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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

遠山

作者:劉慶邦
這天在窯下,又輪到留長頭髮的車倌兒來拉煤,打眼工問車倌兒:昨天吃涮鍋子沒有?車倌兒說:幹嗎不吃,不吃還能給你留著。打眼工問車倌兒吃了幾回。車倌兒說:不多,也就兩三回吧。打眼工問:你用的是自家的火鍋,還是別人家的火鍋?這個問題車倌兒不願回答,他說:這個你管不著。關於火鍋和吃涮鍋子,是這個地方窯底下的黑話。火鍋指的是女人身上的東西。吃涮鍋子呢,就是和女人做那件涮來涮去的事兒。這樣的黑話楊海平也懂,丈夫活著的時候跟她講過。她裝作不懂。只管埋頭裝煤。楊海平還聽丈夫講過,在工作面,窯工們還有鬥雞和斗尿兩種遊戲。所謂鬥雞,是把拴了炮線的重物掛在昂首向上的雞脖子上,也就是陽物上,看誰的雞承重能力強一些,能持續保持雄起的狀態。而斗尿呢,就是比賽誰尿得高,能把尿水像滋水槍一樣滋到巷道的天頂上。楊海平想,他們千萬別當著她的面做那樣兩種遊戲。然而車倌兒說:別看朕昨天吃了三回涮鍋子,朕的龍根照樣堅硬無比,哪位肚裏有水兒,敢跟朕斗一把。這是挑戰的意思了,沒人應戰恐怕說不過去。打眼工說:來,老子跟你斗!車倌兒說:你?算了吧你,敗兵之將,你跟朕不是一個量級。你用電鑽往煤壁上打窟窿還行,斗尿你不是個兒。車倌兒把礦燈的光柱指在楊海平身上了,說:要斗,我想跟這個新來的哥們兒斗一把,不知這哥們兒能力怎麼樣。怕什麼,來什麼,楊海平一下子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楊海平想說,好男不跟女斗,把自己說成男,把長頭髮的車倌兒說成女,打擊一下車倌兒的氣焰。又想到,這樣說只會激發車倌兒的邪氣,只會把車倌兒逼到牆角,車倌兒更有理由纏住她不放。她覺出來了,車倌兒一直對她的性別心存懷疑提出與她斗尿的目的,還是要把她的性別測驗一下。在斗尿這個問題上,她實在沒能力逞強。她說:對不起,我今天沒喝多少水,肯定鬥不過你。楊海平這樣說,等於掛了免戰牌,也等於主動認輸,車倌兒沒有理由非要跟她斗。但打眼工不服輸,他說:我說了跟你斗,你拉扯別人幹什麼!說著,跳到巷道中間,開始解褲帶。車倌兒把礦燈的燈線叼在牙上,也開始解褲帶。
煤壁崩潰之後,裝煤工還不能馬上裝煤,須經支護工用木頭把天頂支護一下。支護工預備的有梁,也有柱,一梁搭二柱,他按照構建房屋框架的辦法,在工作面搭起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支護工與打眼工、放炮工翻過來了,前兩位是不|穿上衣,他是不|穿褲子;人家是光著膀子,他是光著大腿。不過他下身沒有完全脫|光,還穿著一條褲衩。他的褲衩是那種緊身三角形的,勾勒出腿襠前突出的一坨,乍看像包著一塊好煤。加之他腰裡扎著佩帶礦燈的燈帶,腳上穿著深靴膠靴,這種形象讓人們把他與某種舞台上的人物形象聯繫起來。好了,前面的幾道工序為裝煤工創造好了條件,裝煤工該登場了。裝煤工也只有一個人,名字叫楊海平。楊海平的裝束與別人不同,楊海平不僅自上而下穿了工作服,上衣的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脖子里還掖著一條毛巾。經常下窯的老窯工,誰還用毛巾擦汗呢!額頭上的汗珠子滿了,他們拐起一根手指頭一刮,一甩,汗水就甩到煤窩裡去了。他們沾滿煤粉的雙手,就是他們便於攜帶的「毛巾」。偶爾有一兩個裝模作樣、下窯檢查的幹部,脖子里才掖著毛巾。楊海平又不是幹部,又不是下窯來檢查,脖子里掖條毛巾,未免有點狗吃麥苗兒吧!別人看出來了,這小子以前可能沒怎麼下過窯,可能是一個初來乍到的生坯子。
窯下的人各司其職,沒人幫楊海平裝煤。打眼工、放炮工、支護工,還有車倌兒,都在一旁看著。打眼工對楊海平說:夥計,你不嫌熱嗎?你捂那麼嚴實幹什麼?楊海平說:沒事兒,習慣了。打眼工問:你以前在別的地方下過窯嗎?楊海平說下過。打眼工問楊海平下過哪個窯。楊海平說了一個煤窯的名字。支護工問楊海平:你不會是下窯卧底的記者吧?楊海平反問:記者下窯卧底幹什麼?窯底https://read.99csw.com下不是煤,就是騾子屎,有什麼可卧的!支護工說:反正你跟我們不一樣。支護工把自己的大腿幫子拍了拍,又做了一個類似健美比賽的動作,說:你看咱哥們兒,多棒,多利索!女人一見我就走不動。楊海平說:穿靴戴帽兒,各有所好,這沒辦法。車倌兒把礦燈執在手裡,他的燈光在楊海平身上纏來纏去,繞來繞去,最後停在楊海平的屁股上。他說:夥計,你的屁股可是有點大呀!楊海平說:廢話,我的屁股再大,也比不上你的騾子屁股大吧!車倌兒說:騾子的屁股大瞎搭了,我的騾子是個公傢伙。以朕的眼光來觀看你的屁股,你怎麼像個母的呢!楊海平惱了,罵道:放屁,我看你的頭髮這樣長,你才像個母的呢!罵人不是這個罵法兒。你想母的,母的不想你!車倌兒說:你說我像個母的,那好,我現在就可以把傢伙掏出來給你檢查。你呢,能把傢伙亮出來跟朕比試比試嗎?打眼工和支護工都贊成比,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誰的長,誰的短,一比就見了分曉。楊海平搬起一塊更大的煤,扔進車裡,說:我還要裝車,沒工夫跟你磨牙。你要是想比,還是跟你的騾子比去吧!放炮工出來打了岔,他問車倌兒:你口口聲聲朕朕的,朕是個什麼玩意兒?車倌兒說:×,你連朕都不懂,虧你還是中國人。朕就是皇上呀!放炮工說:依你這麼說,你就是皇上啦?車倌兒說:差不多吧。放炮工說:聽說皇上有七十二個老婆,你有幾個?車倌兒說:這個,朕要數一數。放炮工說:你不會把你的四條腿的騾子也算上一個吧!車倌兒模仿戲台上的皇上,很威嚴地嗯了一聲,說:你怎麼說話呢,犯了龍顏,小心朕砍你的腦袋!放炮工說:不等你砍我,我一炮就把你崩到騾子肛|門裡去了。繼而想到車倌兒在騾子肚裏左衝右突、找不到出路的樣子,放炮工不禁大笑起來。
不能不承認放炮工說的話很在理。車倌兒和打眼工有些泄氣,沒有堅持非要比賽。但比賽用的器具已經掏出來了,再裝回去也不合適。車倌兒把尿撒到了巷道邊的浮煤上,說:×,可惜了。打眼工把尿滋到一根支柱的根部,說:有我這一泡尿一澆,這根柱子明天就會發出芽兒來。
楊海平也有了尿意。她已經出了不少汗,秋衣秋褲都被汗水溻得濕黏黏的,肚子里怎麼還會有尿呢,真煩人。楊海平不能脫下褲子,蹲在巷道里撒尿,也不能走到巷道的拐彎處,找一個背人的地方撒尿。如果那樣撒尿的話,真相就掩蓋不住了。實在沒辦法,楊海平只好悄悄把尿撒到自己褲襠里。反正褲襠里都是汗水,尿水和汗水也差不多,別人看不出來。
裝煤工楊海平出汗了。一車煤還沒裝滿,楊海平頭上的汗已經滿了。楊海平一低頭,汗珠子就掉在煤塊子上。有個說法,汗珠子掉在地上會摔成八瓣兒。楊海平不知道自己的汗珠子摔成幾瓣,顧不上注意自己的汗珠子。汗水流到眼裡去了,楊海平覺得眼睛有些辣。用手背把眼睛擦了擦,眼睛還是辣。楊海平只得直起身子;抽出掖在領口的毛巾,把額頭上的汗擦了擦。擦了額頭上的汗,楊海平乾脆把膠殼帽取下來,把頭頂上的汗也擦了一遍。
窯下的活兒,被說成循環。打一次眼,放一茬炮,支一回頂,把崩落的煤全部裝車運走,這叫完成一個循環。再打眼,再放炮,下一個循環重新開始。他們就是這樣通過一環套一環,把億萬年前的森林形成的煤炭弄到窯上去了。楊海平所在的這個班,一班下來要完成兩個循環。如果完不成兩個循環,窯方就要扣他們的工資。楊海平在放炮工面前承認了她是個女的,再下窯幹活兒難免有些心虛。她克服心虛的辦法,就是更加賣力的裝煤,一會兒就累得大汗淋漓。她要用自己的勞動讓同班的人知道,她干起活兒來比一個男人一點兒都不差。放炮工走過來了。楊海平不知道放炮工要幹什麼。放炮工把楊海平叫成老弟,說:老弟,幹活兒不要慌,要存住氣。存住氣不少裝煤。放炮工拿起一塊煤來,說看看裡邊有琥珀沒有。聽說https://read.99csw.com東北地區的煤窯里能挖出琥珀來,不信這裏的煤里就沒有琥珀。沒發現煤里有琥珀,他順手把煤扔進車斗子里去了。他又拿起一塊煤,又沒發現琥珀,又把煤扔到車斗里去了。就這樣,他一塊又一塊,把沒找到琥珀的煤都扔到車裡去了。楊海平體會到了,放炮工哪裡是在找琥珀,是打著找琥珀的幌子幫她裝煤呢!琥珀沒在煤里,在放炮工的心裏裝著呢!
這座煤窯規模不大,在窯下拉煤還使用騾子。一個車倌兒,引領著騾子,把鐵殼子運煤車拉到工作面來了。裝煤工楊海平開始往車裡裝煤。外面一層煤塊比較大,每一塊都跟騾子頭大小差不多。楊海平沒有馬上使用鐵杴,兩手搬著煤塊往車斗子里放。楊海平放得有些輕,發出的聲響不是很大。車倌兒對楊海平說:只管往車裡扔,你幹活兒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楊海平說:不是,我怕把車砸壞。車倌兒說:笑話兒,窯姐兒把腿叉,不怕傢伙大,車斗子是鐵打的,更不怕傢伙大,你只管可勁兒往裡扔。那麼,楊海平就加快了速度,搬起煤塊子連三趕四往車斗子里扔。楊海平彎著腰,連頭都不抬,頭頂的礦燈只指向那些煤塊子。燈光指到哪塊煤,那塊煤就有些發黃,斷面的晶體處泛著微光。楊海平頭頂的礦燈剛指到哪塊煤,那塊煤就被轉移到礦車裡去了。車倌兒手持一根驅使騾子用的鋼絲鞭,身上的工作服也沒脫下來。窯口那邊涼一些。他的活兒是運動的,一會兒到工作面,一會兒到窯口;一會兒熱,一會兒涼。他不脫工作服可以理解。所謂工作服,並不是窯上統一配發的,而是各穿各的衣服,稱得上五花八門,五顏六色。你看車倌兒,他上身穿的是綠秋衣,下身穿的是條仔褲,腳上穿的是旅遊鞋。他的頭髮也較長,在膠殼帽下面披散出來,留得像是女式髮型。當然,那匹拉車的騾子也沒脫衣服。騾子的衣服,就是騾子的皮,騾子的毛,它們已經失去了脫衣服的自由。等別人替騾子把「衣服」脫下,它們離沸騰的湯鍋就不遠了。
不甘寂寞的騾子大概受到啟發和感染,率先撒了一泡尿,並梗起尾巴拉了一攤屎。這座煤窯每天有四五十隻騾子在窯下拉煤,它們走到哪裡,隨便拉到哪裡,整個窯里充溢著濃郁的騾子糞便的氣味。對這種氣味,窯工們並不覺得難聞,相反,他們從中嗅到了一種熟悉的人間氣息。騾子新拉了屎,氣息也格外新鮮,等於給兩個人即將上演的斗尿造足了氣氛。
臨到快過年時,楊海平想請三個工友到家裡吃頓飯,以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可是,楊海平炒好了菜,還買了酒,打眼工、放炮工、支護工,三個工友一個都沒去。
車裝滿后,車倌兒駕車走了。下一輛車還沒進工作面,楊海平有一點空閑時間。有空閑時間,楊海平也不閑著,拿起鐵杴,把巷道邊的碎煤往一塊兒歸攏。打眼工還是盯著楊海平的工作服不放,說:小楊,你還是把工作服脫掉吧,你穿著工作服,我覺得彆扭。楊海平說:工作服在我身上穿著,你彆扭什麼!打眼工說:我也不知道。你穿著工作服,我身上熱得慌,比我自己穿著工作服還熱。楊海平說:你既然這麼說,我就把工作服脫掉,跟弟兄們保持一致。楊海平說著,開始解上面的扣子。扣子解開了一個,楊海平又說:醜話說到前頭,我要是脫|光了膀子,弟兄們可不要害怕。這話怎麼說的,哥們兒什麼沒見過,光膀子有什麼可怕的?三盞礦燈齊齊照向楊海平。楊海平解釋說:我小時候被燒傷過,傷得很厲害,身上疤瘌流星,難看得很。我從不到澡堂洗澡,我怕人家看見噁心。不瞞各位師傅,我跟我老婆干那事,從來不脫襯衣,也不開燈,我怕影響我老婆的情緒。既然楊海平把不願意脫工作服的原因說出來了,非讓人家脫就沒意思了。放炮工說:小楊,算了算了,你想穿工作服就穿著吧。我在澡堂的大池裡看見過一個深度燒傷胸口長滿疤痕的人,只看了一眼,我就從大池裡出來了。那人哪是在洗澡,簡直像清洗自己的內臟。人該有一層皮就得有,沒有那層皮,實在是可怕。楊海平把read.99csw.com解開的一個扣子又扣上了,窘迫地笑笑說: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我拜託各位師傅,請師傅們不要把我這個隱私說出去。要是讓礦長知道了,說不定礦長就不允許我在這兒幹了。打眼工、放炮工、支護工,都是有一定技術含量的工種,在窯上被稱為大工。而裝煤不需要什麼技術,只要肯下苦力就行。裝煤工是小工。小工比較好招,招招手就來一個,揮揮手就去一個。幾位大工對楊海平這個小工說,好說好說。
楊海平走到一個山窪的下坡處,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後面趕上來。騎自行車的人是個女人,頭上包著桃紅的方巾。自行車的後座兩側有兩個鐵絲編成的筐子,一個筐子里放的有蔬菜、水果;另一個筐子里放的是礦泉水。女人從自行車上下來,對楊海平喊:玉華,玉華,是你嗎?楊海平沒有回頭。女人推著自行車,緊跑幾步,跑到與楊海平平行,扭頭看著楊海平說:玉華,我在後邊看著像你,真的是你。我喊你,你怎麼不理我?楊海平說:我改名字了。女人的名字叫宋長英,宋長英說:改了名字改不了頭,再改也是你。把礦帽取下來,讓我看看。楊海平不取;說沒啥可看的。宋長英說:我聽人說你剃掉頭髮下窯去了,我還不相信,看來是真的。煤窯能是咱女人下的嗎,你不要命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的兩個孩子怎麼辦!楊海平說:你不要給我打好話,也不要告訴別人,就算對得起我了。楊海平說著,腳步並不停下來,也不看宋長英,一直向前走。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她認為自己和宋長英不是一路人。兩年前,她的丈夫和宋長英的丈夫在一個煤窯里挖煤,兩家在山坡上搭的小屋也是鄰居。那是一段平安的日子,她和宋長英一塊兒下山打水,一塊兒到市場買菜,相伴如同姐妹。一次窯下著火,宋長英的丈夫被毒氣熏死了。丈夫死後,宋長英在漫山小煤窯之間串來串去,做起了生意。宋長英名義上是賣水果,賣水,遇到合適的機會,她就賣另一種東西。賣水果和水,去掉成本,賺不到多少錢。而賣另一種東西呢,不需要花什麼成本,賣多賣少都是賺。宋長英曾拉她一塊兒做生意,她沒有同意。這次宋長英又勸她:現在做生意又不丟人,我看你還是跟我一塊兒做生意吧!楊海平說:我說過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我除了賣力氣,別的啥都不賣!
楊海平怎麼辦?她是看?還是不看?看呢,實在不好意思。不看呢,只會增加人家對她性別的懷疑。她想起一個叫花木蘭的女子,花木蘭在軍中待了十二年,都沒有暴露自己的女兒身,都沒有被男人發現,真是太難了。楊海平現在懷疑,花木蘭是不是真有其人,花木蘭的故事很可能是編出來的,只是戲台上的一個戲。
正在楊海平為難之際,放炮工再次站了出來。放炮工不是給斗尿當裁判,說停,停,你們幹什麼!也不看看窯上都到什麼年代了,你們還做這種低級下流的比賽。怪不得人家一聽我們是走窯的,就瞥眼撇嘴,看不起我們,都是因為我們自己作踐自己,不注意提高自己的素質。
當楊海平擦拭頭頂的汗水時,另外幾盞礦燈不約而同地照向楊海平的頭。楊海平剃的是光頭,頭髮茬子還沒長出來。在幾盞礦燈的照耀下,楊海平的頭皮顯得有些發白。幾盞礦燈照到一處,有著聚光燈的效果,楊海平覺出來了。楊海平不反對別人照。
楊海平的家在半山坡,是用石頭片子壘成的一間小屋。楊海平往小屋走時,兒子小樹一直在門口望著她。小樹已經七歲,該上學了。因附近沒有學校,小樹還沒有上學。楊海平快走到門口時,站下了,問小樹:是不是我臉上都是煤,你認不出我了?小樹這才喊了一聲媽。小樹喊了媽,沒有再看媽,轉身進屋去了。小樹已從山下打來了水,並把水在煤火爐上燒熱了,倒在盆里,讓媽媽洗臉。以前爸爸下窯時,媽媽就是這樣做的。楊海平說:我兒子瞳事了,會幹活兒了,媽媽以後有依靠了。楊海平還有一個女兒叫小葉,小葉在床上坐著,眼裡似有些驚恐。楊海平說:小葉子,你還沒叫媽呢!小葉一叫,就媽媽媽媽地連聲叫,叫九九藏書著叫著就哭起來,說:媽媽,我不叫你化妝,我不叫你的臉變黑。楊海平苦笑了一下說:傻閨女,媽媽哪裡是化妝,媽媽臉上沾了煤,就變黑了。你爸爸以前下班回來,臉不也是黑的嘛!好了,別哭了,媽媽這就洗臉。原來楊海平不叫楊海平,她姓榮,叫榮玉華。楊海平是她丈夫的名字。丈夫出車禍死了,她剃去了頭髮,女扮男裝,拿著丈夫的身份證,冒充丈夫的名字,到另外一個小煤窯,找到了一個在窯下裝煤的工作。她願意讓人家把她叫楊海平,這種叫法是一個提醒,讓她在孩子面前擔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同時,人家一叫她楊海平,她就覺得楊海平的魂已附在她身上了,從此以後,她就不再是一個女人,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能打能拼的男人。
窯上到了秋天,窯下還停留在夏天。不管窯上的季節怎樣轉換,窯底下一直是夏天。溫度,是盛夏的溽熱。濕度,是黏糊糊的潮濕。坑木上生出的蘑菇開著白花,花臉飛蛾在巷道里飛來飛去,數不清的微生物更是大量繁殖,一切都是夏天的景象。這樣的夏天對窯工是熱情的,窯工一下到窯底,夏天就把他們擁抱住了,由不得他們不回報一點什麼。他們的回報從頭髮棵里出來,從汗毛眼子里出來,是一些分泌物,是汗水。也就是說,還沒有開始幹活兒,汗已經出來了。等他們操起傢伙開始挖煤,他們的回報就會更多,簡直一塌糊塗。
楊海平有些為自己的處境擔憂。一個小班四個人,三個男人都知道了她是女的。真相萬一讓流動的車倌兒知道,讓窯主知道,她在這個窯就幹不成了。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消息沒有走漏,窯主沒有將她開除。相反,楊海平的工作好像更穩定了,也輕鬆一些。為什麼呢?其他三個工友輪流幫她裝煤。這讓楊海平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洗過臉,吃過飯,楊海平倒頭便睡著了。兩個孩子沒什麼可玩兒的,就玩兒那頂媽媽戴回來的礦帽,哥哥戴罷妹妹戴。不管戴在哥哥頭上,還是戴在妹妹頭上,礦帽都顯得很大,晃里晃蕩,像鈴鐺一樣。楊海平一覺醒來,時間已到了半下午。她做點飯吃吃,又該去下窯了。她一天吃兩頓飯,兩個孩子隨著她,也是吃兩頓飯。她不敢多喝稀飯,怕的是到窯底下撒尿。但她不喝點稀飯又不行,在窯底下出那麼多汗,窯底又沒水喝,誰都會渴得受不了。飯是小樹幫媽媽做的,小樹卻吃得很少。這孩子塌著眼皮,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說:媽,咱回老家去吧!媽媽說:你這孩子,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等媽下窯掙點錢,等明年開春天暖和了,媽就帶你們回去。家裡沒有錢,過年時拿什麼給你買炮。你回老家該上學了,媽要是不攢點兒錢,拿什麼給你交學費!還有呢,你爸讓人家撞死了,撞死人的司機開著車跑了,現在也沒逮到。咱們在這兒住著,可以隔段時間到公安局問問。咱們要是走了,誰還會管呢,你爸爸不是等於讓人家白撞了!小樹看著媽媽的光頭,和頭上沒洗凈的煤,說:媽,我不想讓你下煤窯了,等我長大了,我去下煤窯。媽媽看著兒子,眼圈一下子紅了。說:我的好兒子,你放心,這一輩子,只要你媽還有一口氣,媽就不會讓你下煤窯。
打眼工打好了眼,該放炮工上了。放炮工扯開繞在雷管上的電線,把雷管塞進炸藥里,用一根特製的木棍,將炸藥送進洞底,再用炮泥把洞口封起來。放炮工用炮泥封口時,必不忘把雷管上的兩根彩色電線露在外面,以便連接放炮器上的電線。把所有炮眼的電線串連完畢,放炮工退到十數米外的巷道拐角處,擰動放炮器上的旋鈕,嗵地一傢伙,煤壁頃刻間崩潰,瓦解。放炮工的工作是藉助炮的力量。與別的工種相比,放炮工的活兒要輕鬆一些,出汗要少一些。然而,放炮工上身也沒穿工作服,也是光著膀子上陣。到窯下的工作面就脫衣服,這幾乎成了他們的一種習慣。好比人們上床睡覺要脫掉衣服,他們脫掉衣服幹活兒,似乎才利索一些,舒服一些。
打眼工舉起電煤鑽之前,就脫掉了上衣,甩光了膀子。這裏的煤壁夠硬的,上上下下一點縫隙都沒有。可一九_九_藏_書遇到金剛鑽,煤壁就綳不住了。長長的鑽桿是麻花形的,隨著鑽桿擰著勁子突突往煤壁里鑽進,細粉粉的煤末子從洞口下沿流出來,像液體一樣。由於打眼工奮力把電煤鑽向前推進,由於電煤鑽的發動機在劇烈振動,打眼工裸背上的幾塊肌肉凸現出來,如一隻只處於發|情期的老鼠。打眼工頭上的膠礦殼帽沒有摘下來,連接燈頭和燈盒的燈線在其背上拖著。裹了膠皮的燈線是黑色的,中指一樣粗細。打眼工全身在抖動,燈線似乎比打眼工抖動得還厲害。有些時候,豬的尾巴喜歡搖來搖去。比起豬的尾巴,拖在打眼工背上的燈線顯得生動多了,歡快多了。
一天下班時,窯上正刮大風。風一陣,煤一陣;黃一陣,黑一陣,攪得昏天黑地。楊海平往家裡走有些頂風,她把礦帽拉得很低,並把胳膊拐起來護住頭,才能避免沙粒打在眼上。一輛摩托車,開到楊海平前面,停下了。開車的人是放炮工。放炮工對楊海平說:你坐上來,我送你回家。楊海平愣了一下,說:謝謝,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到家了。放炮工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是男的。你下窯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男的。楊海平吃驚不小,她不知道放炮工怎麼看出來的。她沒有堅持說自己就是男的,但也沒承認自己是女的。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放炮工把車座拍了拍,說好了,上來吧!楊海平搖搖頭,還是不上。放炮工說:你家裡肯定有難處,要是沒難處,一個婦女家,不會剃掉頭髮去下窯。一句話說到楊海平的軟弱處,她的雙眼不由得濕了。她不想讓放炮工看出她的眼濕,扭頭向自己的家所在的方向看著。一陣風吹來,沙子迷了楊海平的眼。她趕緊揉眼,越揉眼越濕。這次眼濕就不怕了,可以把原因推到沙子身上。楊海平想起來了,在窯下工作面,車倌兒幾次向她發難,都是放炮工給她解了圍,可見放炮工是個有心人。放炮工的工作是放炮,在為人方面,卻一點火藥味兒都沒有。楊海平把丈夫遇難的情況,把家裡的情況,簡單對放炮工講了講,說她一切都是為了孩子。楊海平還說,她並不打算在窯上常干,等過罷年,天暖和了,她就帶著孩子回老家,送孩子上學。孩子上學是大事。放炮工說:人人家裡都有難念的經,下窯的人都不容易。楊海平到底沒坐放炮工的摩托車,她說,她不想讓兩個孩子看見她和別的男的在一起。放炮工說:那就算了,你的心思我能理解。放炮工把摩托車打了個調頭,順原路開回去了。
楊海平上的是夜班。下窯時太陽還沒落,出窯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兩頭都能見到太陽。好多人不願意上夜班,楊海平願意。黑夜是黑,底下也是黑,楊海平權當到窯底下睡覺去了。下了班,楊海平只交了礦燈,還戴著礦帽。礦帽是楊海平自己的。楊海平在煤窩裡滾了一夜,像從黑色的染缸里染過一樣,整個人都變成了黑的。楊海平的臉是黑的,鼻子是黑的,耳朵是黑的,只有眼白是白的。楊海平的牙也應該是白的,因楊海平閉著嘴,看不見楊海平的牙。楊海平要走十來里山路,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走在山路上,楊海平想起了老家的秋天。這個時候,老家的楊樹葉子黃了,柿樹葉子紅了,看哪兒都是彩色的。這兒不行,完全荒漠化了,沒有水,沒有樹,沒有花兒,沒有草。一眼望去,都是連綿的群山,山上都是黑灰的礫岩和白灰的砂礓。可是,這兒的地底下埋著煤,挖個洞就能把煤掏出來。正如人們所說的,地面上越花哨,地底下越沒啥貨;而表面上越貧瘠,地底下就有可能藏著寶。楊海平千里迢迢來到這裏,就是淘寶來了。
之後不久,打眼工和支護工也知道了楊海平是個女的。他們不像放炮工那樣含蓄和自律,找到和楊海平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都提出和楊海平做那件事,也就是吃涮鍋子。楊海平都堅決地拒絕了。楊海平提到自己的丈夫,說:你們是挖煤的,我丈夫原來也是挖煤的,我用的就是我丈夫的名字。你們也都是有老婆的人,將心比心,你們怎忍心欺負一個死去的挖煤工的老婆!楊海平還提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她就是要守住自己,為孩子做出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