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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誰

那個誰

作者:馬一木
窗外的摩天大樓慢慢熄滅了燈,看起來像是有一群高大的怪物站著睡覺。他想起來一件事,拿出iPad,點開了LiveCams。這是那天晚上她給他下載的。他一直沒點擊。
這口吻很熟悉,公司同事說起自己的貴族朋友時,也是這個腔調。於是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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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人看起來很平靜,似乎窗外的風也停了。
室內的煙霧很快透過窗戶縫隙和窗外的煙霧會合,飄到更遠的地方。
c: \> find 刀疤
「我就像一棵被砍伐的樹倒在床上。每天砍伐一次。」他這樣想,併為此得意了一陣,他認為這是一個好句子。之後幾年,他再也想不到一個類似的句子打發自己。
他看得入迷了。巴黎的雪一點點從屏幕上方落到屏幕下方的石板路上,有情侶從屏幕右方不停親吻,不認真看以為是雕塑,有個孩子朝他們身上扔雪球,他們仍在親吻。
于定棠來到了這個人工冰場。雖然是夏天,滑冰場冷氣逼人。不是空調冷氣,是來自真正的雪的氣息。他換好鞋,做了些短暫的熱身。開始加速,他感覺自己身上的發條啟動了,激活了身體深處藏著的某個磅礴的程序,或者說磅礴的宇宙。他開始越來越放肆,先是直立滑行,后是半周,幾圈後來了個燕式旋轉。他知道一個新的世界在向他二維展開,在半空燕式旋轉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那個鑰匙開的是什麼鎖。
他開始有了興趣。
其實,我無非是個程序。想到這個,他的沮喪感攫緊了他。他管理著公司5台伺服器,億萬位元組。可誰在乎呢。
這時候,他停在了半空。
「你這王八蛋,不好好學習。知識就像是內褲,看不見但很重要。」
「我還記得那天我看新聞,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資格,被降格為矮行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很想知道從高處跳下來是什麼感覺。」
「你不相信?很快你就會相信。我大學學的是天體物理。但實際上,我有恐高症。很嚴重。這樣說吧,我1https://read•99csw•com9歲后,幾乎沒有去過2樓以上的地方,直到前兩年。這會要我的命。我對木星的所有衛星都比高樓大廈熟悉。」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日醒來,他繼續打開iPad,在南方一個滑冰場上幾乎耗了整個上午。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的一個視頻,電子顯微鏡下,血紅蛋白由四條鏈組成,它的流動就像是舞蹈,和所配的華爾茲舞曲完全吻合。根據iPad顯示,滑冰場是潔白的血管,人們居住於此,流動著,隨機跳躍。在很多瞬間,地心引力被他們扔在了腳下。他開始覺得餓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飢餓感覆蓋了他。
由於很少被問起名字,他遲疑了一下:
馬品從桌子右側走過來,說,「他走了,走之前交待我讓你看一個東西。」
「對於你來說,很難做到吧。」
這期間,他還遇見過幾次蜘蛛人馬勇。他們沒有說話,但每次蜘蛛人飄蕩而來飄蕩而去的時候,他知道蜘蛛人的笑容是給自己的。說是笑容,但和電流無異。他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想把伺服器、投影儀、副主管甩到身後,跳出窗外,抱住蜘蛛人,跟隨繩索。先盪到對面塔樓,再盪到天外。
窗戶內外,他倆同時點著了煙。
幾個月前,他下班回到公寓,鑰匙孔里被哪個缺德鬼塞了口香糖。他回到電梯,記下電梯上用漆噴的開鎖服務熱線。總是忙音。他想了想,附近他只認識她。
她滅了燈,蠟燭星星點點。燭光映照下,她臉上那道從眉骨到嘴角的刀疤看起來沒有那麼硌眼,相反,像是21根弦其中一根。他在沙發上看著她。眼前這個女人他即不熟悉,也不陌生。他知道她有意想引起他的注意,這是他的鼻子告訴他的,空氣中的荷爾蒙並不難捕捉,就像電腦能從程序代碼的細微結構中發現病毒。睡前他躺在沙發上,確定不是她的問題(她不可謂不動人)。是自己的問題。自己身上某部分能力,比如愛的能力,就像伺服器里被永久刪除的數據,無read.99csw.com法恢復。只有數據的幽靈被縛在某個電子元件上。
每天下午2點,副主管需要他把電腦連接到投影儀。這件小事簡直要他的命。她總是對他吼:
「這是什麼玩意兒?莫名其妙。」副主管撇著嘴。
很快,蜘蛛人道了別,往下沉降,大致50樓的時候能看到他成了拳頭大小,最後沒入車水馬龍。
如果在往日,現在正是他下班的時候。坐電梯從78層下樓,電梯里有10名華爾街的控制者,至少看起來那樣;上天橋,入地鐵;給孕婦讓座,站上10站或更多;出地鐵,過兩個紅綠燈,路邊水果攤,到家。倒在床上。
那晚他是在她家沙發上過的。從進門開始,她就呈現出和公司完全不同的亢奮狀態。她說她喜歡非洲的科拉琴這琴有21根弦聽起來就像是星星和星星的對話;她說這年頭男人都靠不住還不如信任一個電腦程序。
「因為這裏。我叫馬勇,但我之前不勇敢。確切地說,是從19歲開始不勇敢。很多年來我都不敢想起那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假裝那天不存在。那年,那天,我和我妹妹兩個人在家,這時候從院子里翻進來兩個蒙面的男人。」
「你為什麼恐高?」
c: / add 溜冰鞋>
這是他第二次被鎖。周六,從家裡出門時他想,真是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不知怎麼就到了公司機房。總是這樣。在電腦屏幕的閃爍中,他歪著脖子睡著了。從外面往裡看,無非是電腦和電腦之間多了個雜物。被鎖也在情理之中。
柏林一個老到不行的老奶走出門,從景深那頭走到這頭,駐著拐杖。她似乎在對著一個年輕人嚷嚷。激動的時候,還用拐杖指著那人。差點摔倒。
「他們抓住我妹妹,我正在打ps實況足球。我看著他們扯著我的妹妹,一步一步往外走。其中一個惡狠狠地盯著我,說,臭小子,你敢動就讓你死。我這膽小鬼,真的被定住了,不敢動彈,電視里的羅納爾多也成了膽小鬼,一動不動。我聽著妹妹的叫聲越來越遠。」
「你https://read.99csw.com知道我為什麼干這行嗎?」蜘蛛人問。
他對著窗戶哈了口氣,擦了擦。窗戶外,地球的一部分推送到眼前。如果不是被鎖在機房,他幾乎從來沒看過窗外。詫異得很。
「恩,」他沉吟了一下,「她右臉頰有刀疤。叫馬品。」
「哥們,借個火。」蜘蛛人仍在笑。牙齒出奇地白。反射出一些意志的光芒,看起來像是高空中的羅賓漢。
他買了雙溜冰鞋。在地鐵和家裡那段一公里的路開始練習。腿上的瘀青開始變多,有一次還撞飛了100多個橘子。看著橘子從天而降的拋物線,他獲得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
他推開窗戶。蜘蛛人聲音隨風一起進入了這個機房。
他準備在公司再過一夜。沒有食物。但他一點飢餓感都沒有。就在剛才,他還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蜘蛛人那件事。
c:\ >dir 機房>
他盡量顯得很平靜,整個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或者說,看著一根多餘的線纜。每次如此。但他知道,只有一個女孩例外。無論他抬頭、低頭、轉身、接線,那女孩總注視著他,從桌子右側傳送過來的眼神有火山燃燒的成分,甚至右臉頰上大約8厘米的刀疤也無法抵消這部分的溫暖。
她笑而不語。注視著牆面上100英寸的幕布。她知道他會出現。她會看到他騰空。
對方約莫30歲,腰間繫繩,由於繩子系得很緊,肚子顯得尤其大。在慣性作用下,他的肚子和臉每隔3秒輕微撞擊一下窗戶玻璃,直到花了些功夫控制住了局面,把長滿鬍子的臉貼住了玻璃。對方用拇指做了一個打火的姿勢,笑著,嘴巴咧得很大。風往嘴裏灌的時候,臉部肌肉看起來像有人用手指從口腔往外戳。他知道,窗外這人叫蜘蛛人,專門給摩天大樓擦玻璃。
那一天到來了。其實那一天是哪一天並無所謂。他買了機票。去了南方。是一個周二,下午兩點的例會準時開始。副主管的手重重拍了拍桌子,看起來很生氣,桌上的電腦離開桌面幾微秒。「那個誰呢?那個誰去哪了九_九_藏_書?」
蜘蛛人吐了個煙圈。
點開后,12個窗口出現。往右滑動,又是12個窗口。每個窗口是一個網路攝影頭的實時畫面:英國格林威治有一隻貓,只花了7秒種吃完了盆子里的貓糧;日本大阪的洗衣店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洗衣機在自左向右旋轉;巴黎下雪了。
她送他去的機場,說,「你回來的時候,去一號線和二號線的交叉口寄存處9號櫃11號窗。打開儲物箱,那裡有送給你的禮物。」
她問他,「電影看到紐約中央公園有一個湖,湖裡有野鴨。冬天的時候,湖面結冰了,美國人在那裡滑冰。你說那些野鴨去哪了?」
c: \>md LiveCamps
與此同時,他發現天橋上那位手藝人最近一直在忙乎些什麼。先是一堆鐵皮,慢慢地鐵皮有了形狀,在一個下雨天,他看見一雙手和一雙腳被製作了出來。再往後,多了一個正方形的腦袋。是個鐵皮人。背後也有了發條。他問手藝人,為什麼做這個鐵皮人。手藝人不抬頭,往鐵皮人身體內部塞進一些棉花,一些有孔的卡紙,說,「受一個女孩之託,造一個會唱歌的鐵皮人。」
按他平時的習慣,同事結婚給的喜糖都不吃,下班的時候,放到天橋手藝人跟前的氈帽里。但那個瞬間,他決定接受這根煙。
「不知道。」
他想知道那個鐵皮人會唱什麼歌。
蜘蛛人看了看遠處的天際線慢慢變成橘黃色,包裹了整個城市,指了指自己心臟說:
「于定棠。」
她把iPad接入投影機,點開LiveCamps,再點開一個窗口。全屏顯示。畫面剛開始有些閃爍。是一個滑冰場。很多人在冰面上做布朗運動。
他依舊按照原路線上下班。溜著冰過兩個紅綠燈。進地鐵。站上10站或更多。出地鐵。過天橋。上78層。在副主管依然不停地罵人(他越來越不在乎)她依然注視著他的時間流動下,他溜冰的技術越來越好。有一次,他甚至嘗試溜到了主幹道,在車流中穿梭了一陣子。
他模仿缺了牙的口音,給這個老奶奶配音read.99csw.com,自己也樂了。笑了很久。很久沒這樣。
「你叫什麼?我叫馬勇。」蜘蛛人問。左手蜷成碗狀,護著火,點著煙。
他發現自己身體開始熱起來,脫了外套,問,「怎麼突然去學了蹦極?」
「之後我就開始恐高。不敢看低於我的任何東西。不敢爬山不敢上樓不敢坐飛機。我無數次在夜晚驚醒,夢到我在飛機上被劫匪勒死。我經常對著鏡子朝自己吐口水。後來有一天,我離開了家。去海南學了蹦極,還做了幾年蹦極教練。」
「是很難,跟吃屎一樣難。具體我就不說了。總之我做到了。後來我回到了這個城市,我躲我妹妹躲了很多年,準確地說,我妹妹也躲了我很多年。當我知道她在你們公司工作的時候,我決定做蜘蛛人。我每隔一段時間能從窗戶外看著她。我希望她能原諒我。」
窗外一團影子打斷了他。夕陽正處在對面88層塔樓。在夕陽和室內光線的雙重描繪下,他看清了,這是一個活物。78層窗外的一個人。莫非是這個世界的一個BUG?他眨了眨眼。確定了窗外正在輕微搖擺的是一個和自己同屬同種的碳基類生物。
他把打火機遞了出去。蜘蛛人熟練地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抖出來兩根,往窗戶遞過來一根,說,你也來一根。
「這是我第二份工作。幹了一年。我家境還算不錯,80年代那陣子,老爹糊裡糊塗買了原始股,發了大財。這樣說吧,從我家卧室走到大門,得走5分鐘。」
他停頓了一下,幾分鐘前的羅賓漢氣質頓時從他濃密的鬍子末端蒸發了,但很快又恢復了某種平衡。
c: \ >cd 蜘蛛人
他倆一直聊天到天亮。當然,主要是她在說話。她甚至提到了自己的童年很美好再也不可能那麼美好和上千個氫氣球把小木屋帶上天空一樣美好,說著說著就哭了。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她要花6個月給這個男人準備一個禮物,她拿不準這個男人會不會愛她。
「那個誰,你就不能調亮點嗎?那個誰,畫面往左一點。怎麼搞的!往右往右。」
「什麼?你妹妹在我們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