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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滋味

蘋果的滋味

作者:康志剛
見我不明白,他又咧開嘴笑了,他一笑,臉就更顯得寬了。他提高了聲音,說:「你不知道,我都快趕上皇帝了——你別不信,咱就有這個艷福!」
再次見到小春,已是十多年後了。那是個星期天,我從城裡回來和妻子在玉米地里鋤草。我家的玉米地緊臨著通向西河村的那條大路,剛收過小麥,太陽正毒,這條土路被太陽晒成了白色,像一條亮閃閃的巨龍,穿過滿是金黃色麥茬的田野,朝西邊延伸過去。
但我終究沒有和他說小時候的事情,更沒有提到蘋果園。此時,說那些事情,他怎能感興趣呢?
我禁不住笑了一下,心想這小春真會說話呀,明明是偷,卻說成了摘,一字之差性質卻完全不同。說起來非常的荒唐,那個年代我們是很少能吃到蘋果的。我們大隊的果園裡每年都獲得大豐收,但那一筐筐像瑪瑙般的蘋果都讓汽車拉走了,賣給了國家。村裡人只能過過眼癮罷了,很少有那個口福,因此能吃到一隻蘋果還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小春家住西河村,西河村就在我們村西邊,過了我們大隊果園走不多遠就是,他每次來他姑媽家都要從果園邊上經過。——這小子,也許對果園裡的蘋果早就垂涎欲滴了,才想出了這個主意。
小春將左手從額頭上放下來,使勁地抽了抽扁塌塌的鼻子,說:「沒有呀,我只聞到玉米地的氣味了。對了,還有村南水稻的氣味。」小春聞不到果園的氣味,這讓我感到很失望,那麼濃烈的氣味,怎麼他就聞不到呢?
小春用手撥弄著那隻小船,玩了一會兒,厭煩了,就對我說:「這有嘛意思呀,走,咱們出去耍吧!」我非常贊同這個提議。此時,一絲風也沒有,掛在我們頭頂上的大太陽,彷彿把一切都給凝固住了。空氣里含著椿樹散發出的那種有些苦澀的香味——我們這裏,一到夏天,空氣中總是飄著這種氣味。這種氣味會讓我們小孩子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尤其是,此刻大人們都午睡了,沒人管我們了,我們怎肯只待在院里呢?
可面對籬笆,我和小春又猶豫起來。因為一鑽進去,我們無疑就成了小偷。小偷,這是一個多麼讓人唾棄的字眼兒!可以說這籬笆就是一道分界線——這邊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一旦進入那邊,就成了小偷,成了讓人憎恨的壞人!儘管那時人們對偷集體的東西已習以為常,沒人去笑話!甚至可以說。每一個人都偷過隊上的東西:收工時趁隊長不注意往口袋裡塞幾把花生,往草筐里掖幾塊紅薯;路過隊上的菜園子。見護園人不在,便彎腰摘一隻紫皮大茄子,再拔上一根大蔥,邊走邊吃,茄子就大蔥的味道極美!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裡,只有偷個人的東西才算是偷!這個人也就成了小偷,就被村裡人所唾棄,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大人和小孩子都會提防他——一個人如果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是無意思透了。偷集體的東西不算偷,只有偷了個人的東西才是賊人——這就是那個年代鄉下人的道德觀。
我們先是寒暄了幾句,說了些時間過得真快之類的話,之後,我就問他,你現在幹什麼活兒?
因此小春就越發顯得興奮,兩隻眼睛也放出光來了,笑眯眯地望著我,說:「有了錢,我先買一輛小汽九-九-藏-書車,你看看,我現在連車也沒有,還騎著摩托車,你說丟人不丟人?」他雖這樣說,但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的依然是老闆們常有的那種傲氣。
「吱呀」一聲,我家的木門被推開了,露出一張圓臉,一雙鬼精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我,隨即,咧開嘴笑了,是小春。
此時,這偌大的蘋果園彷彿也沉睡了,只有小鳥在我們身邊的大槐樹上喳喳地叫著。在果園深處,還有一隻鵓鴣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啼鳴。極少的陽光漏過樹葉,像閃光的銅錢一樣在地上幽幽地跳。這種幽靜,好像在為我們鼓勁——快進去吧,這個好機會千萬不可錯過。
我們村子是個大村,有四五千人。果園也非常大。其實,早年間這裏還是一片荒崗子,旁邊有一條大溝,叫「狼溝」。據老人們講,民國時期有人還在這裏見過狼和豹子。由此可見。這裡是一個多麼荒涼而又偏僻的地方。小春的姑媽,我們都叫她成奶奶,就講過這樣一件事情:她小的時候,村裡的一個人就在這裏打死過一隻豹子。那隻豹子足有二十多斤重,那人將它宰了,煮熟,喚來全村人來品嘗。小春的姑媽也吃到了一塊,她說豹子肉非常香。比豬肉還要香,好吃!那天,全村人就像過年過節吃團圓飯一樣高興!每當她講到這裏時,人們都會向她投去艷羡的目光。因而她就時常向人們講述這件事,語氣里自然也就多了幾分興奮和自豪。人們呢,自然也非常樂意聽,每一次聽彷彿都在渴望和重溫一種東西。大約在1960年代初,這個荒崗子栽上了果樹,成了大隊的蘋果園,春天鳥語花香,秋天碩果累累,一個很有詩意又裝滿了全村人慾望的地方。
我記得,那個蘋果園,那個偌大的蘋果園,是隨著生產隊的解體讓人承包的。後來,蘋果不好賣了,賺不到錢,那戶人家就把所有的蘋果樹都砍光了,種上了莊稼。可我的嗅覺里,依然飄著蘋果園裡那種清新而醉人的氣息,這氣息讓我的心緒變得安靜而舒暢。而我的口中,也布滿了當年那剛紅了臉的蘋果被我們咀嚼時的那種滋味。
我扭頭對小春說:「啊,果園裡的氣味真好聞!」此時小春臉上浸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閃著太陽的光亮。
在我們這裡有這樣一句俗話:虱子多了不咬人。小春就是如此,他用騙來的錢在城裡吃喝嫖賭,像村子里那些財大氣粗的老闆一樣,盡情地享樂。起先他女人還一心一意地和他過日子,期盼著廠子能起死回生。但看到他破罐子破摔,對他失去信心,一氣之下離他而去。
「這蘋果真甜呀!」他不屑地瞥我一眼,像是故意和我作對似的,又說,「我聞不到果園裡有嘛氣味——這蘋果真好吃,香!」咔嚓,他又咬了一口蘋果,下口非常狠——其實,此時的蘋果剛紅了臉,離真正的成熟還有一截距離呢。
小春眨動了幾下眼睛——他的眼神比從前活泛多了,說:「還開著那個木器廠!」說話間,他的臉上竟然露出幾分自豪,掏出一盒「石林」煙,遞給我一支——這是那時候最上檔次的香煙。
此刻我真的想打退堂鼓了。我是個性格內向又極為靦腆的人,我害怕護園人那張兇巴巴的臉,害怕父親那像鐵read.99csw.com扇般的大巴掌,更害怕我們班主任眼鏡片後面那雙無比銳利的眼睛,還有同學們帶有譏諷和鄙視的目光。
我此時的心情很複雜,不知說什麼好。我直起腰來,朝著西邊眺望。目光所及,正是村裡的果園的位置。可此時的蘋果園已不復存在了,變成了一片田地。曾經是蓊蓊鬱郁、飄滿花香和果香的蘋果園,如今卻沒有了一棵蘋果樹,只有幾棵大槐樹孤零零地矗立在那裡。
「好吧!」我將那隻紙船撈起,扔到了地上,做出很興奮的樣子,我也無法拒絕蘋果的誘惑。我突然嗅到了果園裡的氣息,裏面有蘋果樹那種特有的氣味,還有野花淡淡的香氣。當然,更有蘋果的香氣。我的眼前也浮現出了蘋果成熟時散出的那種紅色的迷離的光暈,此時它像一抹霞光一樣布滿了我的視線。
我發現小春也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了—那張圓臉早已由血紅色變成了紫紅——想象得出,此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厲害!可我們倆人又都不願意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害怕打退堂鼓讓對方恥笑。在磚窯上模仿電影里偵察兵的樣子時是多麼豪邁,多麼神氣呀,無論是外形還是心態簡直都跟真的一樣。剛才還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此時怎麼能變成稀泥軟蛋呢?打退堂鼓,這可不是我軍偵察兵的作風!——此時在我們身上其實還有一種英雄主義的豪情,它就像鼓滿風的船帆一樣,推著我們朝前走。
小春乾脆在地頭上蹲下來,又遞給我一支煙。抽著煙,他又向我講起了他的生意。他說,他的廠子眼下是遇到了一些困難,但他相信不久他就會闖過這一關的。「哈,我剛和縣農行的行長聯繫上了,他答應下個月就給我辦一筆貸款!」他又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說,「我的一個同學和那個行長關係非常鐵,這不,我剛請人家吃了一頓飯——你知道這頓飯花了我多少錢?」
他告訴我,他女人和他離婚後,他先後和三四個女人同居過,這幾個女人都是他略施小計騙來的。可人家一發現上當受騙,就離他而去了。可他一點也不在乎,這樣頻繁地換女人,那才叫——美!
有一隻鶉鴣在遠處的大楊樹上懶洋洋地鳴叫。太陽依然高高地懸挂在天上,沒有一絲的風。
此刻,我的鼻孔裡布滿了麥茬被太陽暴晒后發出的那種氣味—那是一種乾燥植物的氣息。我突然又嗅到了蘋果園裡的那種氣味,裏面有蘋果花的香氣,有野草的氣味,非常的好聞。我禁不住抽|動了幾下鼻子。
今天是星期天,小春說,他在家裡沒事幹,就來他姑媽家玩,其實主要是來找我玩的。小春的姑媽家和我家是鄰居,每次來姑媽家,他都要找我玩,日子久了。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小春喜歡給我講他們村裡發生的稀罕事,像是進行交換,我也把我們村的稀罕事說給他聽,這樣,我們的視野就相對了。小春說起話來總是口若懸河,不大會兒,嘴角上就會浸出一層白沫。據說,講話時嘴角流白沫的人嘴皮子厲害,看來還真是不假。不過小春說話很風趣,雖說有時他會添油加醋,甚至有些不著邊際。但也不讓人感到厭煩。
從磚窯上下來,我們貓著腰,順著田間小路朝果園悄悄地靠近。我聽到腳上的涼鞋和小草碰觸時https://read.99csw.com發出的那種輕微的聲響,嚓——嚓——嚓,像是急促的音樂,又像是冬天的風吹過樹梢的聲音。我的鼻孔里依然布滿了果園裡的氣息。
高中畢業后,我先是當兵,後來又去城裡謀出路,我和小春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有關他的消息,我還是聽到了一些:和村子里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小春,就夢想著一夜暴富,出人頭地,成為讓村裡人艷羡和敬佩的人物。後來,他就將夢想付諸行動了:四處籌錢,辦了個木器加工廠——我們村裡後來那些牛皮哄哄身價百萬的老闆們,大多就是這樣富起來的,然而問題是,那些人,就是如今左右著村裡各種時尚的腰纏萬貫的款爺,從一開始就是朝著那個既定的目標走來。而小春卻恰好相反。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小春不善經營嗎?有這個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來在他開張后不久,就讓人給騙了。那是個外地的客戶,買了他的貨,卻再也找不到人了。這次受騙使小春元氣大傷,生意滑向了死胡同——因他剛開張不久,還沒有什麼資金積累。此後他的資金就周轉不開了,他又是個愛虛榮的人,不願意將廠子停辦。由於沒有錢,買不起先進設備,更雇不起好木匠,因此他生產的傢具在市場上就沒有競爭力,極大地影響了銷路。傢具賣不出去,資金就越發的匱乏。他實際上是走上了一條惡性循環之路,只好拆東牆補西牆,靠借錢來維持。維持什麼?除了維持生意,還維持著他那點可憐的面子,也就是尊嚴。久而久之,再沒人肯借他錢了。他只好打著各種幌子,向親朋好友借——明知道借去的錢很難再還,這其實就有些騙的性質了。
非常的幸運,在果園的一個角落裡我們發現了一個「洞」——其實說它是個縫隙更為合適。也就是,將幾小槐樹的枝條向兩邊攏去,透出一點空隙,顯然這是偷蘋果的人弄出來的。
此刻在他的兩個嘴角上,又流出了一層白沫,像是刷牙時留下來的牙膏,又像是過年用石磨磨豆腐時滴落的豆漿。明晃晃的陽光下,泛著一種森森的白,狠狠地刺著我的眼睛。
這時小春又吸了一口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將嘴貼近我的耳朵,先是嘿嘿地笑了笑,露出讓煙熏黑了的牙齒,說:「哥們兒,俺這輩子也值了!」聲音很低,卻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得意。
初秋的正午,天氣非常悶熱。此時大人們都在睡午覺,太陽白花花地照著,村子里極安靜。我從壓水井裡汲一臉盆水,「嚓——」再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疊成一隻小輪船,將它放在水裡玩。清亮亮的水裡映著一朵白白的雲彩,一眨眼,又讓小船劃出的水波給攪碎了。陽光像碎銀一樣,在水面上閃閃地跳。
一陣馬達的響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我直起腰,循著聲音眺望。一輛紅色的摩托車像一團火苗般從東邊駛來,走近了,正是小春。我們都感到非常意外,小春忙停住了,從摩托車上下來,臉上現出幾分驚喜的樣子。就這樣,在地頭的樹蔭下,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小春穿一件白襯衫,系一條紅領帶,皮鞋擦得鋥亮。那張圓臉變寬了,朝兩邊狠狠地扯著,比從前也黑了一些,眼角上有了几絲細密的皺紋——歲月無情,畢竟是過三十九九藏書歲的人了啊!
他馬上又問我:「你買房子了吧?要是沒買,我可以借你錢,真的哥們兒,到時候給你個三萬五萬的絕對沒問題!」他說這話時,嘴裏發出了一種響亮的聲音,臉上明顯地露出一種優越感,「你們上班才掙幾個猴錢呀,不就是每月那點死工資唄!仨核桃倆棗的!」他又抬起臉來吐了一口煙,眼睛卻盯視著我。
我從頭上摘下草帽,扇著風,說:「好哇,幾年不見,你當大老闆啦!」雖說小春的名聲已經壞了,但當我真的面對他時,在內心深處還是生出對他的同情——不管別人如何評價他,我卻固執地認為,小春走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我總覺得是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推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這種境地!而這種東西在我們的生活中又無處不在,只是世人對它總是不去理會。儘管如此,對於小春,我的語氣里還是有幾分鄙夷。我看不慣他那種外強中乾的神態——廠子都成那樣了,你還牛個什麼?
見我沒有反對,小春朝我眨了眨眼睛,悄聲地說:「咱們去果園裡摘蘋果吧!」說完,他還咂了幾下嘴,像是已經吃到那又香又甜的蘋果。
從果園裡出來,我聽到的是我們雜亂的腳步聲和咀嚼蘋果的響聲。我們腳上的涼鞋和路邊的小草摩擦時,發出的聲音也不那麼急促了,嚓——嚓——嚓,甚至有了幾分悠閑,像是很緩的小夜曲。突然,果園裡那種清新好聞的氣味又鑽進了我的鼻孔。我忍不住對小春說:「我又聞到蘋果園的氣味了,真好聞!」
對我語氣里含有的隱隱的嘲諷,小春一點也不在意,依然是一臉的得意,還趕忙給我糾正:「不是老闆,是經理!」說完,仰起下巴,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藍瑩瑩的煙圈很快就被風吹散了。下午的太陽,依然明晃晃地照著,從天邊上飄過來一塊雲彩,讓太陽映得雪白,像是一塊碩大的棉絮。天空更顯得遼闊,而且藍中泛白,像是一張讓水浸濕的空濛的紙。
越是看不到人影,我們心裏越是不安。說不定,護園人就藏在那密密實實的槐樹叢里呢!這果園沒有圍牆,只是在邊沿處栽了一米多寬的槐樹棵子,如今,這些槐樹棵子已成為了天然的籬笆,將果園嚴嚴實實地圍攏了起來,人已經很難鑽進去了。
果園距離我們村子有一里多路,我們不敢直接走近它,先是來到了一座廢棄的磚窯里。那時候許多老電影又都復映了,我們小孩子尤其喜歡看那些戰爭片和反特片——特別是反特片,那扣人心弦的情節讓我們無比著迷。而模仿電影上一些生動有趣的情節,更是那個年代我們小孩子最愛做的一種遊戲。此時我和小春,自然不肯放過這樣一個好機會。我們來到窯頂上,手搭涼棚,向果園裡張望——我們是在模仿電影上偵察兵的樣子,覺得無比的神氣。此時的蘋果園是一片濃重的綠色,像飄著一大團一大團的雲翳。也許因為距離太遠了,抑或是果園邊上的灌木太密了吧,我們沒有發現人影。只有幾隻灰白色的小鳥,在上面悠閑地飛過,像是喜鵲,又像是鴿子。果園裡的那種氣息又像潮水一樣湧進我的鼻孔。
於是,我倆很快就走出村來。村外比村子里更安靜,只有知了躲在田頭的大楊樹上吱吱地叫著;玉九*九*藏*書米已經吐出了非常好看的紅纓兒,谷穗也垂下來了,此刻都頑強地接受著太陽的炙烤。從這些莊稼叢里,蒸騰出來一股悶熱的氣息。突然。我又嗅到了果園裡那種誘人的氣味,此時它像一條清涼的小溪一樣讓我感到無比舒坦。
小春笑眯眯地走進來,他穿一件白襯衣和海藍色的短褲,白襯衣是那時比較時尚的的確涼布,而短褲卻是用家裡的粗布縫製的;腳上呢,是那種黑色的很笨氣的塑料涼鞋。那個年代里,一到夏天,我們小孩子就都是這身行頭。
我笑了笑。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明白,小春此時也許是真心要幫我的,但我能相信他的話嗎?他說這些也許是在為自己掙個面子,他的要強使他至死不會認輸!這時,我又聞到了果園的氣息,也想到了當年吃蘋果的那種滋味。我不想再聽他說這些了,我想和他說點小時候的事情。尤其是,我想和他說說那個蘋果園。
此時,我瞥見小春的臉變得通紅,像是罩上了一塊紅綢布,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汗珠就像雨後菜葉上的小水滴,單薄的身子竟然還有些哆嗦——看來他是多麼緊張!事實上,此刻我的狼狽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他。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大隊果園裡偷蘋果——我們多麼不願把這種行為稱之為「偷」呀!但要是讓護園人逮住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比掰幾隻棒子要嚴重多。怎麼個嚴重法?先是通知隊上去領人,然後再讓隊上扣幾個工分。那個年代人們都靠工分生活,對一個農戶來說幾個工分就是個不小的損失。除此之外還要挨訓——先是被護園人狠狠地訓一頓。回家后自然也逃不過家長的處罰——那幾個工分可是大人們一個汗珠子摔八瓣,背朝黃土面朝天地在田裡勞作掙來的呀!
「那真是一種享受呀!每個女人和每個女人的滋味,都不一樣!」
這天,我們非常順利地摘到了蘋果。可以說,整個過程有驚無險,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好玩而又刺|激。
見我搖頭,他就得意地沖我晃了晃手指,那是個八字。八百塊!我不相信吃一頓飯會花掉這麼多錢那時候,八百塊可不是個小數目。誰知他對我冷笑一聲,不屑地撇了撇嘴,說,你還在外面混事哩,竟然這麼老土!真是八百塊呀,是在咱縣裡最上檔次的飯店,就是叫「亞細亞」的那個飯店吃的。
此時我看到,小春的兩個嘴角上又浸出了一種東西,不過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白沫,而是蘋果淡綠色的汁液。我忽然明白了,此時,我和小春的思想正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展。我關注的不僅是手裡的蘋果,還有蘋果園裡的各種植物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那氣息清新淡雅,讓我深深地陶醉。而在小春的意識里,卻只有這蘋果——的確,蘋果的滋味很美。
小春扭過頭來望著我,那雙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不解和疑惑:「果園裡有嘛氣味呀,我怎麼聞不到?」因為嘴裏塞滿了蘋果,他說話時口齒就不大清晰,聽上去就像患了重感冒一樣。
看得出來能請行長吃一頓飯,而且還花這麼多錢,他是非常自豪的。如果人家看不起你,能出來吃你的飯嗎?再說人家既然吃了你的飯,就很有可能要給你辦事了。用這個邏輯來推理,小春是真的要得到一筆貸款了。而有了這筆款子,小春的廠子自然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