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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幫我把這袋垃圾帶下樓扔了嗎

能幫我把這袋垃圾帶下樓扔了嗎

作者:曹寇
他們的婚禮並不低調,除了我們之外,所有相關親友全部到場。九宮大酒店二樓全層包場,四十八桌,酒僅次於茅台,煙有中華。噹噹當,婚禮進行曲中,李芫的爸爸西裝革履地將李芫交到同樣西裝革履的張亮手中。互戴婚戒,接吻,彩條氣球到處噴舞,童男童女們拍手歡呼,與此同時,酒店門外鞭炮齊鳴。事實上和張亮住在一個小區的王奎也經過了他們的婚禮現場,只是此類加長林肯車一向與王奎沒什麼關係,而且屢見不鮮,他根本就沒在意。
沒問題,張亮為了表現自己是一個自從幼兒園開始就學習雷鋒的傢伙,很爽快地接過了垃圾袋,並且為了表現某種與年輕和力量相關的東西,還挺了挺腰,甩了甩胳膊。然後在主家翹起一條腿(門口有一個擺放入門臟鞋的墊子,他們不忍用乾淨的室內拖鞋的鞋底踐踏之)扶著門框、半開著門的目送下,蹬蹬蹬下樓去了。
就在她關上門的時候,張亮像一個早已死掉卻必須看著這些活人還在徒勞的活著那樣深感悲痛,不禁潸然淚下。
然後就是另外一個重大變故,張亮死了。死的也很正常,車禍。據統計,我國每年車禍死亡人數已經突破了10萬,張亮作為其中一員,談不上幸運,也談不上十分遺憾。不定哪天我們也遭此厄運呢,你說是吧?鑒於車禍的血腥,我就不複述張亮是如何死的了。都差不多。
王嫂是家政公司的鐘點工,外地人,四十來歲,寡婦,兒子在讀大學。健壯,大臉盆子,沒有鄉下人的乾癟和黝黑。每次到來,張父「家裡可好」之類的噓寒問暖自不必提,他還追隨她幹活的肥臀,像一個下手那樣幫她遞東遞西。此外,還曾坐在沙發一側展開自己早年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家庭影集,然後拍拍身邊的空位,邀請王嫂將肥臀放上去共同欣賞。
拎著垃圾袋下了樓之後,張亮打開了那個塑料袋。他看到了自己難逃一死的命運。
不過,也可能是這樣的:張亮愣了一下,然後騰的紅了臉,用決絕的下樓動作表示,我是保險推銷人員,不是倒垃圾的,我是有自尊的。或者直接用語言表示了自己遭到冒犯的憤怒,對不起,這不是我的工作。
作為朋友,我們都沒有去過張亮的新家或故居九*九*藏*書(都成立)。其父在世時,我們當然不可能去。現在房子屬於張亮了,我們也沒去過。這就是張亮的另一人生變故,即和朋友們一刀兩斷。
每周來咱們家打掃衛生的王嫂不是挺好嗎?
是這樣的,大概一年以前,月光保險公司產品經理張亮先生如約到一戶人家去推銷保險。和往常一樣,張亮在這戶人家寬敞明亮的客廳唾沫四濺地講了兩個鐘頭,其間還喝了人家三杯(一次性紙杯)白開水,上了一趟人家的衛生間(沒有發現年輕女主人的內衣)。有那麼一兩次吧,巧舌如簧的張亮差點把人家心思說活了(他自認為),可惜最後人家還是表示自己是有單位編製的人,醫療養老都有保障,也就是拒絕了。當然了,這些有文化有教養的人士不會以下逐客令的武斷方式請張亮滾出他們的家,而是表示需要和其他不在場的家庭成員商量商量再給予答覆。張亮顯然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此類婉拒。出於報復,他提出自己能否在出門之前再使用一下他們的衛生間?(張亮個人的傳統)如果這也遭到婉拒,經驗豐富的張亮會描繪一番公廁距離此處的長度及自己不可能達到的速度,讓文化和教養使主人無法拒絕。
和朋友斷絕來往,這算不上傷害朋友,起碼在我們看來如此。作為朋友的前提是,允許朋友們選擇和自己還做不做朋友。這可能有點兒繞,不過事實就是這樣。換言之,我們並不缺少張亮這樣的朋友。他遍布我們人生的每一個角落。或者說,我們並不缺少朋友,不需要朋友。我們在世界上活著,那麼多人跟我們同時活著,我們仍然感到孤獨。孤獨的問題不是有了朋友就能解決的。同理,再生六十億人或殺光所有的人,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婚後,李芫從來沒有聽張亮說過,所以她一無所知,並且表示我們神經兮兮有點過分。王奎甚至還曾計劃前往月光保險公司查找客戶名單,希望找到一年前張亮某月某日登門的那戶人家。他這建議一出,剛開始大家紛紛表示支持,熱情高漲,稍後就彼此嘲笑挖苦起來。至於嗎?是的,不至於,完全沒必要。
好了,現在唯一的問題還是最初的問題。一年以前,張亮到底有沒有幫那戶https://read.99csw.com人家倒垃圾,到底有沒有接過那個沉重的黑色垃圾袋?我們和張亮最後的接觸就是他告訴過這個段子后再也沒有來往,之所以譽之為張亮人生的「拐點」也正因此。
還是說說張亮。他結婚了。
首先,他的父親死了。在父親死之前,他的母親死得更早。也就是說,作為獨生子女,張亮一下子成了孤兒。多麼可憐啊。但這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卻好多了。張亮終於可以搬回家來住了,一套面積不大,但足夠張亮的兩居室就像傳說中的海外遺產一樣陡然歸其所有。這麼說在於幾年以來,張亮父子關係惡劣。這些年來,張父對兒子的讀書和工作狀況一直很不滿意,最初的打罵變成爭吵(打不過兒子了)之後,在父親眼中,張亮完全是變本加厲地氣他。徹夜不歸啦,狐朋狗友啦,朝三暮四啦(張亮帶回過五個以上不同的女孩)。
對於李芫來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結婚。但當張亮提出結婚的時候,她也沒覺得自己遭到了冒犯和侮辱。惡俗的宏大婚禮場景也不是她喜歡的東西,親身經歷后,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如果說心裡話的話,李芫說,這些讓人厭煩疲憊的婚前準備和婚禮本身倒確實讓我覺得在自己身上發生了大事。什麼叫終身大事?這就是。李芫也沒有掩飾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她在婚前就懷孕了。數次墮胎經歷讓她有點麻木,沒有像初次那樣驚恐,沒有急著跑到醫院去。她本打算等自己哪天有空就叫張亮陪自己去趟醫院做掉算了。沒想到張亮說,我們可以結婚。
她可能長得不錯,青年時代只能比李芫漂亮而非相反。就算人到中年,甚至還需要潔爾陰這樣的東西維持自己和丈夫的清潔及性|欲,也仍然溫婉動人。與此同時,張亮也順著她眼角的魚尾紋看到了她目光中的疲憊。這一疲憊表面上判斷是張亮兩個小時的唾沫四濺造成的,而本質上應該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少不了的東西。
好好,沒問題。不好意思這種情緒也從女主人那傳染給了張亮,與垃圾袋經由她手到了他手上一樣。他禁不住臉紅了。
當然沒有發生什麼。他只是一動不動。張父不可能對這個走錯門的姑娘(陰|道里很可能還殘留著兒子九*九*藏*書的精|液)干下不倫之事。他還有沒有性能力?也一直是張亮諸位朋友就此爭論不休的話題。我們親愛的父親或許只是想享受一下這個場景,然後享受得差不多了,理智戰勝享受之後,再假裝醒來展開尖叫和怒斥。可惜他低估了年輕人的嗅覺和觸覺。在骨骼上懸垂的肌膚,老年人被窩裡所特有的氣味,讓那個陰|道里還殘存著精|液和尿液的姑娘于睡夢中漸次感到不適,然後醒來,然後發出本來屬於張父的尖叫。
按理說,張亮本意也不該如此憤怒。他換了那麼多女朋友,換掉這個走錯門的也在必然之中(事後正如此)。此外,他曾多次表示,父子關係如此惡劣,自己不滿老頭子的意算個原因,但父親是個男人,多年喪妻導致的陰陽不調難道就不是問題?他甚至還曾在飯桌上向父親提出友善的建議,表示自己不介意父親再找個老伴。以至於他還戳破了父親那點秘而不宣卻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可惜張亮提及王嫂,王嫂就再也沒有出現。朋友們認為,張父或許僅僅滿足於追隨王嫂的肥臀,到此為止或者水到渠成,都在於張父。作兒子的,出於一片好意橫著插入,反而不美,實為破壞之舉。如果說父親對兒子的不滿演變為痛恨,很難說,與此無關。包括姑娘進錯門,老頭一聲不吱也可能是報復。換言之,王嫂事件即已埋下父子反目的禍根,姑娘進錯門算是大爆發。張亮摔門而出,從此不再踏進家門一步也便是罪有應得了。
有一天,張亮的某位女朋友在雞叫頭遍之際(假設在鄉下),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去上廁所,然後睡眼惺忪地走錯的房間,一下子鑽進了父親的被窩。要知道,現在的姑娘們熱衷於裸睡,也就是說,只有在下地走動才拿來用以裹身的睡衣在進入被窩之前被拋開之後,緊貼住張父蒼老脊背的是一個充滿彈性的異性肉體。張父的錯誤在於,當他想像一個被侵犯的女人那樣尖叫著爬起來以一位長輩的口吻怒斥這個尷尬的場景的時候,多年喪妻的經歷讓他又假裝閉上了眼睛。
不過,我需要提請大家注意的是,和李芫結婚並非張亮和朋友斷絕來往的原因。如果他嫌棄李芫和我們的先他存在的性關係,他當初就不會帶著李芫在我們面前出雙入對。九*九*藏*書更不會和後者結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李芫打電話挨個告訴我們她要結婚了而且結婚對象是張亮時,我們都很高興,並對張亮肅然起敬。張亮才是我們經常提到的並且表達過葉公好龍式崇拜的脫離低級趣味的人。雖然結婚的喜訊不是來自張亮,雖然張亮不再和我們來往,雖然我們並不介意不來往,但他的情況我們了如指掌。李芫仍然是我們的朋友,後來有許多事情都靠我們幫忙,大家也都幫了,這放到後面再說。
那麼,最後這項重擔只能落在我的肩上。作為張亮的朋友和這篇小說的作者,我是這麼想的——
張父堅稱自己並不知情,表示都不知道有人進了他的被窩。但這一說辭的虛弱是不堪一擊的。老年人睡眠的淺薄是一個常識問題,何況張父這種喪妻多年,退休在家,對社會對兒子什麼都看不順眼的老頭。
我實在找不出不答應的理由,張亮挺好的,不是嗎?對此我們沒有異議。也就是說,他們婚後的生活就是學習做一個稱職孕婦和學習如何侍奉孕婦的過程。這比僅僅是一對新人面面相覷要和諧得多,似乎更接近婚姻的本質。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張亮相處呢,李芫說。
他的老婆叫李芫。我一說出名字,大家可能就笑。因為讀過我小說的人都知道,李芫是個我們通常所說的騷|貨,因為她和大家都睡過。就這個朋友圈來論資排輩的話,李鋒是開山鼻祖大師兄。李鋒提出分手的時候告訴李芫,我倆都姓李,不好吧?真是畜生。然後李芫也做過王奎和張德貴的女朋友。至於其他人,因為在我小說里不常見,我就不說了。這麼說吧,她是我們大家的女朋友(不把「女朋友」這一詞墮落到愛情里去的話)。有時候我們這群人之所以長期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糾纏不清,很容易讓人產生如下認識:他們的關係是性器交叉的關係,李芫是他們之間顛撲不破的友誼的最牢固最有韌性的紐帶。李鋒、王奎和張德貴顯然不會認可這種說法,但叫他們拿出反駁的論據,看來也實屬多餘。懶得搭理你,你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
總之,無論如何,張亮的下樓聲還是蹬蹬蹬。這既是下樓的既定聲響,也可以理解為與張亮的體重和下樓方式有關。不贅。
他媽的平時我夜九九藏書裡兩三點回來燈不開貓手貓腳去我房間睡覺都能被你逮個正著你他媽的逼的還想狡辯?
不過,我們不知道張亮有沒有幫那戶人家倒垃圾,這是他留給我們的一個懸念。對於張亮這種人,大家都不陌生。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喜歡賣關子,認為這樣才叫幽默和有趣,才能在所謂的朋友中獲得發言權、神秘性及優越感。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事似乎成了張亮的人生拐點,也就是說,此後,他的人生發生了重大變故。
我們這些被張亮列入黑名單的朋友在張亮死後紛紛出現,在他的葬禮上,在他的家裡。真夠我們忙的,把張亮安排在他父親旁邊之後,我們就迎來了李芫的分娩。活躍程度彷彿是在辦自己的喪事和喜事,尤其是王奎和張德貴的新女友,她們出於同情或者別的,幾乎是輪番住宿在李芫家。可謂和衣而睡,一有風吹草動,就爬起來替李芫操持這樣那樣的。可以預想的未來是,李芫這對孤兒寡母會成為我們這撥朋友終生的朋友,就算李芫本來就是我們的朋友,但我們更願意以張亮的名義。如果不是李芫反對,我們非常希望給張亮未曾謀面的兒子繼續冠以「張亮」的姓名。
這次張亮更為細緻地觀察了一番這個一塵不染、香氣撲鼻的(與沐浴露洗髮水之類有關)衛生間,然後有了兩點發現:第一,浴巾的存在讓他憤怒,因為張亮只有毛巾,洗臉洗澡洗屁股洗腳,偶爾還兼職抹布。不過憤怒很快就被幸災樂禍、暗藏肺腑的獰笑及淫笑所取代。這就是他的第二個發現:一瓶矮小的潔爾陰躲躲閃閃地藏在洗髮水沐浴露等高大身軀之後。那些被病菌、腐爛和惡臭所困擾的生殖器官立即在張亮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然後順理成章地充斥于寬敞明亮和文化教養之中。不知是因為張亮出了衛生間時的視人如生殖器官的得意神色讓主家發現了什麼感到不快也想報復,還是人家本就作此打算。在張亮穿好鞋跨出門檻之際,主家遞來一個沉重的垃圾袋,滿臉歉意地徵詢前者:能幫我把這袋垃圾帶下樓扔了嗎?
能幫我把這袋垃圾帶下樓扔了嗎?女主人滿臉堆笑地詢問張亮,可以看得出來,她也對自己這個要求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這確實也就是順手之勞,完全構不成負擔,連勞動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