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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日某首歌

某年某日某首歌

作者:高曉松
某年某日,第一次到洛杉磯,帶著琴和行李,沿著一號公路在海邊開,看見一條叫Ocean Avenue的街,名字好聽,拐上去,慢慢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遠處一盞黃底藍字的燈箱,上面寫著「Hotel California」。生活大爺,你對我真好!
沒有GPS的時代很好,可以看遼闊的地圖,而不是顯示屏上僅有的一條路。我坐在那不勒斯的黃昏看地圖,發現南方有座小城叫Sorrento,忽然心頭一緊,響起了《重歸蘇蓮托》。馬上問周圍的義大利鄉親這個Sorrento是不是那個「67123133」?剛唱一句,熱情的義大利南部人們一起高唱「23424266,67176733—」就是她!
後來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海,包括名字就很音樂的愛琴海。漸漸明白了人為什麼發明了音樂。當你面對一種永恆的節奏,又不知她從哪裡https://read.99csw.com來,來做什麼時,你是沒辦法和她說話的。說話需要回應,而歌唱只需要傾聽。海不能回應什麼,但可以永遠傾聽,互相傾聽,朝潮朝落,長漲長消。那時人們歌唱了,並且,全世界每個隔著千山萬水的民族居然唱出了一樣的音律,每隔八度一循環的十二平均律。不需要翻譯,互相心領神會,所有的樂器都可以在同一個調上合奏。不論是來自中國的仙鶴腿骨還是來自德國的禿鷹翅膀。
我後來正式定居洛杉磯前的許多次來,就住在Hotel California。直到去年老徐來,我還推薦她這家旅館,她住了兩晚,不喜歡。
這些我都沒見過,邊疆、蘇蓮托、海洋。但我知道它們的味道,小調的,藍的,一起一伏的。
中學家裡有了三洋4500錄音機,夜裡很晚會偷偷聽電台里的美國歌曲,Red RiverVread.99csw.comalley、GreenField、Riverofnoreturn,山谷、田野、河流。有好幾個聲部的,遼闊的,遠的。
小時候覺得音樂屬於很遠的地方,電視上聽見的是《邊疆泉水清又清》,跟媽媽學黑管吹的是《重歸蘇蓮托》,和媽媽夜裡潛入單位偷紙和油印機印了歌本放學後去中學賣給大哥哥大姐姐,五分錢一本,賣的是《深深的海洋》。
沿著懸崖峭壁鑿出來的窄窄的公路,有些地段凹進去上不見天,只剩右手月光灑滿清輝的大海。偶爾凸出一個只容兩三輛車的停車點,我停下車,點根煙,呼吸。
我開車穿過美國,每個歌中唱過的地名:Massachusetts,Mississippi,Alabama,San Francisco,Sunset Boulevard都覺得溫暖。
因為《一條小路》和一首媽媽給我唱的不知名的騎九九藏書兵之歌,我在莫斯科紅場抱著吉他用中文唱起了他們的歲月。
再向東開,一個個距維也納多少公里的路牌如老情人歸來的時鐘滴答。我猛烈建議大家第一次去夢回之地都選擇開車,那些路牌上逐漸縮小的里程是生活的禮物一層層拆開的包裝紙,是和夢中情人做|愛前脫下的一件件楚楚衣服。
慢慢的,我家牆上的世界地圖成了我的摯愛。那些久遠的音符里牽扯出的一座座城池原來都還在。有一天,我忽然對家裡人說:你們考我吧,我能背出全世界每個國家的首都。
某年某日,在那不勒斯登上人跡罕至的聖埃爾默城堡,為了曾經激勵過我的那首歌St.Elmo』s Fire。城堡頂上,只有我和一個美國老太太。老太太喋喋不休批評歐洲天主教的腐敗,教堂巍峨,人民挨餓,云云。我微笑聽著,看著起伏的遠處。
某年某日,開車穿過綿延的隧道,衝出阿爾卑斯山,從因斯布魯https://read•99csw.com克往薩爾斯堡飛馳。路中間開滿鮮花的隔離帶,陽光透析的森林,有著樂譜般格柵的小房子,古早如梭。薩爾斯堡弦樂繚繞,我不去糧食街9號,我不要去看莫扎特的小屋,我坐在廣場聽悠長的陽光拉琴,彷彿回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光。
簡樸的木質小旅館,喜歡。窗外就是沙灘和海。棧橋上有旋木,遠遠的五光十色。斜對面有家叫「天狗」的偷偷賣鯨魚肉的海鮮館,裏面的服務員都是在好萊塢拼得黯然神傷的年輕男女。我認識了一個會說英法西語的哥倫比亞大帥哥Waiter,像他們民族的排簫一樣孤獨,隨身帶著自己的照片和簡歷,已經34歲。我說我拍過電影,小電影。他給我菜單上沒有的鯨魚和他的簡歷,說以後給我留座。
因為《深深的海洋》、《啊朋友再見》,南斯拉夫分裂時我黯然神傷。
他們大吃一驚,不知是否那時就決定讓我將來學理工。
被教育必須聽的是《藍色多https://read.99csw•com瑙河》、《維也納森林故事》,絢麗的,金黃的,永遠沒有黃昏的,人們。
我沒找到Scarborough Fair,每次路過臨時擺開的Fair,都下意識看看名字。因為那句永遠的「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第一次看見海,大失所望。鉛灰色的,無愛的渤海。
夜裡來到這座小城,旅館都滿了,睡在車裡,看著刺入地中海的半島峭壁上孤懸的蘇蓮托,我想我應該哭泣,於是哭了一會。第一首從我指尖奏出的曲子,第一次讓我覺得音樂屬於我的地方,我找到你了,這裏就是遠方。
其實這世上本無音樂,音多了,就成了樂。
長大了,不能縱橫四海,也要浪跡天涯。必須獨自開車走遍世界。
維也納第一夜,我躲在多瑙河橋洞下的暗淡處,大醉。把兩隻靴子紛紛投進河水,大呼多瑙河請留下我足跡。然後光腳在街頭漫步,人們看我,看穿越回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