了,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差人去迎接。
十年難逢全滿斗啊,賭到眼紅的柴晚生想到了胡四爺的卦,莫非靈驗了么?眉間心上,銀錢兒像一股暖流一樣襲上心頭:周圍的人群高聲喊:「押,押,押!」不知道是賭的人醉了還是看的人醉了,柴晚生斗膽一擊掌便也開始押,錢押不出的時候,柴晚生鬼使神差和掌柜的借了高利貸,嘴裏默念著:山神凹的山神爺,我回去給你上供,你佑我大賺一把。
等什麼呢?等來的是問風,風從不記得那年那月順風走遠了的那個人,那件事,風讓人事都挪移了位置,有些昏天暗地的。但是,也只有風知道,成萬英要行動了。
胡四爺說:「柴大買賣人,你今兒走紅運呢,見好就收了吧,再有,你一早上茅廁還揀了一個銀圓。明兒你來我這裏吧,看落到實處沒有,我再給你補一卦,依舊不收你錢。」
胡四爺說:「第二件事,也是你的第一件事,你看到了房東院子里的牲口,有一匹公馬朝著一頭母驢的水門拱,你便按著那路數也想騷情了。我要說得不對啊,你砸了我的卦攤,我下半輩子不吃這碗飯了。」
胡四爺說:「你今兒個面相鼻尖發亮,印堂發紅,你一定有好事降臨,但有些事情我不便說透,說得太准我是要瞎眼睛的,你信我就過來搖一卦,不信呢,我就再送你幾句。」
胡四爺說:「柴晚生,你過來一下,我送你兩句話。」

作者簡介
這裏的視線絕好,什麼人進來了,什麼人需要下去招呼一下,什麼人是窮光蛋,什麼人是惹事的,他都看在眼裡。掌柜的提了袍子下了樓棚,沒多表態,打了個手勢,兩個人進了一間屋子說話去了,像是熟人。
空氣里沒有了人聲,只有氣息,有些急促,聞上去銅銹的味道肆虐了人的鼻腔,就連喉嚨裏面也堆滿了銅銹,能感覺它們蜂擁著,從無形到有形,從稀疏到密集,劃過所有人的面龐,那銅銹像刀子一樣割得柴晚生的心生疼。他有些害怕了,但心底卻又無端騰起了一股必贏的底氣——胡四爺的卦攤子那也不是白架在古縣街上的。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縣人。創作有戲劇劇本及報告文學多部(篇),曾出版詩集《美人魚與海》、《女兒如水》,散文集《心靈的行走》,中篇小說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說集》、《守望》等。現為長治市戲劇研究院編劇,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古縣鎮年年有廟會,會期十天,十月初一開始,會名兒叫「破鞋會」。也有人叫「故衣會」。倆名兒都暗含了,卑下低劣人群生存艱難,買減價,買便宜,買處理貨的貧苦內容。會期八方來客,有占卜吉凶、預測生死的江湖騙子,有做假字畫、挖墓、倒片子起家的古董商,也有遊手好閒的混混,其中也閑搭浪著一部分賭徒。
日頭正午,古縣鎮的街道上出現了成萬英,瓜皮帽下的臉上掛著黑,像馬屎的麵皮,泛著陶一樣陳舊的光澤。成萬英背著褡褳走過街道,走進了紅運商號。賭局掌柜的就坐在堂房的樓棚上,被兩個粉娘陪著,正喝著蓋碗壺茶,聽屋檐下鳥籠子里的八哥叫喚。看到大門上進來一個人,其中的一個粉娘兒喊了一句:「我爹來了。」
胡四爺衝九-九-藏-書著他的脊背說:「一隻眼比兩隻眼靈性,看啥都毒呢(獨),信不信由你,你清早上那事啊,有意思呢,也是轉運呢,你買賣要做成生意了。」
柴晚生站了老遠翻了一下那隻玻璃花兒說:「送。」
成萬英說:「馬屎麵皮光,我不報了此仇,我就不給閨女當爹了。」兩天之後沒有什麼動靜,閨女說:「等什麼呢?」
閨女仰頭看著爹,哭紅了的眼睛像兩個香包。成萬英低下頭不敢多看,決定放棄。
會期已經接近到了末了,破鞋爛衣剩下的在街面上零星堆著,沒有多少注目的眼光。暈黃的日頭照著趕會人的臉膛一明一暗的。有幾個鄉下女人在舊衣攤前,彎下腰抬起來,手裡掂著破衣看,看買回去還能不能上身。有幾個乞丐橫躺在路邊上等待有人給他施捨。
然後用勁擲出,寶子亮出嗓子喊了一聲「順」。這一檔四鋪牌確實不少,順門是「九天五加一對六豹子」。天門是「天九五加地扛」,後門是「一對媒子一對長二豹豹豹」,壓注的王雄和柴晚生都暗吐舌頭,這是從未拿過的大牌啊,賭什麼贏什麼,賭這麼一點小錢算什麼!悔恨沒有把身上的錢都押上。有錢主兒慢條斯理地一張一張地翻牌,第一張是「二四」,第二張是「長三」逗起來只有兩點,看的人都說有錢主兒又輸了。
這時,有人走過他身邊打了他一下,一時沒有看清是誰,扭頭想發作,發現是收購豬鬃的運城客商,正衝著他露出兩個黃金牙笑呢,笑一下,鼻頭兩邊的兩綹翹起的八字鬍就扇動一下。
王雄說:「我押上我全部生意的豬鬃。」
路過胡四爺的卦攤前笑了一下,用剩下的二兩力氣飛出一腳,卦攤像風箏一樣飄了。

成萬英說:「閨女,你願不願意把自己捨出去?」
柴晚生他爹為了實現山神凹蓋磚房的理想,決定放出去地,自己領柴晚生到山外古縣鎮賣貨。一開始貨不固定,小到針頭線腦,大到麻紙布匹,賺了倆錢,一心想回山神凹蓋屋。山神凹還沒有人蓋過屋,都是斷崖半坡上挖洞,大開大閡,頂多掛磚。就在柴晚生他爹準備回山神凹蓋屋的這一年十月,他爹得了病死了。看病,喪葬,錢花得差不多了。蓋屋的事又擱下了。生活在這樣一個事情變幻的時代,無狀的承諾讓他年少的力氣一下挑不動肩上的擔子了,想到了和未來的岳父商量娶親,媳婦進門后好一起經營店鋪等待時機回凹里蓋屋。成萬英撂出話說:「要不是因為你的眼疾,沒窯,豬圈我也把閨女嫁過去。」
翻開第四張牌,是一張「丁丁」,這四張牌可以扯逗成「皇帝加拐拐王」,把三方全部吃光。
他爹說:「同山打獵,那銀圓票子搬來搬去,心跳手癢,眼花繚亂的都是吃人的狼呢。」

王雄說:「再押!」
人群有些騷動了,連頭髮看上去都在蠢蠢欲動。王雄把贏來的錢要柴晚生提好,並俯在柴晚生的耳朵上說:「你只管看,不要心動,龜孫子有的是錢呢,他今兒走背運,怕是黃瓜敲鑼越敲越短。」
柴晚生對於山神凹人,是以夢遊的姿態潛入的,循著四季的輪迴,簡單到春、夏、秋、冬,似乎距離今天一點也不遙遠,九九藏書只是回想起他時有一點凄涼和傷感。當時間顛倒到那個年代,柴晚生還在娘肚子里,就已經決定了他的來生。

柴晚生的玻璃花兒翻了一下,心裏潮濕得一激靈一激靈的泛熱。

已經沒有人懷疑胡四爺算卦的準確性了,只是想知道柴晚生怎麼做他新娶下的婆娘了。

這一聲「玻璃花兒」引逗得一個女人在樓棚上大笑了幾聲,那笑聲像風滾樹梢一樣在上空滾動,那笑落在人群里時沒有反彈,笑得人心有被什麼撕裂了一般疼痛,人的嘈雜聲突然就悶了。
問成萬英。
一聽說想找刺|激,柴晚生便想到了紅運商號,他便很熱心地說:「我領你去一個大場兒,我得告訴你,是相不伸手,伸手不是相,割掉鼻子豬一樣,你要是不怕鐵匠買賣是挨打的貨,我就送你去。」
夜,只是無語,天黑得誰也看不見誰的時候,閨女隱到了黑暗裡。
事情,肯定是個事情,閨女知道,獨眼龍,是罵自己的女婿呢。起身回了屋。閨女十九歲了,鄉下人這個季節娃娃都有倆仨了。一個黃花閨女過了節令,也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的不在世間了,那個與自己生來連襟連袢的人,把自己閃下了,發冷的身體,滿是煞白的倦臉望著窗戶。一夜不說話,死看。
柴晚生聽胡四爺這麼說,一時有些不自然,氣也短促了,從後面那句走紅運上還是感激這兩句話,覺得自己今兒是不是真走紅運了?便笑了說:「胡四爺你埋汰人呢,我不聽你瞎說了,誰捨得把錢丟到茅廁口要我揀,就算是丟了,我一隻眼能有人家兩隻眼明亮。」
誰也沒有想到成萬英把閨女送進了紅運商號。
面兒上賣舊衣舊褲的只是裝點了街道兩邊的風景,深里的風景,驚濤駭浪中才方顯真正的紅火熱鬧。
周圍的人就有人停下來看,想看胡四爺猜出的結果,也想要看胡四爺出洋相。胡四爺要倆老太太稍後,他先給這位柴大買賣人起一卦。
丟了六次制錢后,胡四爺蹺著蘭花指掐算了一下說:「清早第一件事你把婆娘壓到了身子下,你做你婆娘了。」
閨女說:「爹,我還有什麼呢?剩下的日子空留時也,命也,運也,我已經不是你閨女了,我變成了這世上的仇和恨。」
老天爺命定,活該要他們生了一兒一女來這世上為人世間的熱鬧湊份子的,兒女親家在歡喜不盡之餘拉鉤上弔把兩個新生兒的命運決定了。滿月那天定婚,四鄉八鄰都出了份子送了紅蛋,有人卻看到柴晚生有眼疾,是胎帶的。人眼隔肚皮,生米已經稠鍋了,後悔不得。成萬英聽說后長嘆一聲,也只能認命,知道五官上有毛病等於是壞了一個人的人才。柴晚生他爹也知道這叫個毛病,就許諾將來結婚時,娶親不住窯洞,蓋磚房。這樣的承諾就遮蔽了柴晚生的眼睛疾患,也省略了一個未知的陷阱。
柴晚生傷了自尊,好眼睛流著淚,壞眼睛憋得透紅,一口痰送出去,仰頭把眼淚硬塞回去,決定不蓋屋再不提這婚事。
哪想知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把柴晚生隔在了凹外。
散場的人依舊不走。柴晚生回過神來衝著運城客商王雄喊九-九-藏-書道:「日你娘,都是跟了你!」王雄說:「我把豬鬃壓進去了,我滿身上下還剩兩顆大金牙!好我的柴大買賣人啊,我都得敲下金牙當了回家!」
柴晚生搖了一下頭說:「你日哄鬼呢,我清早起來第一件事做啥了?你猜對了我就給你錢。」
古縣鎮會期最大的賭局在古縣鎮北關,是一個縣裡官員下屬的親戚開著,和官們連皮帶筋裹著混沌不清的關係。方圓有賭癮的大小戶會期都要去捧場。賭局裡推牌九、擲骰子、搓十三點半、麻將、押寶搖盤樣樣俱有。還起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紅運商號」。紅運商號四進院的高屋大瓦房,柴晚生只是見過,心跳臉紅地拿那隻好眼偷著看,快快地低下頭走過,因為,柴晚生他爹活著時堅決杜絕自己的子孫進紅運賭局。
柴晚生疑惑地想著這卦,東瞧西看,一時又沒有什麼上心的事要想,走著,揣摩著,我今兒什麼也不做,看有什麼發財事來找我。
柴晚生知道他是手癢得想賭,便有意拉著他找幾個小買賣人賭兩下。那客商卻搖著頭說:「小彩沒啥意思,不刺|激。」
四下里的人鬨笑了起來。
時間總是無情,山神凹除了遙遠,對柴晚生和閨女來說,在他們的生命鏈條上終於綰成了一個承上啟下的死結。
不要看柴晚生是玻璃花兒,一隻眼睛看世界,心眼像黑暗裡的燈籠一樣,照不亮前方,卻能照亮腳前。凹里走出來的人和平坦地方落住的人心態不一樣,底氣虛,喜歡和人編個謊,總之,不能叫人小瞧了荒山溝里走出來的人沒有受過教養,也不能叫人下看了凹里的人和山沒有什麼景緻。柴晚生拿古縣的風水和山神凹比較,說山神凹的風水好,山是青山,水是綠水,月在窯堖上,明晃晃,照著世界打遠處就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銀針。說樹會伸胳臂,樹杈上舉著麥子,能把麥子舉過窯堖,舉到天空喂鳥吃。柴晚生幾年不回山神凹,樹要長啊,當然就長到了窯頂。如果聽的人不想聽了,說山神凹的風水是真好啊,眼睛里都長玻璃花兒,他就和人家翻眼睛,打賭,玩兒個小彩頭。
僵局一打開,於是開鋪下注,頭八鋪牌有錢的主都未亮牌,下面三方(順、天、後門)哪怕小得只有一點,運城客商王雄都是「連贏」。
苦中也有樂,樂是一個生意人平凡的生理需求,柴晚生喜歡上了古縣鎮一戶人家的女兒,想到成萬英說過的話,心內芥蒂加深,遂隱瞞了自己的婚事,擇了吉日娶了妻,擅自從一個青皮後生過渡成了一個男人角色。
倆人說笑著一起往紅運商號走。
有錢主說:「看自己的牌押,自願!」
閨女是夜深了進去的,進去的時候心境也比較安詳,只是進去之前,感覺自己把身體割開了一個口子。來到古縣城已經兩天了,旅店和家不一樣,炊煙四起的時候,閨女離開了炕,眼睜睜地看著暮色把房子攬入了懷中,也讓閨女眼睜睜看著一個永遠期待的美好死在了門內。貓蹲在窗台上,出神地看著閨女打扮,兩條大辮子盤在頭上,閨女閃著眼睛在鏡子里端詳了很久,那樣的青春,那樣的夜晚,就這樣洋溢著花開的季節,要被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掐走了。閨女想留住這一晚,淚眼迷離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唾沫沖喉,肚子咕咕亂叫,體內萬種風情,千般慾望,都是為了誰?閨女的恨又起九*九*藏*書來了,恨回不到娘胎里去,恨活人活了個臉,嘴角邊便不自禁地淌出一絲苦澀的笑來,便也就安靜了許多。
這一年的十月初一,逢古縣廟會,柴晚生想會期過後回老家一趟,找人說和開自己和后柳溝的親事,不能耽擱了人家閨女,仇和怨緩緩也就緩開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事情傳回山神凹的時候,足足走了半年。
秋天了,天地陽光瀰漫。成萬英的閨女正在院子里晾曬的花生上坐著剝花生,不時的抬起屁股崩出幾個小屁來,風貼著地走,風把閨女成熟、圓潤的身體裹緊了,風又掃了一下打了個旋,閨女清秀正派的臉上被風掃出了紅暈。花生都結籽了,閨女也該嫁人了。
有人覺得是胡四爺在瞎扯淡呢,柴晚生剛娶了老婆,就柴晚生那鼓鼓墩墩的雙腿,一雙像鐵耙一樣的雙臂,一天不做婆娘三兩回那才叫不正常呢。
這時候下注的人就多了,有錢主兒賠的多賺的少,王雄鼓動柴晚生下注,柴晚生雖有忌諱,但也禁不住當時的誘惑,手裡提著錢袋沉甸甸的。他想:錢是好東西啊,比他提過的麻紙布片兒要重,比糧食更重,有錢了山神凹蓋多少屋,蓋他媽媽一個大莊園。
山神凹,禿山曠嶺,滿眼除了山就是蒼茫裸|露的黃土,天年順時光景好,天年惡時光景難。那時的柴晚生家在山神凹是富裕戶,因為,窯里養了兩頭騾子,能養得起兩頭騾子的人,在凹里不是一般人家,等於是養了兩個壯勞力。勞力多了肚子是填不滿的倉,嘴多能供養得起的就算不是一般人家了。柴晚生還沒有出生,在他娘肚子里還混沌不分。他爹和后柳溝同樣打糧多的成萬英有一次出山趕集,說到各自婆娘肚裏的事,一時興緻,訕頭訕臉地肯定自己女人肚子里懷的是男娃。集市上遇見了會掐算的胡四,胡四要各自跌了六下銅錢,搖著頭翻著眼睛說,從卦面上說是乾,但有一個出現了變卦,變卦不好說。胡四就不多說了,就伸一根指頭要二人看,說,來日印證了結果,他再把一根指頭的迷兒說出來。兩個人趕集回到半路上翻。山的時候坐下來歇腳,又說起此事,琢磨不透胡四的一根指頭是啥意思,衝著各自婆娘的肚子叫起了真,假說都是一色兒就互為乾親,假說是一兒一女,就做了兒女親家。
柴晚生心裏想:日怪了?日他娘,他怎麼就算出來我清早做我婆娘了呢?還有,還真是在茅廁口上揀了一塊銀圓。柴晚生不知道這是成萬英一早扔下的,成萬英已經守候了幾天了,成萬英在隔壁房東的茅廁蹲著,透著石頭縫隙,成萬英看到柴晚生揀了一個銀圓,那隻玻璃花兒的壞眼都浮上綠毛了。柴晚生四下里看了看,蹲到茅樑上,吹了一口氣在耳朵上聽了聽真偽,嚇得小臉蛋煞白煞白的,偷著裝到了襠內的口袋裡。
在古縣鎮做生意,一做就是五年。
運城客商說:「不打能成型兒!」
四下里的人起鬨說:「接下來呢,接下來呢?」
那客商說:「柴晚生,哪裡有樂兒耍,不是女人那樂兒,是手癢呢,想摸兩把,解個心焦。」
五年光陰煙塵一樣一晃而過,然而,五年光陰對於柴晚生來說,是生意之道上雙手劈開的生死路哇,真是個苦。因為天生有一隻眼睛是壞的,那隻好眼睛又和正常人無二,那隻壞眼睛看人時,眼珠子里閃現一朵花兒,日頭環繞得緊時,那花https://read.99csw.com鮮麗起來,像夢境的第一層皮,泛出玻璃樣的光。那時候山外剛流行出來玻璃,山神凹有人見過後盯著柴晚生的那隻壞眼睛說:「你長了一隻『玻璃花兒』。」
柴晚生便站在一旁看。一張紅木方桌,32張黑漆木製牌九稀里嘩啦調洗好,依次散出四鋪,雖有人躍躍欲試,但一看是有錢的主,卻少有人下注。有一會兒,柴晚生感覺空氣濃稠濃稠的,壓迫得他心跳,他覺得是被那氣勢壓迫的。只聽得運城客商雙手一拱,說:「弟兄姓王單名雄字,運城人氏,在『仁』字上虛貼錢糧,腳踏貴地未一一造訪,『升子里扣碗』不方的請方不圓的請圓,我先下注湊湊興,給這位財神捧個先場。」
這時候,跟著就有一個主也進了賭局。他大搖大擺隨堂倌進了紅運商號內室,手裡提著一袋子光洋嘩啦一聲拍在案子上,四下里看看,挽了袖口說:「爺今兒高興,耍耍。」柴晚生想走,運城客商說:「看看,看看能吃了你!」
柴晚生的腦袋已經被銅銹熏得大到木了,像打悶了的雞呆立著。聽得有錢主兒告了一聲得罪。
他看到有錢主兒慢條斯理地翻出了那張牌,眾人一看是「拐子」,拐子配長三名日「拐拐王」,可以管三方的牌,不過雖心涼了半截,但也期待著第四張牌,所有人的眼睛像後來人發明的燈泡一樣賊盯著。
紅運商號的掌柜的,有一個嗜好,喜愛黃花大閨女,賭錢玩兒女人,認為是男人一世的風光。
柴晚生灰著臉看著四下里,空了腦子,完全失去了意識,就像誰用銅鑼在耳朵眼旁敲了他一下,啥也聽不清楚了,懵懂著喊:「我賭了,日他娘啊,我總算是用一隻玻璃花兒見了世面!」
娘說:「喝口糖水甜甜心口。」閨女一掌把碗擊落在了地上,青花瓷碗碎了。閨女想不明白,卻又不敢去想,腦子愣愣的,爹弄下的事情,害了自己一輩子,人能有幾個一輩子?
柴晚生拖著像灌了鉛的兩條腿,啊啊啊叫著叫到最後抽絲一樣發不出音來,搖搖擺擺走了。

便也試著下了幾注,賭運氣唄,自然是贏多輸少,想著也不過如此,要得也就順當了。這時候九牌也已經賭到了火候上,有錢主使出手藝洗好牌,散出四鋪牌九,然後將叫牌的骰子向口中一吹,換出兩顆「帶墜兒」的骰子(灌了水銀),自言自語說:「今兒賭運不佳。」
成萬英從外面走進來,看著閨女俊俏模樣,先是咳嗽了一下被風嗆堵了的喉嚨,接著脫下一隻鞋,衝著院牆上的一隻老貓扔過去,衝出嘴的話是:「獨眼龍,龜孫子,你欺負你爺爺!」
古縣鎮的街面上有一卦攤,是一個外號稱胡四爺的東北客,有時候也能給人算得碰對一兩件事情,有一些名氣。「破鞋會」走到現在該買的賣的,出手了的,值錢的不值錢的,走過去又返回來的,扛膀子貼屁股的,人就有些稀鬆。胡四爺的卦攤前有兩位老太太打卦,倆老太太很虔誠地搖著手裡的三枚制錢,胡四爺看了看時辰準備起卦了,側面過來一個人,他把石頭鏡往鼻樑上頂了一下,伸著脖子看到走過來的是柴晚生,便把黃表紙壓到搖簽的竹筒下,站起來衝著柴晚生招了招手,叫他過來。柴晚生笑了笑,都是老熟人了,抬頭不見低頭見。他不怎麼信胡四爺,他認為是胡謅八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