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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重逢

作者:盛瓊
億萬富翁,這個背叛過愛情的鄭之明居然成了億萬富翁!對於一個億萬富翁來說,初戀女友的價值何在呢?假想一下,似乎有很多的可能性。如果仍然還有牽挂的話,就可以用一些實際行動,懷念一下舊情,彌補一些遺憾,浪漫點的,還可以重續一回舊緣,再寫一頁新篇的。或者,只是禮貌地會個面,一起吃頓飯,聊聊天,表示一下禮節上的問候,然後就無牽無掛,各奔東西了。還有一種,乾脆就是不理不睬,毫不留戀的,過去的就讓它永遠地過去唄。當然了,如果碰到不良善的,也可以設計一點惡作劇的事情,炫耀地做些抬高自身、羞辱女友的遊戲……鍾綿綿想了很久,設想了無數的可能。如果她是編劇的話,她可以編出一類又一類的劇情。這些不同的版本,在她的腦海里上演著不同的電影,而她自己呢,既是編劇,又是唯一的觀眾。開始的時候,她還覺得這種假想有些新鮮有趣,漸漸地,她就感到一種灰色的無聊和空虛了,像是常年一日三餐都在食堂里吃大鍋飯的人,一進食堂的那種感覺。
鍾綿綿握著話筒,有些心驚肉跳地想:重逢,哪裡都是善緣啊,有些緣,其實就是孽吧?
「哈哈……」又是一陣自顧自的大笑。聲音如鳥的翅膀,從記憶的長廊中飛速穿過,腦中驀地一閃,內心一顫:不會是她吧?但這怎麼可能?
收到信的鍾綿綿,也是渾身顫抖,淚流滿面。那個男孩喜歡自己,自己有什麼錯?分明是他先給自己遞紙條的,分明是他先向自己表白的,而自己因為顧及著崔雲的感受,還一直在躊躇,在遲疑著——所以自己問心無愧。她不告訴崔雲,就是知道崔雲也喜歡他,她怕崔雲難過,她更害怕失去崔雲的友誼——瞞著她,正是因為看重她,在乎她啊。沒想到,崔雲竟然惱羞成怒,反目成仇。信上的那些字就像一塊塊烙鐵,燙著她的眼,烙著她的心。於是,她也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兩行血紅的字:我沒有辜負你!是你辜負了我!——她不願意解釋一句話。字是用畫畫的顏料筆寫的,因飽蘸了太多的濃汁,在紙上滴下了幾串血跡似的斑點,觸目驚心。
鍾綿綿想到這件事,心裏就像爬進了一隻毛毛蟲。她灰著臉,心情煩躁地回了家,發現丈夫正醉醺醺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睛和臉上都泛著一種令人討厭的血紅色。家裡還有一股濃重的酒味。他眯著眼,笑呵呵地招呼她坐到自己的身邊來,和他一起看電視。可她把皮包往沙發上狠狠一甩,徑直走進卧室。臨睡前,她不知為什麼,到底和丈夫吵了一架。晚上倆人就分床睡了。她一個人睡在一張闊大的雙人床上,努力回想吵架的起因,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了。
握著話筒,鍾綿綿有些恍惚的感覺。這消息太意外了,但這意外並沒有讓她激動,反而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失落。她想不出,這麼多年之後,崔雲見到鄭之明為何還會興奮。崔雲不是應該恨他才對的嗎?至少也應該有點芥蒂和怨尤吧?——可是,沒有。她既往不咎,似乎已經把他當成了一個關係很鐵的好哥們兒了。難道是他億萬富翁的頭銜打動了她?好像也不是的。因為從崔雲的情緒和喘氣聲里,分明能感到那是一種感情的自然流露。好像鄭之明能在這麼多年後,依然記著她,依然去看她,這對她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安慰和幸福了,就已經將她受到的一切委屈和怨憤都徹底補償過來了——不過,好像也不全是這些的。也許,崔雲就是喜歡他,從心底里喜歡他,沒有理由,沒有邏輯,只是一物降一物吧?鍾綿綿能想象得出來,崔雲與鄭之明重逢時那種雙眼放光、兩頰緋紅的樣子。她知道,當初,真正喜歡鄭之明的還是崔雲,自己其實喜歡的是被人愛上的那種感覺,那種虛榮的自得,那種被人呵護的滿足,甚至,還有戰勝了「情敵」的驕傲——當然了,喜歡也是喜歡的。
盛瓊,女,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在電視台工作多年,已在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隨筆百萬余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東方》、《楊花之痛》和隨筆集《捨棄的智慧》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鍵詞》獲「廣東省新人新作獎」,並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崔雲哈哈大笑:「哪能呢?你也太小看我崔大俠了吧?都多大歲數了?還看不清男人?男人現在對我,那是刀槍不入的。再說,鄭之明那麼花心的人,如今又成那麼大的款了,誰不知道他身邊是花團錦簇啊?我不過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盡點地主之誼吧。」掛電話前,崔雲又補充一句,「對了,鄭之明又跟我提到你了,他還要我把他的手機號告訴你,你記一下……他說,你若有事就去找他,他還說,等他有空的時候,他還要坐飛機專程去看你呢,哈哈,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哦。」
可惡!可恨!太可惡!太可恨了!崔雲有一種強烈的受傷和受辱的感覺。想想,對那個男孩好像倒沒有多少恨的,她最恨的是鍾綿綿!是她最好的朋友挖了她的牆腳,是她最好的朋友欺騙了她——因為,這樣的消息還是別的同學告訴她的,鍾綿綿到現在還沒向她坦白呢。於是,她顫抖著,連夜給鍾綿綿寫了一封絕交信,寫到痛處,涕淚橫流,肝膽俱裂,心碎欲絕。——那時,她那麼小,既不懂得愛,又不明白友誼,又因為小,她的愛和友誼都純粹到像電光霹靂,要把自己撕裂開來似的。她只知道,她受了成長以來最嚴重的撞擊。在信中,她大罵鍾綿綿是狡猾的狐狸,是可恥的騙子,是口蜜腹劍的毒蛇,是出賣朋友的叛徒。她用上了她能用的最狠最惡毒的詞語……
什麼?崔雲?果真是崔雲!
「告訴你,你肯定想不到的,這小子現在牛得很,是國際一家著名大公司的亞太區總裁,還兼著好幾家公司的獨立董事,還是什麼風險投資商,反正頭銜一大摞,怎麼著,過億身家——他這兩年要常駐北京。你說世界小不小?我的一個大學同班同學,前不久恰好進了他的公司,就在他的手下工作。這小子跟我大學同學聊天時,知道了我的情況,昨天他打電話給我。在北京飯店請我吃了一頓飯,我們聊了很久——哎呀,他現在派read.99csw.com頭可足了,比以前成熟多了,雖然發了福,但還不臃腫,老也老了些,不過魅力大得一塌糊塗,到底是億萬富翁嘛。我們在一起還談到了你,我把你的電話、地址、電郵統統都告訴了他,他說,他會跟你聯繫的……」
那時候的友誼其實就像一場生死的戀情,由於單純年幼,越發顯得熾熱慘烈。倆人從此水火不容。狹路相逢時,也要互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扭頭而去。不過,鍾綿綿的性格到底溫和一點,又覺得自己畢竟佔了「上風」——那個男孩子到底喜歡的還是自己嘛,故有一點勝利者的寬容。憋了一段時間的火氣之後,她又想和崔雲和解了,碰到面,眼睛里就先浮出一些修好的期待來。無奈崔雲老遠見到她,立刻放下臉來。眼睛睥睨著,輕蔑地「呸」一聲,視她為仇敵,簡直不共戴天的,在同學們面前也是毫不掩飾地惡語相斥,絕無半點鬆動跡象。連帶著,崔雲對那個「許文強第二」也不理不睬,怒目相對。時間一長,倆人的關係也就慢慢地凝結成冰川了。從前,倆人說好的,打算報考上海的同一所名牌大學,結果,高考後,崔雲去了北京,鍾綿綿去了南京,志願表上誰都沒有填上海的那所大學。
突然,有那麼一天,一隻腳踏上了中年的門檻,一抬頭,猛然遇到了一個不期然的客人,內心一驚,那就是重逢了。
閑暇時分,鍾綿綿從機關里那些煩人的公務中解脫出來,她想到人生這個空洞而闊大的問題。偶爾的時候,她就會聯想到和崔雲的一場交往。那時,她禁不住會發點小小的感慨:哦,原來,這就是人生啊。從前,她和崔雲背著書包,勾肩搭背地一起上學放學,嬉笑著在路上你追我趕,或者是她把頭依在崔雲的身上,撒嬌般地憧憬著——你要是我的男朋友就好了——那時候,她們誰都沒有想到,人生會給她們這樣的安排。細想一下,這樣的安排實在算不上好,但也不能算壞的,真可謂百味俱全啊。
同學們自她倆反目后,夾在倆人之間,弄得也挺尷尬的,不知該如何判斷是非,決定親疏。有人說鍾綿綿重色輕友,背後插刀,又有人說崔雲嫉妒心重,報復心強。但到底,站在崔雲一邊的人要多些,尤其是女生,對鍾綿綿頗多微詞,弄得鍾綿綿在班上挺孤立的,因此也就堅定地要和那個男孩「好」了。不過,沒過多久,大家就畢業了。他們是重點中學,大多數同學也都考上了,大學,不少同學還相繼嘗到了戀愛的滋味,對這種事情也就看得淡了些,只偶爾在提起時,隔靴搔癢地議論幾句:不過,等到中學同學們搞聚會時,麻煩就來了。想到鍾綿綿和崔雲那種勢不兩立的樣子,尤其是崔雲那張無遮無攔的刀子嘴,大家都害怕她倆把氣氛搞僵了,不知該邀請誰參加好,反正只能請一個的,或者,一個都不請。
鍾綿綿目瞪口呆。前幾個電話,崔雲不是還對他「高度評價」了嗎?簡直有點春情複發的徵兆。為何現在對他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鍾綿綿連忙打探原因。
再見面,歲月都留在了人的身上。原來,這世上。最厲害的東西就是歲月啊。歲月像一把精緻的錘,一直捶打著人,那痕迹都留在了臉上,心上,誰也逃不了的。她們就像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懷有共同的傷痛和憐惜。這麼多年沒見面了,她們熱烈地說了很多的事情,自己的,老同學的,但沒有誰提起那個「許文強第二」。都沒有提。崔雲也知道,鍾綿綿跟他早就分手了。那麼,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個男生就像一陣縹緲又浩大的雲霧,遮擋過她們的青山綠水,使得她們的青春山水,曾經長時間地瀰漫在潮濕的霧氣中。可是,山是轉的,水也是流的,總有那麼一天。雲會開霧會散,人呢,人看清了很多的東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實啊,世界真是大的,清明的。
就這樣,到了高二,從外地調來一個男生。他貌俊,個高,肩寬,腿長,說普通話,膽大心細,成績雖不冒尖,但身上帶有一種江湖老大的氣質,見到女生,既不害羞,也不避讓,而是像香港電視劇《上海灘》里的許文強一樣,手插在褲袋裡,邪邪地看你一眼,似笑非笑。因為他。班上有大半女生都提前萌動了青春。崔雲喜歡這個男孩,在別的女孩都只敢胡思亂想偷偷做夢的時候,她卻大大方方地約他到公園裡去滑冰。當然,她是讓鍾綿綿陪著一起去的。崔雲知道,滑冰是自己的長項,在滑冰場上,她彷彿一隻冰上飛燕,而鍾綿綿呢,一踩上冰鞋,就只能扶著欄杆,跌跌撞撞地練走路了,那怎麼看,怎麼都像一隻笨拙的小鴨子。可是,幾次之後,崔雲卻慢慢發現,那個男孩寧願扶著鍾綿綿,一步一滑地練走路,也不想和她在滑冰場上,瀟瀟洒灑地做雙飛燕。那時,崔雲有惱,有羞,有難堪,但都埋在了心裏,言行舉止上還刻意掩飾著,盡量表現出一貫的豪爽大度。她和鍾綿綿也是一如從前的親密,約那個男生時,一直保持著「三人行」的格局——她崔雲可不做小氣的人,她是要友誼第一,愛情第二的。好在那個男生對鍾綿綿雖好,但似乎對自己卻更為隨意,眼角眉梢都帶著流轉的春意,經常和自己無所顧忌地打打鬧鬧——彷彿是更密切的關係。直到有一天。崔雲聽班上的同學竊竊私語,說鍾綿綿和那個男孩早已「好」上了,有人看到他倆晚自習后,在學校的小樹林里,頭靠頭手牽手地說著話。那一刻,崔雲的腦袋裡,彷彿有一顆原子彈爆炸了。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他倆明修棧道,晴度陳倉,卻只把她當成了遮人耳目的幌子。
……都老了。
她們是從小玩兒到大的姐妹。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她們一直同校,而且同班,她們的家也離得近,上學放學幾乎形影不離。倆人性格還是互補型的,鍾綿綿文靜靦腆,崔雲外向大胆。一個像青衣,一個如花旦。那些不能對父母說的話,都說給了彼此。那些微風細雨般的小煩惱,小快樂,小心思,都抵著腦袋一同分享了。到底年幼,不知道友情也該有分寸,也該保持距離的,只知道一個read•99csw.com勁兒地要跟對方親,親得巴不得同穿一條褲子才好。友情到了這份兒上,也有排他傾向了。倆人成了一對固定的搭檔,跟別的同學就疏遠不少。尤其是鍾綿綿,內向性格,交友不多,因整天粘著崔雲,跟其他同學都只蜻蜓點水了。倒是崔雲的交友面要廣一點,除了鍾綿綿,還有一班子女生也喜歡圍在她的身邊,嬉嬉鬧鬧的,為此,鍾綿綿還暗中吃過不少的閑醋呢。
那一天,她正在電腦上絞盡腦汁的時候,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女聲:「鍾綿綿嗎?」
那人終於揭秘了:「我是崔雲啊,你沒想到吧?」
作者簡介
電影鏡頭般,快倒和快進。搜索引擎,潮水似閃現。都無法定格。到底是誰呢?
崔雲和鄭之明就彷彿是按了靜音的電視機一樣,播得好好的時候,突然消了聲。這時,鍾綿綿再想到他們時,不知為什麼,竟慢慢浮出一些怨氣來。什麼意思嘛!鄭之明回國這麼久,也沒給她打一個電話,連問候的簡訊也沒發一條,可是他卻跟崔雲打得火熱,而且還跟崔雲不止一次地說到了自己。說就說唄,可為什麼說到現在,他也沒有兌現過一次呢?他是希望她主動地聯繫他嗎?還是他故意地想用這種方式來打擊她?或者他根本就是信口開河,對她毫不介意?正像當初鍾綿綿害怕他來找她一樣,現在他對自己這樣不聞不問的,似乎也叫她窩火。本來,鄭之明這個人,早就像霧氣一樣,在她的天空中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她把他埋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就算他回國了,這件事情也和她毫不相干的。不知道的也就是不存在的嘛。可是崔雲的幾個電話把這一切全毀了。現在,他已經是條毛毛蟲了,爬進了她的心裏,讓她想起來,渾身就感到不自在。
鍾綿綿再問,崔雲就什麼都不說了。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叮囑鍾綿綿:「我已經跟他斷絕來往了。我怕他再去找你,他很會裝的。你可千萬別去見鄭之明哪,他這種人,害蟲一個,從小害人,現在還在害人,一生一世都不要見到才好!」
這些年,鍾綿綿偶爾也會想起從前和崔雲的友情,那種兩小無猜又天真熾熱的友情,想到倆人的突然變臉,互相傷害,還有多年的形同陌路,音訊斷絕,心裏竟會軟得發酸,想流淚,可是,一抹眼睛,卻是乾的。
過了幾年,鍾綿綿按部就班地結了婚,有了兒子。丈夫在報社是記者出身,當初跑的線,正好需要跟鍾綿綿所在的機關打交道,而鍾綿綿在單位也正好做著宣傳文字方面的事情,一來二去的,倆人就熟悉了,有了好感。也是有緣,處了一段日子后,還修成了正果,走進了一個家門。如今,丈夫在報社已做到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了,每天坐在辦公室里,組組版、審審稿什麼的,不用出去東跑西顛地挖新聞了。一個標準的小康之家,如果心大的話,便會有一些不滿足,如果想知足的話,也能找到很多知足和幸福的理由。
崔雲吞吞吐吐了一陣,似乎有些開不了口。停頓了一會兒,她突然提高嗓音罵道:「這小子真他媽的噁心,連老同學都敢下手!還說什麼,男人就是追求數量的,女人才追求質量……想想都覺得噁心,像吞了一隻蒼蠅!他以為我對他熱情點,就是衝著他的錢的,這他媽不是侮辱我嗎?哼,這小子以為有錢就有一切,這年頭,誰沒見過錢哪?他以為自己有億萬家產就了不得了,女人們都會像飛蛾似的,去撲火了,都會像烈士一樣的,去獻身了!真他媽土鱉一個!虧他還留過洋呢。他就是土,骨子裡的土!×,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把情和義這兩個字搞明白,他的字典里根本就沒有這兩個字!」罵了一通粗話后,她忍不住又冒出一句,「算我崔大俠倒了霉,瞎了眼,怎麼當初會喜歡這樣的人呢?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鍾綿綿突然感到非常疲憊。怎麼啦,那個在別人的辦公室,拍桌子砸杯子的人是她自己嗎?她想不到,一貫被人看成淑女的自己,也有讓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一面。她靠在椅子上,發了一陣呆,開始上網。網上醒目地登著一則關於一個億萬富翁被綁架後分屍的消息。她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鄭之明,嘴角慢慢浮出了一絲冷笑。那冷笑越來越深,結果,她就笑出聲來了。網上有很多關於億萬富翁飛花似的報道。除了流光溢彩的生活,過勞死,抑鬱症,綁架勒索,財產紛爭,案件官司,二奶小蜜,飛來橫禍,這些字眼也跟他們纏繞在一起。得到多少就會付出多少,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一種生活方式罷了。是啊,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比誰更幸運或者是更不幸呢?——都是老天爺安排之下的角色而已,沒有一個人能活得輕鬆。
過了幾天,電話又打來了。不是鄭之明,還是崔雲的。她在電話里先是跟鍾綿綿聊了一通閑話,隨後又有些激動地談到了鄭之明。她說:「鄭之明這小子真是有意思,他居然讓我做嚮導,每個周末都領他去附近一些好玩兒的地方去玩兒。他很會支派人呢,連司機都免了,就坐我的車,我成了他的導遊兼司機了。反正,我做的也正是旅遊這行嘛,對這些倒是輕車熟路的。不過,我跟他開玩笑,你讓一個旅遊公司的老闆給你當導遊,當司機,這個價碼你知道是多少嗎?他就反問我要多少。我告訴他,我要的,你出不起,你出得起的,我又不要。哎呀,我們就是在一起開玩笑嘛。不過,這小子,人還算靠譜,雖然手上有幾個臭錢,在外面趾高氣揚的,但對老同學還是很隨和的,我們在一起玩兒得挺開心。哼,他要是敢擺出一點款爺的架子,我早就把他踹一邊去了。」
「瞧你激動的,不會是周潤發吧?」鍾綿綿開了句玩笑。她知道,崔雲是周潤發的忠實粉絲,而她自己呢,對這個扮演過許文強的明星,也有特殊的好感。

其實,鍾綿綿並沒有加班。她打電話,要了一份簡單的外賣,就在辦公室里吃了。不知為什麼,她若有所失,很不開心的樣子。翻翻報紙,連那些八卦新聞都進不了腦子。她乾脆丟下報紙,往沙發上一靠。她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她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得知鄭https://read•99csw.com之明的消息了。這個曾經為了出國背叛過愛情的人,這個把女人當過梯子的人,他竟然沒有受到上天的懲罰,反而活得那麼成功,那麼滋潤!她並不是恨他。她只是覺得非常地難受、失落、無聊,還有,酸。最讓她難過的還是,這個男人在離開了她之後,居然能過得那麼好。這似乎隱隱地表明,當初離開她,對他,是個多麼有遠見有膽識的選擇啊。如果,命運成全了他們的愛情,那就完全可以斷定,他鄭之明的世界一定比現在狹小不少,他就一定沒有今天的風光——當然了,那也只是表現在外的光彩,至於他內心幸福與否,那倒是無從比較的。可是,作為一個男人,誰不是把這種外在的風光,這種事業上的成就,看成自己人生的價值所在呢?
而直接的導火索,那個「許文強第二」呢,和鍾綿綿的關係,卻只維持到大學三年級。因為他倆沒能考上同一所大學,「許文強第二」在大學里遭到了同班一位女生的瘋狂示愛。那個女生有顯赫的家庭背景,而且擁有過硬的海外關係,許諾大學畢業后,幫倆人雙雙留學國外,一些聯繫事宜,也都在步步推進中——出國,成了最重的砝碼。相比之下,單純而稚嫩的初戀也就顯得輕飄了。鍾綿綿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收到男友那封措辭含糊但頗多抱歉的信后,立刻寫了一封回信——祝他和他的新女友早日踏上異國他邦的幸福之旅!倆人從此就沒再聯繫了—一男孩是因為內疚羞愧,而鍾綿綿呢,已經失了愛情,決不肯再失去尊嚴了。
越想下去,鍾綿綿就越覺得難受、憋悶了。不知為什麼,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家,她突然有了一種煩躁的感覺。她愛他們嗎?如果不愛,那麼,自己這麼多年的生活,她所有的中心和目的,不都是圍繞著這個家的嗎?可是,她真的是愛他們的嗎?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們在她的心中。變得像一幅掛在牆上的畫一樣,那麼地隔膜和陌生呢?他們到底是誰呢?他們是她生命中最親密最重要的兩個人嗎?可是,他們為什麼又似乎離她那麼遠?他們和她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再往下一想。這麼多年來,自己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學習,成長,付出,哭,笑,悲傷,歡樂,憤恨,愛戀,糾纏,掙扎,屈辱,忍受,嫉妒,焦慮,急躁,發怒。疼痛,衰老……她像只螞蚱那樣奮力地蹦躂,不敢有一絲的鬆懈,怎麼能鬆懈呢?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一副擔子啊。她賠付著青春、精力,還有小心。可是,所有的一切,究竟又有什麼意義呢?……鍾綿綿的淚溢了出來。起先一行行的。後來就滂沱了。這淚是莫名其妙的淚,流得也莫名其妙的。心裏堵得發慌,喘不過氣來了。
而崔雲呢,畢業后就留在了北京,干過不少的工作,經過不少的波折,現在承包了一家旅遊公司,自己做老闆,勉強算得上「女強人」的。她的感情經歷頗多不順,如今剛結婚沒幾年,嫁的是個大學教授,離異帶一個讀中學的兒子,她自己就沒再要小孩了。她的性格倒是一如從前,爽朗潑辣,乾淨利落——還像個花旦似的。
那天晚上,鍾綿綿給丈夫打電話,說自己要加班寫份材料,晚些時候再回家。她丈夫說,自己恰好正要給她電話呢,他今晚有個飯局,也不回家吃飯了。好在家裡有保姆,是親戚從老家帶出來的,知根知底,已在他們家住了多年,幫他們料理家務,照顧孩子,讓他們夫妻倆輕鬆得像兩隻自由自在的風箏——自然,那線還握在孩子的手裡。中年的夫妻嘛,他們的關係是戰略合作夥伴,利益共同體,各自有相對獨立的空間,分能分得開,合也合得攏,習慣多過愛戀,親情多過愛情的。
從前呢,重逢還不能叫重逢的。從前年輕嘛,因為年輕,見上什麼人,那都叫相逢的。老朋友,見一面,隨後分別,有什麼?好像還有大把的日子在後面等著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沒關係的,山不轉水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呢?揮揮手,還要瀟洒得「不帶走一片雲彩」。那時候,年輕啊,乾脆啊,信心勃勃啊,總以為,什麼好事情都在未來等著呢,奇迹,艷遇,邂逅,風雲際會……見就見了。分就分了。不經意的聚散,那就叫相逢的。
她想,她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了,是一個知道往前走不回頭的女人了。他打電話或者不打電話,都無關緊要。難道還要讓一個傷害過自己的男人,再莫名其妙地傷害自己一次嗎?她沒有那麼天真,也沒有那麼虛弱。如果他給她來電話,她就請他吃頓飯,和他聊聊天,還把自己的全家福照片拿給他看;如果他不來電話,她絕對不會主動聯繫他。
第二天一早,崔雲就給鍾綿綿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她大嚷:「綿綿,你知道昨天我見到誰了嗎?」
一到四十,鍾綿綿突然發現了一個詞的意義,這個詞呢,就是重逢。在此之前,這個詞還是個無生命的東西,像路旁不起眼的石子,像家裡熟視無睹的水龍頭,也像她文件夾里那些冷冰冰的白紙黑字。可是,漸漸地,年歲大了,心裏的沉澱多了,眼睛里的光柔和了,突然,有那麼一天,她看到了從前沒有看到過的東西。心裏盪一下,再盪一下,竟有些無來由的酸,眼睛猛然有潮潤的感覺——她發現了一個詞。這個詞啊,就是重逢。
……記不得哪一天,崔雲又來電話了。她在電話里先聲奪人:「哎,你怎麼這麼久也沒跟我聯繫呀?」也不等鍾綿綿回話,接著又問,「鄭之明去看你了嗎?」
崔雲在電話那端吐出一口長氣,猶豫了片刻,終於說:「如果他跟你聯繫的話,你千萬不要理他,這小子真不是個東西。」
那天,鍾綿綿跟她的頂頭上司李處長又鬧了點矛盾。李處長是個轉業幹部,文化水平不高,但深諳機關單位里的一切「機關」所在。本來他覺得鍾綿綿素質高,文筆好,一寫總結材料和領導講話什麼的,就顯出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了,給他這個頂頭上司長了不少臉,因此對她也挺器重的,大會小會總忘不了表揚她幾句。等鍾綿綿升了副處之後,他見領導更加賞識和依賴她的筆下功夫了,開始害怕她會威脅到自己的位子,於是百般刁難她。年終的先進、九-九-藏-書外出的旅遊學習、會議的安排,還有很多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的事情,他都像一枚軟軟的釘子似的,釘在她的眼睛里。鍾綿綿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的,不過,現在是她升職的關鍵時刻,她不想和他鬧翻。再說,她是一個女人嘛,在事業上畢竟可進可退,沒有太大的奢望。她知道,這年頭,在職場上,那是好女不和男斗的,無非瞧著他們只能進,不能退,可憐唄。但這次李處長也太過分了。本來處里在出國參觀的人選問題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基本上是輪流坐莊的。這次有個去美、加的參觀機會,李處長自己去年已經去過一趟了,這回怎麼樣都該輪到鍾綿綿去了,可李處長卻派另一位副處長去了,那人前不久才去了一趟澳洲。鍾綿綿並不是那麼在乎出國旅遊的,但李處長這麼明顯地向她「宣戰」,她如果不應接一下,那就顯得太窩囊了。
她愣了一下。一般人都叫她鍾處長,朋友和親近的人則叫她綿綿的。現在,直呼她名字的人,還真少。是誰呢?她皺了下眉頭,用一貫冷靜的聲音,放出一個字:「是。」
崔雲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勁頭很足地忙碌著,偶爾空閑下來,想起鍾綿綿的時候,就會給她掛個電話,倆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復了聯繫。隔一段時間,她們便會互相打打電話,問候一聲。看到有趣的簡訊,就互相轉發一下。知道了好玩兒的八卦新聞和搞怪文章,也發發電子郵件,交換一下。她們在電話里說著各自的丈夫,孩子,工作,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在電話里,她們還總是嘲笑別人,也嘲笑自己。說到痛快處,就脫口而出「他媽的」這樣的豪放之詞。——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她們的友誼是成人式的了,是兩個有閱歷的成熟|婦人,在收放自如和拿捏得當中,保持著一種平和的友好。
現在,鍾綿綿在突然間得知了鄭之明的消息。他回國了。他不僅回國了,而且還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回國了。如果,他來找自己,自己該怎麼做呢?
不知為什麼,發了這一通火之後,鍾綿綿覺得自己暢快了不少。再想起鄭之明的事,就變得平靜下來,就像想起一個陌生的毫不相關的人。是的,就是毫不相干的。鄭之明就算跟自己聯繫了又怎樣?他在乎或者不在乎又怎樣?它們是略帶顏色的小插曲嗎?是情感的調節器嗎?是生活的蓬鬆劑嗎?是平凡日子里燃起的耀眼煙花嗎?不,不,那都只是糊弄自己的泡沫而已。泡沫。想到這些,鍾綿綿心裏的那隻毛毛蟲就不知逃到了哪裡。她舒暢得好像肚子里的腸子都直了起來。
但是,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鄭之明既沒有給鍾綿綿電話,也沒有來看她。崔雲不知為什麼,也沒跟她聯繫了。鍾綿綿有時想跟崔雲聊聊天。但想到她必定又會提起鄭之明,於是伸向電話機的手,又遲疑著縮了回來。
鍾綿綿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所在地的省會城市,進了機關,在辦公室做文秘。因身邊一直有人追,總算把失戀造成的空洞給填補起來了。當時倒是痛哭了好一陣子,世界末日也持續了很久,然而,時間是療傷的最佳良藥,直到鍾綿綿投身到新的戀情,初戀的創傷終於給打上了「封閉針」。後來,再想起那個男孩時,竟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崔雲。心裏有複雜難辨的情緒,不是懊悔,不是怨恨,也不是失落,只是覺得從前的愛情,曾經轟轟烈烈不顧一切的愛情,隔著這麼些年的時光看過去,竟是有些不值。不過,再一想,如果叫』光能倒流,讓自己重過那一段生活的話,好像自己還會那麼走,一切好像又是註定了似的,也就沒有什麼值不值的了。只是,想起時,心裏還會漫過一種無邊的淡淡的傷感,那東西,想一想,應該就叫做滄桑吧?
對於鄭之明的話題,鍾綿綿總覺得有些尷尬,但她還是竭力附和了幾句,開玩笑地說:「你小心別著了他的道,墮入情網喲。」嘴上這麼歡快地說著,心裏卻有隱隱的酸意。
就這樣,那天晚上,她們在一家賓館見面了。鍾綿綿和崔雲。四目相對的時候,二十年的光陰,就那樣過去了。
和鍾綿綿聯繫上之後,她覺得似乎有一樁一直未了的心事,終於沉沉地落了地。在她看來,鍾綿綿雖然過得也不錯,但和自己相比,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至少沒有自己活得那麼瀟洒自由。一個小小的官僚,想一想,都覺得乏味枯燥,似乎不是女人該做的事。再說,她到底沒有嫁給「許文強第二」嘛。唉,這樣看來,鍾綿綿的命也不過如此吧!崔雲不知為什麼,想到鍾綿綿時,心裏竟會浮出一點同情來,因此對自己目前的生活,也就更知足了一些。她和鍾綿綿一見面就知道了,她們依然還是好朋友的,沒有隔閡,但也夾雜著一點陌生的。不過,這種陌生恰好讓她們的友情顯得更成熟,更穩固了,像一層霜打在果實上,是一種冷靜的溫情。和好是和好了,裂痕也是完全消失了,可是,卻並不能「如初」了。有太多的東西是無法回頭的了,就像那逝去的流水。現在的好與親熱,是有分寸的,有保留的,有節制的了,知道了彼此的界限,都守在各自的生活里,豁達,而又小心。這樣的友情淡了,卻也長久了。
鍾綿綿聽出她的嗓音生硬而急切,一時有些奇怪,但也想不出什麼原因,只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一句:「沒有啊,他沒有跟我聯繫。」
崔雲承包的旅遊公司是家不大的公司,主要開發一些短途線的項目。不過,她通過一些關係掛靠了實力雄厚的業界老大——某旅遊集團總公司,因此,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她不愁無米下鍋,客源和業務一直都很穩定,像季節一樣的循環往複,有條不紊。崔雲在熱鬧的中心地段,租了好幾間門面,打著炫目的廣告,管著幾十號人。她很喜歡這種管人的感覺:調度,安排,獎勵,訓斥,協調,命令,這些事兒做起來很爽,是鳥兒滑翔時的感覺,遼闊而自在。當初,她就是衝著這種感覺,從一家大公司副總的位置上退下來單幹的。錢也掙了一些,不過,要說起來,掙錢的事是無止境的,而且也累人,煩人,她還算想得開,對自己這種小老闆的身份已很滿足。
事情不來就不來,要來卻是要一起來的。崔雲絕對想不到,在她和鍾綿綿重逢后不久,她竟然read•99csw•com又遇到了一個多年未聯繫的人,好似做夢一般。這個人居然就是斷送了她和鍾綿綿友情,後來又遠渡重洋的「許文強第二」!她最想不到的是,自己見到他時,不僅沒有厭惡,沒有挖苦,居然還有一點快樂的興奮。生活可真有意思啊。
原來,這次是崔雲重返故鄉,辦點事情,順便看看親友。她早就知道一些鍾綿綿的情況了。這次又從老同學處得到了她的電話號碼,便下定決心,給她打了那個「破冰」的電話——其實,經過了那麼多的人情世故,還有什麼樣的事情看不淡看不開呢?心裏的冰早就化了,只是誰也不好意思先打破僵局而已。還好,到底打破了。
「哈哈……你知道我是誰嗎?」電話那端傳來安兀的笑聲,刺耳又放肆。
鍾綿綿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猛地撞擊了一下,豁開了一道傷口。她還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有他的消息了!「他,他回來幹嗎?」鍾綿綿忍不住聲音發飄。
在李處長的辦公室里,他們大吵了一場。她還像潑婦似的,砸了他的一隻水杯。她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氣憤,只是這回她抓到了他的一個實實在在的過錯,她想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憤怒。她還想讓他知道,雖然他是她的頂頭上司,可是她並不在乎他,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想穿他的小鞋了。李處長對她的勃然大怒很是震驚,也有些狼狽。哼,他還以為她是一隻軟柿子呢,她冷笑著,拂袖而去。
明擺著,在眾人的眼裡,鄭之明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他在社會的大機器里,已經被打磨成一隻璀璨的寶石了,而她自己呢,仍是塊大眾化的普通石頭。毫無疑問,他們分屬不同的階層。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是客觀規律啊,可不能責怪別人的勢利。熙熙攘攘的天下,不都是為名所累,為利所忙嗎?所謂的社會,說白了,不就是名利場的代名詞嗎?不要自欺欺人了。有過感情又怎樣?感情的花不也長在勢利的土壤上?有什麼樣的土壤,不就有什麼樣的花嗎?這麼想著,鍾綿綿的臉便呈現出一種蒼白的虛弱。她想,如果有一天鄭之明真的跟她聯繫了,約她出去坐坐聊聊的話,那她是去還是不去呢?去?以自己的平凡凸顯他的輝煌?以自己的暗淡襯托他的光芒?讓他以優越感取代多年前的羞愧感?不去?以什麼借口?再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難道真的不想再見他一面嗎?就算沒有一絲留戀,難道她對他連一點好奇都沒有了嗎?如果他大方客氣地邀請她,而她卻拒不相見,他會不會因此而看輕她,認定她是自卑到無臉面對他,或者是狹隘到時過多年還在記恨著他呢?
鍾綿綿第一次發現這個詞兒,是從一個電話開始的。那一天,她正在單位給領導寫講話稿,寫得身上的水分幾乎全都乾枯了。她在機關的秘書處工作,雖然前年就提了副處長,勉強也算戴上了一頂官帽,但很多文字活兒還得她親自做的。誰讓她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呢,文字功夫到底比別人深厚一些,加上她一畢業就進了機關,又比後來進機關的那些高才生們,在政策的把握上成熟不少,因此,局裡但凡有分量的稿子還得她親自操刀的。在局裡,她算是頭號筆桿了。
「哈哈,跟周潤發還真有點瓜葛呢。告訴你吧,你絕對沒有想到的,是,是鄭之明!」崔雲昨晚一夜未睡,現在說話時,嗓子便有些沙啞了。
賓館的單人房裡,她們終於四目相對。在第一眼裡,她們都在心裏不約而同地說出了這句話。沒想到會那麼老。頭腦中的印象還停留在扎小辮、跳皮筋的年代。與那個印象相比,自己面前的這個真實的人兒,就有些令人吃驚的蒼老了。可是她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老。她們每天在鏡中,看到的是個漸變的自己,添了淺淺的皺紋和眼袋了,冒出了零星的白髮了,但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那個過程稀釋在漫長的二十年裡,是順理成章,不易察覺的。她們都沒覺得自己的「老」,都覺得自己離「老」還差一大截的。可是,這一刻不同了。二十年的時光啊,都凝聚在這一刻。前一刻,她們記住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臉,猛然一晃眼,她們就已人到中年了。二十年的風霜都堆積到臉上,還能不老嗎?眼睛,嘩地刺了一下。心,刷地痛了一下。隨即,彼此的目光軟了下來。心呢,有了牛奶般的滋潤和溫和。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她們撲上去,摟在了一起,互相拍打起來。分開來,再仔細看看。——還好,變化也不算太大的。皮膚稍微鬆弛了一些,眼角和額頭上的皺紋也還不深。鍾綿綿胖了點,白了點,中規中矩的打扮,燙了個齊耳的捲髮。崔雲反而瘦了點,黑了點,但穿戴時尚,留著棕色的披肩長發,化著明顯的粉妝。那眉眼之間,動靜之間,顧盼之間,依然還是從前的那個人哪。怎麼也變不了的那個人哪。看著,看著,倆人的眼睛就濕了。於是她們都竭力掩飾住湧上來的某種東西,爆發出一通莫名其妙的傻笑。鍾綿綿撲到崔雲的胳膊上,崔雲呢,則在鍾綿綿的頭髮上揉了幾下。——二十年前的時光又回來了。那時,她們是天下最好最親的一對朋友。
這時候,再想到自己的家,還是那樣的丈夫,兒子,三室兩廳的房子,她擁有的這些,突然在她的心裏發出了溫柔的光芒。那麼地好,那麼地讓人憐惜。陡然間,她的情緒如彩虹般升起來。她開著白色的小車,去髮廊做了頭髮,然後去商場來了個大採購。她給自己買了只皮包,給丈夫買了件襯衣,為兒子買了雙波鞋。她還去超市買了燒鵝烤雞鮮魚排骨以及青黃紅綠的蔬菜瓜果,然後她跟著車裡的音樂,一路哼唱著回了家。見到保姆,她立馬將一隻包裝精美的紙袋笑盈盈地遞給她,那裡面裝的是一瓶面霜和一支潤手霜。她對保姆說:「馬上就要過中秋了,天變冷了,也變幹了,這是我專門為你買的節日禮物。」保姆意外地欣喜,紅著臉,連聲道謝,有些羞澀地接過了紙袋。鍾綿綿又說,「今天你就休息一下吧,我要給你們好好地露一手。」她興沖沖地一頭扎進了廚房,彷彿一隻羊發現了一塊肥沃的草地,充實而幸福。她知道,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摸過那些瓶瓶罐罐了。保姆問她,今天是不是什麼好日子啊?她笑著反問,每一天不都是好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