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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

作者:張瑋瑋
老師和師母至今每到過節都會買很多禮品去師母父母家,但她父母從來不為他們打開家門。師母每次都在門口哭很長時間,他們把禮品放在門口然後離開,那些禮品不久就出現在附近的垃圾堆里。老師為了師母,也開始遵守穆斯林的教規,據說他們每年都會把收入的一部分捐給清真寺。人們都很敬佩師母的勇氣。
老師上課的時間比較長,除了嚴格的長音練習,其餘時間都很隨意。有時會給我分析練習曲,音階排列以及練習目的,但對於我來說那譜紙上的一切都很陌生,五條線上的很多個小蝌蚪組成的世界,我不知道那裡到底藏著什麼。老師經常會給我聽音樂,不僅單簧管,還有各種樂器的合奏。老師聽這些音樂的時候很陶醉,我雖然不懂這些音樂,但也覺得不錯。他們就像來的路上那些唱經的聲音,在屋子裡飄蕩,這裏的每一分鐘都緩緩的劃過。
二十九歲那年,我在北京。住在東城區一個大雜院的最後一進房子里。那房子有近四米高,門口是漢白玉台階,室內大理石鋪地,隔空一米的木地板。兩扇木製的的門窗中間隔著一個迴廊,夏天很陰涼,滿屋子都是木頭的霉濕味兒。像北京的很多大雜院一樣,這裏據說來頭不小。來北京八年了,生活的高潮一個一個的來臨,又一個一個的褪去,我逐漸養成了奇怪的生活方式,白天像貓一樣藏在屋子裡,晚上在這個城市裡四處遊盪。
我的長音彙報老師不會在旁邊聽,他會去院子里。老師有個古怪的愛好,練飛刀。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小樹,他會拿一把英吉沙小刀用各種方式扎向小樹,基本百發百中。當老師扎小樹的時候他會很聚精會神,那時我就可以偷懶了,但他也不是每次都擺弄這些。他在院子里散步,我的聲音卻逃不出他的耳朵,我稍有放鬆,他就會出現在窗戶外隔著玻璃看著九-九-藏-書我。
我聽見台上的人大唱:北京,你要是再不愛我,我就不愛你了。我想說,北京不會愛上你的,北京誰都不愛。但我說不出來,我吐了。
穿過最後一條街道,就到了老師家所在的中學家屬院。老師每天早晨都要練琴,有時他會用雙簧管吹「天鵝湖序曲」那一段,如果遇到那一段我就站在老師家門外聽一會兒。那一段描述了王子成年禮盛大的舞會後,夜晚的天空飛來一群白天鵝。老師似乎很喜歡這一段,我也喜歡,但聽老師說我要達到演奏這一段還要很多年。我對達到那一步沒有什麼期望,因為我並不喜歡單簧管。
你看晝夜怎樣使新生的 化為腐朽
夏天的清晨,街上只有早班公共電車路過時發出的吱吱扭扭的聲音。所有清真寺的阿訇都在喚醒塔上做晨禮,唱經的聲音通過喚醒塔上的擴音器,像一個忽遠忽近的長音,在城市上空飄蕩。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因這唱經的聲音變得肅然,天邊的朝陽正緩緩的經過蘭州。
那年夏天。那年夏天的清晨,我手上提著一個盒子,走在蘭州的街上。街上只有早班公共電車路過時發出的吱吱扭扭的聲音,所有清真寺的阿訇都在喚醒塔上做晨禮,唱經的聲音通過喚醒塔上的擴音器,像一個忽遠忽近的長音,在城市上空飄蕩。
老師家是一套不大的平房,帶一個院子。剛打掃過的地面灑了水,有一股土腥氣,聞起來挺舒服。屋子裡很簡單也很整潔,窗戶上掛著白紗提花的窗帘,桌子上擺著水果和回族的點心「饊子」。師母讓我隨便點,吃些什麼,我通常什麼都不吃,這是父親交待過的。我一節一節的把那件中山裝捲起來,它的顏色在提醒我,少說話,不要亂動。
你每天得到自己的給養 你卻是哀愁的
九-九-藏-書我們是經過濤哥介紹認識的。濤哥是我蘭州的朋友,也在北京待過。那次著名的瘟疫降臨北京時,他和一個朋友去西南避疫,從此就住在那裡,再沒回來北京。濤哥在北京時我們經常周末一起去懷柔爬野長城,和他在一起我說話很多,我曾詳細的給他虛構過我未來女朋友的形象。
我知道我夢到的是誰,醒來我發簡訊告訴她,我夢到她了。
因為父親和老師曾經是同學,老師對我有特殊的照顧,所以我的課程會安排在這樣的早晨,這是美好的時刻,一天的開始。吹長音是我必須的課程,老師說長音是管樂的根基,演奏的好壞都取決於長音的穩定與否,他曾經給我演示過一個長音吹將近三分鐘的功力。我每次課時都以半個小時的長音彙報開始。我沿著音階一個一個的吹下去,頭很快會發暈,再過一會兒就沒感覺了。有時候會很舒服,覺得整個身體和樂器都通暢了,發出的聲音很好聽。但大部分時候我吹出來的都是噪音。我的嘴唇在發麻,架著樂器的大拇指開始感覺到疼。
我敲門,師母給我打開門。師母是回族人,皮膚很白眼睛發藍,她身上有一種乾淨利落的美。如果師母不在老師家,我會覺得非常失望。所有人都知道老師和師母的故事。老師和師母的戀愛是叛逆的,因為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師母的父母是很保守的教徒,他們的女兒應該嫁給一個穆斯林,所以他們堅決不肯接受這個來自漢族的女婿。他們不準師母出門,並威脅她若再和這個漢族人來往就和她斷絕關係。他們僵持了很久,最終師母橫下心離家出走,選擇了和老師在一起。這一切引起了軒然大|波,但是老師和師母的堅定解決了一切。
家裡牆上掛著一幅我從蘭州帶來的掛毯,上面寫著穆斯林的經訓箴言:
夏天的早晨,剛過四點天就朦朦亮了。這是一天中最九-九-藏-書好的時刻,清風是空的,露珠是圓的,樹葉是嶄新的。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來自相反的方向,一夜宿醉。走進院門時,東房的大爺正好出門,他很和藹的說:呦,晨練回來了。我回答:回來了。
去年的某天,濤哥坐在西南小鎮的一家店裡過下午,看見一個女孩在門口經過,女孩回頭兩人對視,然後就認識了。濤哥翻看女孩的相機,看到了我給他虛構過的那個未來女朋友。她站在上海火車站的月台上,笑得乾淨利落。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和一個女孩坐在一支小船上,四周淡藍色的薄霧籠罩著我們。她坐在我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臉,我們只是很安靜的坐著。我們沒有划船,河水也並不流淌,可小船一直在平穩地向前,一點聲音也沒有。
她回的簡訊對我夢到她這件事不置可否。她問我近來可好,我說不太好,喝酒很多晝夜顛倒。她說不要喝太多酒,要是不舒服就去哪兒走走散散心。我說你朋友還和濤哥在西南嗎,她說她們還在一起,一直在西南。我說你願意和我一起去西南看看她們嗎。簡訊很長時間都沒回,隔了一會兒她回信說,好啊!
沒到家我就下了車,吐過之後我沒再喝酒,很多的茶水讓我清醒了一些。回到家我也肯定睡不著,還不如走一會兒路。我沿著護城河邊的小路往前走,這條小路順著河邊一直延伸,走一段轉個彎就能到家。小路在這這樣的早晨顯得很幽長,周圍有鳥在叫,我走在其中,覺得這個星球就剩自己一個人了。很多事過去了也就白白過去了,天一亮這個黃金世界又會走出無數暫新的貴人,而我的前程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悲觀的認識到:人生來完整,之後只是一個消散的過程,我正在消散中,而且很快。
幾天前,我們的樂隊解散了。最後一場演出在北面的一個小酒吧舉行,觀眾不多。演出九_九_藏_書后大家圍成一桌,我拿出幾瓶白酒,我說:來,今天咱們不是來喝酒的,今天咱們是來喝醉的。大家喝起來,誰都不提樂隊解散的事兒。那個話題不用再說了,大家都明白,這個城市唯一不變的就是他一直都在變。而我們每個人都像這個城市的街道房屋一樣,一次次被拆開,又一次次被重新組裝起來。
街上有很多店鋪,大部分房門緊閉,回族飯館卻都已經開始忙碌起來。回族人是公認的勤勞,他們凌晨四五點左右就要起來準備一天的食材,我經常會被家門飯館里回族人唱的「花兒」叫醒。對於周圍人來說,這不會是打擾,這一切都是自然聲。
你每天減少自己的歲數 你卻是狂歡的
院子里有一棵大樹,白天樹葉沙沙的響,靜的讓你想不通兩條衚衕外面就是繁忙的首都。每次出門我都會選擇穿衚衕能到的路線,哪怕會繞路。這個城市的白天大得無邊無際,快得令人窒息。那裡有做不完的事情,就像是一個不停旋轉的木馬,一個夢還沒有破碎,一百個夢就接踵而至。
阿丹的子孫啊
其實我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只要和音樂沒有關係,做什麼都好。
我手上提著一個盒子,盒子里躺著拆成四段的單簧管,它通體黑色,上面配著銀色的按鍵,支起來就像一件捲成筒狀的中山裝。那是我父親的顏色,也將是我的顏色。我正要去老師家上每周一次的單簧管課。老師家離得不遠,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到。可能是因為朝陽的顏色,那唱經的聲音,或者是對上課的倦怠,我希望那條路更長一些。
我喜歡老師家,他們家有種很不一樣的氣氛。老師家牆上掛著一副阿拉伯風格的油畫,畫的是一個阿拉伯風格庭院,庭院里坐著一個披著頭巾的女孩。一束光線穿過庭院打在女孩的腳邊。那幅畫九*九*藏*書泛著一層很好看的淡藍色,女孩面無表情,腳旁擺著一個水壺。我吹長音的時候喜歡把眼睛落在那副畫上,那裡面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們好像都在老老實實的度過這個早晨,既不快樂也不難過。
春天時,我們曾約在北京見面,度過了尷尬的三天。之後,聯繫很少。
春天時,我們走在北京酒仙橋。北京的東北角是一個迷魂陣,儘管我在北京這麼多年,我還是迷路了。我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又一路無話,就這麼尷尬的朝前走。她比我小很多,她出生在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她問我:那年夏天你在做什麼呢?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的一天結束了。鄰居們說著話打掃院子,自行車鈴叮鈴鈴的響。我坐在沙發上發愣,一年前搬來時我仔細的布置過這裏,我換了新的窗帘,新的桌子,我以為會是一個新的開始。然後我就這樣每天坐在屋子裡的沙發上,像在等什麼。等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我成了一個頹唐的傢伙,孤身一人,陰沉蕭瑟。我想像著這個屋子曾經的主人,那個人騎馬穿過京城,抖去身上的風塵,昂首在月光下駐足片刻,推開房門,家人站在迴廊上等他。我覺得很難過,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太陽在升起,屋子在變亮,窗檯在落灰,我睡著了。
怎樣使遙遠的 縮短為臨近的
很快,大家就醉了。有人開始念叨舊事,那些心意相通的日子,郊區排練室旁的荒草地,我們心裏的那個溫度。有人上台瘋狂彈琴唱歌,酒精讓我胸口有些東西在翻騰,一切都在搖晃,我覺得我在墜向一個很深的地方。
我只是個學生,這一切都是對的。我喜歡老師的長發,喜歡師母的藍眼睛,貓在睡覺,窗檯在落灰,女孩在畫里。師母的聲音柔柔的,問我那個大人最愛問的問題:瑋瑋啊,你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麼呢?我回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