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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納河不結冰

塞納河不結冰

作者:笛安
「我還真不大知道這個女孩是不是叫這麼個名字。」莽撞的小姑娘無辜地看著我。
就是在那段時間,那段常常度過一個又一個狂歡的通宵達旦的時間,我才覺得歲月其實是悠長的,哪怕是巴黎的歲月。
然後,事情就有些混亂,但其實是按照意料之中的那樣有條不紊地發展著。我們不斷地碰杯,不斷地慶祝重逢,酒意上來的時候,人們都很容易地就肝膽相照了。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們到底喝了多少,就連是什麼人付的賬也搞不清。再然後,我頭昏腦漲地拉著同樣暈乎乎的美揚走到了地鐵里。再再然後,當我突然清醒的時候,已經站在美揚的公寓門口了。
美揚算不上是漂亮女人。跟藍纓比,沒有藍纓漂亮。可是在她的臉上,自有一種能夠讓人過目不忘的東西。曾經,在那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里,我無數次地想要研究出來美揚身上到底有什麼能夠讓人如此印象深刻。終究沒有得出什麼有說服力的結論,只好沮喪地歸結為「氣質」。如今我舊地重遊,來到了我們曾經用來揮霍時間的酒吧,可是,美揚已經不見了。我甚至要從一些陌生人的嘴裏得知她的死訊。我不知道在她輕盈地把自己交給塞納河的時候,她有沒有想起我們,有沒有想過要給我們撥個電話,雖然這兩年我們已經沒有見面,可以說已經形同陌路,但是看在曾經親密無間地一起狂奔著追趕最後一班地鐵的份兒上。總該告個別吧。
「我是無意中聽見你們說話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解釋究竟有沒有必要,但我終究還是解釋了,「我跟你們說的『重金屬』以前很熟。跟蘇美揚也是朋友。所以我特別關心……」
有一天,表姐和重金屬徹夜未歸。那一天,藍纓睡在了我的房間里。午夜,我們臉紅心跳地經歷了彼此的初夜,凌晨兩點的時候,已經像是生活了很久的夫妻一樣討論著如果從表姐這裏搬出去的話,我們倆應該找一間什麼價位什麼地段的房子。我覺得我們變成了古時候的人,先經歷了洞房花燭夜,然後再慢慢地開始相敬如賓。次日清晨,我們倆走到了塞納河邊上。這個城市一切如常,沒有人對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或者在他們眼中,一對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人,一對都是花樣年華的東方人,手牽著手出現在這個城市本來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可是我清晰地感覺到,我十九歲的身體里有種什麼東西,已經熄滅了。於是,我就順利地、無聲無息地開始變老。
吐完了,把馬桶沖乾淨,清醒了。再打開水龍頭洗臉漱口。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應該跟正在洗澡的女士道個歉。所以我抬起頭,冷不防地,發現美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浴簾拉開了。
「你全都知道了?」她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我和藍纓是在來巴黎的第三年認識蘇美揚的。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已經有了變化。兩個人都在念書的同時找到不錯的地方打工,因此有足夠的錢供我們周末的時候跟朋友們吃喝玩樂。巴黎這座城市是非常適合醉生夢死的。我記得當時,藍纓的表姐嫁了洋人,落單的重金屬找到了新歡,就是蘇美揚。當時我們四個人連同其他一些狐朋狗黨,常常在巴黎狂歡到凌晨。如果理智尚存的話,就一大群人在午夜的街道上狂奔著去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家;如果理智已經沒有了,就玩兒通宵。看著曙光一點點地染白天空,驚訝地發現巴黎的黎明跟家鄉那座城市的黎明一樣,蕭條,寂寥,找不到一點點繁華的痕迹。
我這才知道,她原來如此信任我。
七年下來,我和藍纓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充足的理由分開。我們經歷過了世間的飲食男女經歷過的所有考驗。比方說天長日久之後的厭倦,比方說因為柴米油鹽而拌嘴乃至紛爭,比方說短暫的見異思遷之後再於某個凌晨抱頭痛哭,總之,什麼都經歷過了,除了熱烈似火凜冽如冰的,疼痛的眷戀。現在的藍纓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可憐兮兮的被孟加拉人欺負的小女孩,她燙著很妖嬈的捲髮,塗蘭蔻唇膏,一舉一動都透出一種走過江湖的女人才有的read.99csw.com幹練。在她打工的那家溫州人開的化妝品免稅店裡,那些初來乍到的小女孩都叫她「藍纓姐」。她以一種溫暖、熱情、非常有分寸的口吻接她們的電話,解答她們的所有問題,比方說移民局辦居留的手續,比方說哪一家銀行的手續費比較低,比方說怎麼找醫生打胎。或者在某些人的眼中,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巴黎人。
笛安,女,生於山西太原。2003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告別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等。中篇小說《莉莉》獲2007年首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提名,併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優秀小說排行榜。現在法國巴黎第四大學(SORBONNE)就讀。
「男人那種東西,」她淘氣地拖長了音調,「要多少都有啊——」然後我們倆一起非常開心地大笑了起來。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中的杯子,清脆地碰了一下。
那個一直沉默著的男生驚訝地看她一眼,「你們倆就住在同一條街上,兩三年都沒見過一次?」

那家跟我們合作,負責我們旅行團晚餐的中國館子,名叫「天外天」。是間川菜館子,其中也有幾個非常著名的特色菜屬於雲南風味。離大名鼎鼎的「老佛爺」百貨公司,僅有幾步之遙。兩三天的旅程通常是這麼安排的:聖母院,先賢祠,盧浮宮,塞納河遊船;然後是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大道,凱旋門;再然後,蒙瑪特,還有聖心教堂。至於觀光紅磨坊與否要視情況而定。最後的一天,當然是把全團的人都拉到九區來購物,看到「老佛爺」的招牌的時候,車裡面一片歡呼聲此起彼伏,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失散很久的朋友。
「鄭韜,」她悲戚地說,「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威士忌喝完的時候,我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冰涼的啤酒才能喚起一點身在夏天的感覺。就在我百無聊賴地端著啤酒離開吧台的時候。聽見身後一片嘈雜聲中,一句非常純粹,非常清楚的中國話:「鄭韜,真的是你。好久沒見!」
「老樣子。去年年底的時候跟一個畫廊簽了約。時不時地給他們畫幾幅,這間酒吧的工作是兩個月前才辭掉的。你呢?」
「來,喝一個,美揚,」我誠懇地說。「慶祝重逢。」
我坐在地鐵上慢慢地回想。有好幾次,我都想把手機拿出來給藍纓打個電話,可是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二號線往北走的方向上。既然如此,我只好選擇在十八區下車,然後在那裡找個酒吧了。姑且就去蒙瑪特附近的那間愛爾蘭人的酒吧好了,那是剛剛離開這個世界不久的蘇美揚曾經工作的地方。
「沒錯,慶祝久別重逢。」她專註地盯著我,眼睛里漫上來一股黑暗的水汽,那是一種令我特別感動的神情。
他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繞到了一些認識的人身上。正好是在水煮魚這道菜上來的時候,身後的一個男孩子說:「聽說了嗎?有個中國女孩子跳了塞納河。」剛剛那個說話莽撞的小姑娘說:「嗯。是不是那個在18區一間愛爾蘭酒吧當侍應的?我有個朋友的朋友認識她過去的男朋友。我聽說她撈出來的時候肚子大得像個氣球。」另一個說話聲音聽上去沉穩些的女孩子說:「她過去的男朋友不是『重金屬』嗎?『重金屬』最近在BBS上紅得很呢。」
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才發現,美揚不見了。幾個人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去尋她。再一次看到瑪麗王后的蠟像時,我簡直都想用我中國口音十足的法語問她一句:請問陛下有沒有看到我們的同伴。原來美揚一直都待在那個小院落裏面。我們看到,她彎下身子,把她白皙的手伸到那個水龍頭下面,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也已經凝固成了蠟像。那些在藍纓口中,涼得會凍著骨頭的水一點一滴地在她的手心裏聚集著,那隻手顯然已經變成了冰雕。
因為他們的談話總是令我想起我自己曾經的生活。我曾經也和他們一樣,在巴黎做留學生。利用周末的晚上跟朋友們一起九九藏書出來打牙祭。一邊喝啤酒一邊吹牛。那似乎是當時沉悶的生活里最大的快樂。現在,那種曾經讓我厭煩厭惡以及厭倦的留學生的生活竟也變成了我非常願意回憶甚至是懷念的東西。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老了。
我捧起她的臉,非常莊嚴地說:「你記得,我會經常帶著團里的遊客在塞納河上坐遊船,如果你看見了我,一定要想辦法跟我打個招呼。明白了嗎?要經常地跟我打招呼,不然我會挂念你。」
「好。」她點頭,甜蜜地微笑,「這是個秘密,咱們倆的。」
蘇美揚端著一杯跟我一模一樣的啤酒,笑盈盈地站在我的身後。
那一天,我把整個團的人送回了酒店。告訴他們次日清晨的集合時間。等明天早晨自會有一輛大巴來把他們像送貨那樣有條不紊地送到比利時。我這次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下一個團要在下周三的時候到達戴高樂機場。所以說。我眼下擁有一個長達五天的周末。我決定去喝一杯,反正現在這個時候,如果回家的話,藍纓是不會在家的。
沒錯,我還差一個星期滿二十六歲,我已經老了。我是十九歲那年出國的,念了幾年書,然後做導遊,已經整整七年了。在留學生的圈子裡,盛行一個說法,就是說在國外的人,過一年,老三歲。那麼我呢,七年了,三七二十一,這下每個人都可以輕易地算出我的實際年齡。
我慢慢地親吻她的鱗片,我們疼痛地痴纏。那個夜晚似乎是一個時光的傷口,所有的慾望和柔情都源源不斷地,像新鮮的血液那樣湧出來。「天哪,鄭韜。」她陶醉地嘆息著,「我真是嫉妒死藍纓了。」
藍纓是我女朋友,我們已經同居了七年,目前正在冷戰中。
只不過,她現在已經不會再用那種溫暖的語氣跟我講話。我心裏清楚得很,她已經逐漸地,逐漸地瞧不起我。我來巴黎七年,先後換過很多所學校,都沒能讀下來。我本來也就不是什麼會念書的人。最終,我好不容易拿到一所私立學校的學士文憑。學校的名字我就不想再提了,說出來會讓人笑話。我的老爸在國內是經營旅行社的。所以,畢業以後我的工作就變成了替他的旅行社接待來歐洲,尤其是來法國旅遊的團。這兩年因為這個關係,我也算是跑過了歐洲大大小小的二十多個國家。可能在未來的數年內,還將這樣毫無指望地在景點與景點之間穿梭下去。一句話,終其一生,我恐怕都會是個仰仗老爸吃飯的人。藍纓和我不一樣,她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取悅所有的人。幾乎每一個初次見面的法國人都會誇獎她的一口法語。她馬上就要在一所名校拿到她的碩士學位了。她的洋人導師要她畢業后暫時留在實驗室里幫上半年的忙,並且慷慨地告訴她找工作的時候一定會幫她寫措辭美好的推薦信。就連她只是打工賺零花錢的化妝品店的老闆娘都喜歡她,總是指著她告訴那些難纏的顧客說:「她是我們店的經理,有事情跟她說是一樣的。」
聽見我們叫她,她轉過臉來,嫣然一笑。她眼睛里有什麼東西非常強烈地轉瞬即逝。我們幾個人都有點懼怕這種燦爛得沒有道理的微笑,然後她說:「我剛才看見了瑪麗王后,真的瑪麗王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鄭韜。我只是寂寞。可是當我發現就算是死也消除不了寂寞的時候,鱗片已經慢慢地長出來了。所以我偶爾會溜出來,到我原先常去的地方逛逛。幸虧塞納河是不結冰的,所以我怎麼樣也不會被封在冰層下面。不論是什麼時候,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出來看看。今天遇上你,我真的很高興。」
那個時候,剛剛抵達巴黎的藍纓被她的中介公司安插到了一間18世紀的老舊的石頭房子裏面。陰冷,潮濕,壁爐裏面還總是傳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老鼠的可疑聲響。偏偏同屋是幾個同樣不怎麼通法語的孟加拉還是巴基斯坦的留學生。也不知道最初是因為什麼,總之後來他們幾個聯合起來,不準藍纓用公共廚房裡的微波爐,不準藍纓把自己的名字貼在樓下的信箱上,等等等等。然後藍纓一個人九*九*藏*書,不聲不響地收拾好了她的兩個大箱子,倒了好幾趟地鐵,在深夜的時候來投奔她的表姐。當時我們三個人合租一套公寓,我,藍纓的表姐,還有表姐的男朋友,外號叫重金屬。我和藍纓就是在這樣一個狼狽不堪的夜晚認識的。
「沒錯,就是蘇美揚。」另外一個女孩子接上了話,「我過去也認識她,不過這兩年沒什麼聯繫了。也不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不過我確定,美揚不是個薄情的人。更進一步說,我一直都覺得,美揚是我們曾經的那個圈子裡面,最情深義重的一個。可是現在,美揚死了。不肯給我們這群人留下隻言片語。
那間愛爾蘭人的酒吧在一道狹長的巷子裏面。十八區的某些地方還保留著非常古老的巴黎的面貌。雨果小說裏面記載過的,1848年革命的巷戰怕是發生在這樣狹小的街道裏面。有些地方的甬道用非常細小的石頭一個一個圓圓地鋪成。這樣的道路對於穿高跟鞋的女人來說是非常大的刑罰。可是印象中,美揚從來都穿著七厘米的高跟鞋在這種路面上健步如飛。功夫的確了得。那些年,我們幾個人總是走在後面,看著她一個人非常輕盈地把我們甩得很遠。她纖麗的背影跟這條古舊的街道渾然一體。然後她就會轉過臉,對我們清脆地微笑著:「你們快一點啊,我上班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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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我趕緊轉移了話題,「這兩年,身邊有男人嗎?」
我細細地凝視著她的身體。我本來想說:「好漂亮的文身。」但話到嘴邊的時候,發現那根本不是文身。她的腿上,脊背上,腰上,長著一層銀色的閃著藍色光澤的鱗片。是非常微妙的一種銀色,靈動而寂靜。再仔細看,她的腳趾縫裡,已經長出了同樣是銀色的蹼。她一覽無餘地站在我的面前,憂傷地看著我,在一個本來是最普通的都市男女偷情的晚上,向我暴露了她最珍貴、最絕密的隱私。
「誰說不是,」我點頭,「我們也是一樣。」
所以說,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藍纓有的是理由離開我。我知道,她之所以還沒有開口說分手是因為心裏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舍。或許她不知道,我對她,其實也只是剩下了那麼一點點的不舍而已。我總是會想起,那年她才十八歲。她裹著被子坐在昏暗的斗室里跟我一點點地算房租還有電費。她在十八歲的時候經歷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在十九歲的時候懂得了,什麼叫做相濡以沫,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任何夢想。現在她二十五歲了,世故,堅強。性感,無論是經濟還是精神都很獨立,對這個世界已然胸有成竹。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青春。這就是我心裏總是憐惜她的原因。
「神經病啊。」藍纓罵了一句,隨即大家都開始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了。她毫不在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說的恐怕是真話。也就是在那個瞬間里,我才突如其來地有了一個念頭:美揚怕是一個不可能活得很久的人。我自己也馬上就開始嘲笑自己這種荒唐而又迷信的念頭了。不過我的確是在這個時候,隱隱約約地明白了,美揚身上那種令人難忘的東西是什麼。她如此年輕,可是她眉宇間卻擁有一副非常滄桑甚至是蕭條的神情。尤其是,當她粲然一笑的時候。
「我是今天剛剛知道的。」我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她,果不其然,她的身體冰涼。就像多年前,關押瑪麗王后的監獄里的青苔。
晚上十點,是任何一間酒吧剛剛開始嘈雜的時刻。煙霧繚繞,一股沉墮的氣息。不過這種沉墮令人感覺很舒服,因為不伴隨著發霉的味道。我擠到吧台前邊去,跟酒保要了一杯小小的蘇格蘭威士忌,有些猶豫到底是該一飲而盡來表示對美揚的祭奠,還是應該一點一點慢慢喝完以示懷念。我知道這很虛偽,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方式來表達如下的想法:美揚,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知道你死了。我會想念你。不敢保證常常想念,但是https://read•99csw.com偶爾的想念是一定會做到的。當初那個圈子裡的其他人怎麼樣我不管,我一直都覺得,你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雖然你已經沒有了向世人證明這一點的機會。
「我一點都不怕,美揚。只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說。
「你和藍纓這麼多年也不容易。」她擺出一副老朋友的樣子勸我,「你看我和重金屬,過去覺得根本沒什麼可能分手,最後還不是連兩年都沒有撐過去?所以說,你們倆都七年了,是特別難得的。能挽回的話還是盡量挽回的好啊。」
我不是小學生,我當然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既然都到這一步了,那就讓它繼續發生下去好了。在這一刻裝模作樣地道別顯然更不地道。美揚走進了浴室裏面,然後我聽到了淋浴噴頭的聲音。我一個人歪在沙發上天旋地轉地躺了一會兒,一陣噁心就突然間涌了上來。來不及多想什麼,我也立刻衝進了浴室里,抱著馬桶一陣狂吐。耳邊,淋浴噴頭的水聲生機勃勃地迴響著,似乎淋濕了我的腦膜。
「我看呀,」美揚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咱們都是被這個沒有效率的國家變懶了。總覺得日子還長得很,什麼事情都不用著急。好像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
他們在說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我已經不關心。現在我終於確定了,那個塞納河裡的女孩,是我認識的蘇美揚。我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聽到他們說有個女孩跳了塞納河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到了,說不定是蘇美揚。
「鄭韜,你不怕我?我現在是鬼。」她安靜地含著眼淚。
「我是今年一月才搬到這兒來的。」她握著一把老式的鑰匙,笑吟吟地打開了門。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蠢貨。回想起幾分鐘前我還在一本正經地考慮著到底用怎樣的方式喝完眼前的威士忌才能適度地表達我對死者的懷念,這個美麗的死者就笑意盈盈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彷彿是上天敬我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怎麼會愚蠢到去聽信幾個陌生人茶餘飯後的閑聊?
於是我非常尷尬地微笑著:「嗨,美揚,真的是……好久不見。」
我細細地端詳著她,她似乎是有了一些改變,牛仔褲和垂著網狀流蘇的黑色上衣上綴滿了亮亮的珠子。唇膏也變成了閃著珠光的顏色。她曾經從來不做這種亮閃閃的打扮,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很適合她,讓她身上沾了些非常適度的風塵氣。我笑著說:「我已經不念書了。做導遊,其實是在給我爸打工。無非是為了混口飯吃。什麼都不大在乎了,就連藍纓看我都越來越不順眼,好像也可以不怎麼在乎。估計是活到另外一種境界去了。」
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留學生。我也看得出來,他們暫時還是快樂的。我對那個出言不遜的女孩子微笑了一下。然後繼續張羅著整個團的人坐定:這邊的兩張桌子最好拼一下,那邊的幾個Gucci的袋子是誰的趕快拿走,團里唯一的一個小孩子弄翻了茶杯,老闆洗手間在哪裡……當這一切都解決了以後,我不動聲色地選擇了一張離那幾個年輕的孩子最近的桌子坐下。我喜歡他們,我想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這是我的習慣,我是說,每一次,當我帶著一個團的人走進一家中餐館,我都會習慣性地尋找有沒有留學生。若是有的話,就想辦法坐得離他們近一點。
她身邊的男生有些懷疑地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眼:「蘇美揚,這個人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就是不知道……」
老闆和我點一下頭,非常有默契地,吩咐夥計們照著規定的團隊餐上菜。店裡面因著我們的到來而喧鬧起來的人氣或多或少讓小夥計們興奮了起來。狹窄的餐桌下面,座椅旁邊,以及一切能夠用來放東西的地方都堆上了Gucci、CD、Prada、Chanel、Lv……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角落裡面有幾個年輕的男女,看上去像是兩對,年紀大概都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他們也是來這裏吃飯的,似乎對我們這群人突如其來的喧鬧有一點不滿,以一種冷冷的審視的眼光注視著我們。其中一個女孩子胸無城府地九九藏書大聲說:「喂,這些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國內的那些腐敗分子?」她的三個同伴一邊大笑一邊制止她:「小聲一點大小姐,這群人可不是洋人,聽得懂你說什麼。」
那一年,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四個人在某個星期天的早上到一座監獄去。嚴格地說,是由曾經的監獄改造成的博物館。我們四個:美揚,重金屬,藍纓,還有我,我們糊裡糊塗地就闖了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那座監獄可以說大名鼎鼎,關押過瑪麗王后,也關押過羅伯斯庇爾或者是丹東——我記不清楚了,反正就是這兩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中的一個。我們興緻勃勃,走馬觀花地看完了牢房的遺址還有陳列在牢房裡面的蠟像。不失時機地對任何一樣可以開玩笑的東西開些不那麼高級的玩笑。重金屬一本正經地說:瑪麗王后的胸真有這個蠟像這麼大嗎?然後,不知不覺間,我們就來到了後院。是一個類似天井的小小的院落,地板上全部都是青苔。角落裡有一個石雕的水池,一個長滿銅銹的水龍頭不怒而威地滴著水珠。一個跟我們一樣的遊客漫不經心地走上去,擰開這個水龍頭,灌滿他自己的礦泉水瓶子。我們四個人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人如此隨便地擰開這個水龍頭灌水的情景,不約而同地沉寂了幾秒鐘。然後藍纓遲疑地把手伸出去接這個龍頭滴出來的水珠,像是被燙到了似的驚呼著:「好涼啊。簡直要凍著骨頭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來,說不定瑪麗王后在臨上刑場前,也如這個遊人一般,喝過這個水龍頭裡的水。幾個小時以後,她走上了斷頭台,這個傲慢、揮霍無度的女人在斷頭台上不小心踩了一下劊子手的腳,然後她依然風度翩翩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七月的巴黎依然不是夏天。一直以來,我的印象中,巴黎一年大概有六個月都是冬季。然後剩下的六個月就很難說了,一周是初春,一周是晚秋,怪誕得很。剛剛到巴黎的時候,最頭疼的就是這種天氣。因為這讓我們不得不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都拿出來時刻準備著。當初我和藍纓一起租一間只有十五平方米大的房子,我們不得不把整個屋子裡可以想到的空間全部用來掛衣服。我們倆是在來巴黎的第一年閃電般地認識並且同居的。這在留學生里。一點都不稀奇。那時候我十九歲,我似乎說過了;藍纓十八歲,在國內的學校里因為戀愛的關係闖了禍因此被家裡送出來。如果是在國內的某個城市裡,我跟藍纓的相遇以及相戀或者還能模仿一下那些拙劣的偶像劇的場景,順便搞一些同樣拙劣的悲歡離合出來。但是,在當時,我們是一起被命運拋到了一個搭錯布景的舞台上。於是,就只能在懵懂中憑著本能演出一場沒有劇本的,即興發揮的戲碼。最後的結果或者尷尬到光怪陸離,但是那畢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沒錯,」我苦笑,「你最近還好嗎?」
我終於忍不住了,轉過頭去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說的跳河的女孩,是不是叫蘇美揚?」
「兩年半沒有見面了。」美揚精確地說,「總是想著,這個周末一定要給鄭韜和藍纓打個電話。可是每個周末快過去的時候才跟自己說,還是等著下一個周末吧。」她輕鬆地微笑,表情一如既往。
我身後坐著的那兩對男女似乎都還沒有老。不過很難說,年輕,鮮艷,或者說時尚的外表下面,那顆心的年齡究竟是怎樣的,沒有人知道。我聽著那兩個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討論香水——巴黎的確是這方面的聖地,那兩個男孩子交流著在油價飛漲的今天養車的困難。在留學生中,他們應該算是環境比較好的。能看得出,他們身上還沒有沾染太多因為困頓所以萎靡的氣息。
我搖頭,慢慢地說:「美揚,塞納河的水很涼吧?」
他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一愣。
當他們滿載而歸,心滿意足地坐在「天外天」裏面的時候,我通常情況下會長長地舒一口氣。因為我的工作馬上就要結束了。明天,他們會上路繼續往北或者往南,在每一個他們到達的國家都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導遊在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