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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和孩子

混蛋和孩子

作者:關軍
那是1999年還是2000年,混蛋也記不清了,反正他接近30歲了。10年之後,他甚至記不得她的名字了,混蛋覺得這有點無恥。
那屋子連窗戶也沒有,更要命的是,朋友在外面把電閘都給拉了。當最後一點微光從捲簾門與地面的縫隙消退,她與混蛋絕望地坐在黑暗裡,只能有一搭無一搭地閑扯,如朋友期望的那樣彼此熟悉著。
混蛋就這麼轉身走了。他的方向既不是報社也不是近旁的家,彷彿這樣她就不會再找上門來——混蛋擔心她還會索要補償金,甚至要求和自己結婚。
後來他們困了,發現屋裡只有一張沙發床。混蛋拿出一種被逼無奈的語氣說,咱們擠一下吧。聽得出她很害羞,但最終也沒拒絕。其實,她可以建議他趴在桌子上,而且即使一夜不睡混蛋也死不了。在黑暗中的某一時刻,她的心一定發生了鬆動,這也算另一種「囚徒困境」嗎?
與之相比,對那個已記不https://read.99csw.com起名字的女孩,我的負罪感更為強烈。她對於城市、對於愛與家庭、對於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僅僅因為一個混蛋不負責任的縱慾,就要完全被改變嗎?
在沒有任何安全準備的情況下,混蛋與她發生了惟一一次性關係,那是她到瀋陽的第一個晚上。彼時的她,對混蛋已有了幾分依戀。翌日送走她之後,混蛋緊張起來,在他的意識里,性還是與責任脫不開干係的,而他又明確知道自己不會娶她,擔不起繼續下去的責任。
她就站在電話亭旁邊,在那呼吸急促的十幾秒,混蛋沒勇氣看她的表情,只記得她在無聲地哭。混蛋掏出疊在一起的幾張鈔票——不多不少正是500塊——遞過去,好像說了一兩句話,大意是把這事兒處理了吧,別再來找我。
電話里的她在抽泣,過了一會兒,提出混蛋給她500元錢,把孩子做掉。
在40年的人生九_九_藏_書經歷中,大大小小的混賬事,我做了不少。你們今天聽到的,是其中最不可饒恕的一件。實際情況是,肇事者並未解脫,不安只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加劇。在混蛋製造的這出悲劇裏面,沒有明顯的欺騙、侮辱和強迫,但回想其中的一些細微處,混蛋所為卻是那麼令人作嘔。在法律意義的犯罪之外,還能有什麼比這個更齷齪嗎?
直到那一天,她把電話打到混蛋的辦公室,告訴混蛋,自己就在報社對面的電話亭,她說自己懷孕了,如果混蛋繼續躲藏,她會讓報社的人都知道。她還說,她想留下這個孩子。
混蛋含糊著答應。他還是沒有生髮好感,但又不想錯過與她親近的可能。
電話亭也是一個報攤,混蛋參与編輯的報紙,常擺在顯眼位置。男主人是一個離職的警員,電話亭得以開在派出所大門的一側,通常那是傳達室的位置。混蛋忐忑地走向它,像是走在投案自首的最後幾步。
九-九-藏-書混蛋掛斷電話,匆忙往外走去。混蛋貼著牆根,低著頭下樓梯,希望沒人撞見他,至少看不到他的神色。混蛋穿過喧鬧的馬路,走向對面的電話亭。
混蛋得到了他本該得到的致命一擊,無法再藏匿下去。他說你別衝動,孩子不能留下,你別衝動,我馬上下去。
面對她再次探望的願望,混蛋開始百般推脫,後來連手機也關了。甚至她來敲房門的時候,混蛋都躲在家裡一聲不吭。
第二天,朋友來開門,欣喜地看到惡作劇的成果。當混蛋表示當晚就要趕回工作地瀋陽,她不舍地說:過幾天我去看你吧。
或許有必要交待一句的是,500元差不多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月薪,對於混蛋而言,是他月薪的十分之一。混蛋以他自己的邏輯判斷著,她還會來找他,或再來要錢。一段時間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看上去,肇事的混蛋徹底解脫了。
混蛋成年後,還是第一次和異性睡在一起,他試探性地read.99csw•com逗引她,先是用話語,後來是用手。她依舊害羞,依舊沒拒絕。
我沒有任何理由覺得,懷孕是一個謊言。我一定是參与孕育了一個生命胚芽,又成為將之扼殺的主謀。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認為一枚受精卵發育一個多月就已等同於一條人命。但世界上的罪惡可不是只有殺生這一種,我知道自己對一個未實現的生命犯下罪孽,雖然說不清它到底是什麼。
那朋友介紹的女子,該有兩位數了,無奈混蛋矮小而笨拙,又沒什麼傲人之處,總是遭到拒絕。在朋友那間半地下的門市房,她見了混蛋一面,同樣沒什麼興趣。朋友有點急了,想出一個極端的辦法——下班時留下一點吃的,就借故出去,在外面反鎖了鐵門。打電話催其開門,他先是說「你們先好好聊聊,我一會兒就回來」,後來乾脆關了手機。
僅僅三個月前,混蛋還處於特別渴望找到女人的時期,每次回本溪老家,都會在親友撮合下相幾次親。她九九藏書是其中的一個,剛從外地農村來本溪投奔姐姐,還沒找到工作,對城市生活既陌生又渴求。她與混蛋的一個朋友相識,於是被介紹給了混蛋。
她20出頭,膚色黯紅,身形健壯,與混蛋在一起,很不像那麼回事。混蛋總覺得未來妻子的面容可以更秀麗一點,外形上也不要給自己壓迫感。以前相親是人家瞧不上混蛋,這次是兩個人都不滿意。
這樁無恥行徑,是我第一次面對「要不要孩子」的抉擇。第一次的抉擇,居然是在那麼被動、那麼尷尬、那麼倉皇的情勢下做出的。我做了一件齷齪的事情,不過僅就那個抉擇而言,至今都覺得正確無比。我也曾想,如果當時我沒有拒絕去做父親,對於我、對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都將是怎樣的災難。
你不會覺察不出來,而我也沒想隱瞞,那個被我稱為混蛋的人,正是我自己。生活中我極少使用「混蛋」這個詞——當你意識到自己是個什麼貨色的時候,哪還有臉面揮舞著它到處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