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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耀輝
一生人,其中記得最清楚的聲音,是我做服務員,捧著一盤剛清潔完的酒杯,不小心,盆掉下來,幾十隻酒杯落地開花,叮叮噹噹噼噼啪啪,不和諧卻出奇地不吵耳,有那麼一剎那,我完全不管對錯好壞不管前因後果,我甚至忘記了自己,任由聲音支配著。
每天晚上,當我兒子來我卧房替我關燈的時候,啪,我便聽到了我的名字。
(《一個身體》系列)
當晚就發了一個夢,夢到一隻蝸牛從我耳朵爬出來,慢慢的,慢慢的,起初,耳旁的髮絲是黑的,後來是白的,然後,蝸牛爬過而留下的濕濕的粘粘的痕迹,原來寫著一個個的秘密,都是我聽過並且答應保守的秘密。
嘟嘟嘟嘟嘟嘟嘟。
假如睡著之後什麼都聽不到,多可怕,我九_九_藏_書說。別怕,他說,我會守在你身旁直至天亮你的眼睛再張開。
聽過一句話:人有兩隻耳朵一把咀,聽進去的肯定比說出來的多一倍。這句話的是勸我們多聽嗎?但我因此覺得,耳朵,很累啊。
然後,我問他,為什麼結婚是用指環的?我覺得耳環更好啊,假如承諾必須說出來和聽進去,信物不該貼近耳朵嗎?手指,離開自己太遠了。
而且,誰說的,男人用眼睛來愛情,女人用耳朵。
怪不得,我們都把注意放在耳珠上,最好看不到耳洞。
我甚至沒有機會認真的看過自己的耳朵。
人耳只能聽到震動頻率在20-20000赫茲以內的聲波,超過的,狗才聽得到,至於低過的,蝸牛,靠肚子覺得到。
九-九-藏-書我很習慣不說。
假如在我靈魂開始離開肉體的時候,耳朵還聽著,我希望聽到什麼?我愛的人說,我愛你;分散了的人說,我想念你;還有還有,那個一直負我的人終於對我說,我錯了。
後來,我們結婚,還是按慣例互送指環,但他還多送我一雙耳環,左右各垂著一串碎水晶。每次戴的時候,總聽到水晶碰撞的清脆。
他來呼喚我了,大概,很快可以安靜。
曾幾何時,聽到人家聽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聽到的,是先知。
不是啊,明明有人喊我的名字啊。我越是堅持,兒子似乎越是不安,他一定以為我的病又重了。後來,我就不再跟他說了。
我跟兒子說,有人呼喚我,好像是你爸爸。兒子說怎會呢,爸爸不九*九*藏*書在了,一定是你年紀大,耳朵不靈。
聽,覺。
我們都虧欠了耳朵。
連自己都忘了。
那時,我們多年少,多輕狂。
小時候,我們只有收音機,做廣播劇了,聽著門打開的聲音,杯放上碟的聲音,紙搓成團的聲音,很專註,會想象,世界似乎更寬廣了。
他在博物館里解釋耳朵的保護作用時,也告訴我,你知道嗎,耳朵是人體里最先發育的,也是人體里最後失靈的,就是為了保護我們。
原來我的耳朵收藏了很多不可告人的東西。
我懷疑每隻耳朵都渴望被舌尖觸碰,潛入,與充滿,於是一直開著,開著,開著。最終,聽進了什麼話語和聲音。
但,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聽。
這樣的經驗,我很想卻無法用話語向人表達,甚至我九*九*藏*書最愛的他。我只能向他說:我沒有太多機會讓耳朵成為我的心。
年紀越大,越多聽到的,現在想起來,竟然是,嘟。地鐵車門快要關上,提款機按0123456789,收銀員掃描貨品的條形碼。嘟。
會不會是為了辟邪?我問他。有可能啊,他說,耳朵從來都是保護我們的器官,不是嗎,即使睡著,一樣張開,萬一有什麼走近,聽到了,感覺危險了,也就醒了。
我的耳朵,究竟聽過多少美好的聲音。
那次,我們游博物館,展品之一是波斯帝國遺迹里的士兵浮雕,他們都戴耳環。
怪不得我們戴耳環。多離奇的習慣啊,刺穿來改造身體,並且集中在微小的耳珠上。我多久沒戴耳環了,自從病了之後。但人類可是很早很早以前已經戴耳環了。read.99csw.com
最近,常常聽到有人呼喚我。
其實,也無所謂。反正,聽到人家聽不到的,或者人家不想你聽到的,很平常,只要不說出來,就可以如常,但假如忍不住說出來了,人家擔心你啊,或者乾脆認為你瘋了。
他的,我肯定看過,可是現在他不在了,我可以輕易想起他的眼,眉,鼻,咀,臉,但他的耳朵,想啊想啊總想不起來。我試過找來所有他的照片,才發現我們多愛拍人的正臉。
從起初到最後,還在聽,多累。會不會是這樣,因為累,後來就索性不想聽。
蝸牛。我記得,昨天,不,應該是上個月了,我去醫院做聽覺檢查,看到一張耳朵的解剖圖,內耳多像蝸牛。
在我彌留的時候,我多想耳朵變成心。可否有人再吻我的耳朵?上次,已經是多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