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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

老趙

作者:老王子
「人怎麼樣?」
就在這要結婚的當口,另外一個電視機廠招工,牌子沒有夏普好,但是工資多了很多,在女朋友的慫恿下,老趙跳了個槽。誰知道才半年,這電視機廠就倒閉了。老趙鬱悶壞了,也沒法說。誰知女朋友父母知道了這消息,竟給女兒壓力讓她和老趙分手。女朋友雖然愛錢,但並不想就此分手。但女朋友父母本來就覺得老趙是外地人心裏不是很認同,這次得了機會又怎麼可能鬆口?老趙是完全沒有想過女朋友會和他提分手的。他說:「這女的是原裝貨給我的,按我們那邊的規矩,不管結沒結婚,要是認定了,這就是髮妻,她不說走,我是不能趕她走的。但後來是她們家一直讓她分,她們家一直想讓她找個有錢的,真不知道怎麼想的。她都跟了我這麼久了,哪個有錢人肯要她啊?」
「也是,她也蠻慘的。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那今天我請了。」
「長得好看嗎?」我問。
「那誰說了算?」
老趙所在的雜誌社在夏天的時候搞了一次郊遊,我作為客戶代表被邀請了。郊遊去了浙江的安吉,據說是李安拍卧虎藏龍的地方。進了一農家樂,店家安排房間的時候告訴我,李安劇組就是住他們這裏的,而我住的就是「羅小虎」張震的房間。待到安頓下來以後,我去找誰住在「玉嬌龍」章子怡的房間,進去一看是老趙,不禁哈哈大笑。晚上篝火晚會的時候,我和老趙喝多了酒,跑到農田邊上撒尿,尿完老趙蹲在田埂上給老婆打電話。打完電話,老趙突然說:「走,王總,我帶你去個地方。」
「你思想是比我開放。」
「老鄉介紹的。」
我酒喝得沒他多,還沒有失去理智,當時就驚到了,說:「我不玩。」
河南和河北聽起來像倆孿生兄弟,但兩省的人並沒有想象中那麼互相了解。老趙初次見我的時候,恭維了我兩句,連帶誇了兩句河南:「河南人都聰明,我認識的河南人都聰明。」我那弱小的自尊心當時就騰雲駕霧的舒服。至少比我別的朋友們誇我的時候說:「你挺好的,不九_九_藏_書像個河南人。」要讓我舒服。小時候看過的書里,說過我們河南人好話的只有《平凡的世界》,陝西作家路遙在這部著作的某些章節盛讚了河南人的品質,讓我紀念至今。雖然時至今日,這種骨頭輕的毛病已經有所改善,但我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若把中國比作一個世界,河南就是這世上的一個大型弱國。弱國心態,在我一離開河南,就彰顯了出來。所以,因著這句誇獎,老趙初次見面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挺好的。」
老趙顯得對這個村子很熟悉,他帶著我離開篝火晚會現場,轉到了一家門面很小,沒有招牌但開著旋轉霓虹燈的小店。不過還是很輕易就可看出這家小店是做什麼營生的:應該是家鄉村洗頭房。老趙漲紅著臉(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不好意思),嘬著煙問我:「你玩不玩?」
「你們還有聯繫嗎?」
老趙是個讓我印象很深的人。因為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河北人。我覺得在上海很難認識河北人。也許是光芒被北京蓋住了的緣故,河北在國內似乎是個很沒名氣的省份。就好像南方的江西。總覺得很少看到這倆省的新聞,好事壞事都少。感覺像是被遺忘的地帶。不像我們河南,至少還有人調侃。這些年來,我遇到河北人或者江西人會拚命打量,甚至展開一些人類學層面的問詢,試圖在這些被遺忘者身上找出一些與眾不同之處。
「我們有經費的,有經費的。」
不過後來我馬上知道了老趙是做銷售的,就對他有了些偏見。對於他當初誇河南人聰明的話,也一併懷疑起了動機。銷售們擅長浮光掠影的淺層交往,他們與人交道,往往著眼于利益,談不上有什麼深層的精神交流,所以我一般很難和這些人成為至交。我隱隱認為老趙對我示好,對河南示好,無非是為了博得我的好感。我們在工作上分處甲乙雙方,和我搞好了關係就有更多業務,慢慢地,我就把老趙當成了我周圍那些銷售中的一個,對其不冷不熱,公事公辦。
不過,這頓飯卻一直都沒有吃成read•99csw.com。由於我們廠一般不投戶外大牌,所以忙碌的老趙沒有再來當面拜訪過,起初隔三岔五還給我電話,再後來想必他太忙,電話也少了,只有過年會給我拜年消息,再後來我換了一次手機,就此失去了他的音訊。但我並不生他的氣,上海米貴,居大不易,沒有業務聯繫的朋友總是難以維繫,老趙做得算是不錯了。
分手之後那段時間,電視機行業不景氣,老趙回不去夏普,也找不到別的工作,有一年多,他在外面學著賣各種東西:保險,安利,醫療器械,通訊器材,電纜……最後莫名其妙的賣到了雜誌廣告。說起來他沒有走上邪路真是奇迹。
「沒有……」
老趙走後,他們雜誌社招了個新銷售。這繼任者不來自河北,也不和我談論愛情,更不會喝醉酒拉我去洗頭房。也許這一切讓我覺得缺了些什麼,雖說他也會叫我王總,我卻常常想起老趙。
「我覺得傳媒是未來發展的方向。」老趙說。
「河間。聽說過嗎?」
有天快下班的時候老趙找我談事情,一直談到天黑,她老婆就來找他,我由此見了一次他老婆。是個胖胖的姑娘,圓圓的臉盤,話不多,直呼老趙之名,就像喚自己的老同學。看起來也有點早衰,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她坐在老趙的自行車後座上,有種無欲無求的氣質。後來每次問起這個老婆,老趙都不想多說,但那種不想多說里蘊含的並不是什麼激烈的感情,而是一種懶懶的淡漠。
「我覺得很正常。」
「也別這麼說,起碼你女朋友還是不錯的,但總歸拗不過自己父母。」
老趙賣的是雜誌廣告,他們雜誌已運行多年,即使沒有他,我們廠也會進行廣告投放,他只是起一個對口我的紐帶作用,談不上需要公關我太多,所以,認識的初期,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應酬,我們交道不多。說起來,他有他的客戶維護套路,就是定期給我打電話,過節來拜訪,送點月餅票,當面發煙給我,然後他會叫其實職位只是專員的我:「王總。」王總叫的多了,我心情就會變好https://read•99csw•com,心情好的時候我們會在茶水間交流交流同在異鄉為異客的辛酸,比如搬過幾次家,戀過幾次愛什麼的。交流的多了,我打聽出了老趙的薪水——低得讓我有點吃驚。一個河北人,不遠萬里跑來這裏,只為了掙這點錢?上海又不是延安。想想又覺得自己這麼想不對,自力更生有什麼丟人的?老趙沒讀過什麼書,年紀又偏大,能在文化單位找這麼一份工作,也算是不錯。再對比門口飯店裡那些怨氣衝天的青年服務員,老趙顯得不急不躁,在心態上更勝許多。
「說說看。」
老趙最早來上海的時候在浦東夏普的工廠里組裝電視機。據他說日子過得很自在。雖然錢不多,但是管吃管住,有很多哥們兒,很開心。「那裡工作壓力不大,環境也好,真是個好地方,真不該走啊。」
「河北哪裡的?」
「那另外那幾家供應商的銷售不請你?」
這還沒完,老趙和這個女的分手之後半年,偶爾從一個共同的朋友那裡知道這個女的當時都有他孩子了,後來分手后自己偷偷去打掉了。老趙驚壞了,跑去女方那邊又找了幾次,但人家一直躲著他,沒有結果。據他自己說,晚上難受的失眠了幾個月,算是咽下了這口氣。
「請也沒有請這個啊……」
老趙最後把氣撒在女朋友父母身上:「這倆老人,不同意也不明說,我月月上門給他們送禮,他們也不說不要。我給,他們就拿著,這一分手,我也沒法上門去要。我們那邊,你收我的東西,就代表你是認可我的,哪有這麼禮照收,最後還不同意的。所以我算看透了,他們就是人情淡薄還貪便宜啊。後來戀愛,我再也不輕易上門,不輕易送東西了。」
「不要裝了,你應該經常來這樣的地方吧?」
「怎麼認識的?」
「是河北的,但不是保定的。」
老趙認識我的時候已經結婚了。現在的老婆他提的不多。他說:「就是隨便找了一個。我折騰不起了,你看你也是80年的,看起來比我年輕這麼多……」
老趙在雜誌社呆滿一年之後,轉投了一家賣戶外大牌https://read•99csw.com廣告的公司,繼續他的傳媒事業。他走之前給我打了個啰里啰嗦的電話,沒有提讓我給他新業務,卻像個領導那樣說了幾點別的意思:我是個很好的客戶,看起來就很老實,不要學壞了。我很看得起他,他心裏把我當朋友了,希望保持聯繫。我們公司政治鬥爭很殘酷,讓我要多加小心,尤其要提防某某和某某。最後,多謝這一年來的照顧,河南和河北永遠是一家人。我在電話里也動了情,和他說了不少過去沒說過的好聽話,甚至約好了再次碰頭吃飯的時間。
但是沒多久,我發現我弄錯了老趙的年紀。老趙總是穿著一件質地很差的藍西裝上衣,下身穿著一件卡其色的洗得發白的長褲,然後腳上套一雙安踏運動鞋——我經常朝他開玩笑:「安踏!安踏!安踏我選擇,安踏我喜歡!」他髮際線偏高,頭髮灰黃,一臉粗糙的、毛孔巨大的皮膚,慣有的神態是瞪著灰色的大眼如同一匹累壞的馬。這麼一個整體形象下來,我覺得他怎麼也應該是70年代初的人。那天,得知他和我同為80後生人,我一下就崩潰了。其時,他正挎著一個破包站在我面前,幫我填我們廠的產品滿意度調查問卷,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年齡。老趙看我有些異常,問我怎麼了,我看著他粗壯而蒼老的手指寫出來的字居然比我要好,支支吾吾,連個屁也沒放出來。
「不用了,不用了。」
「這還聯繫什麼啊?有什麼好聯繫的!」
「也就一年啊,這在上海很正常,老趙。」
「你覺得很正常啊?」
「呃……」
「國家一定要大力發展傳媒的,現在的人沒有信仰,嗯,沒有信仰。」
「說了你也不知道。」
「有沒有信仰傳媒說了不算。」
「不敢說,選了就不要後悔。」
回到上海后,老趙並沒有請我去高級地方,也對那天晚上的嫖娼行為隻字不提。說起來,只聽過乙方陪甲方嫖,這甲方陪乙方嫖,簡直是行業佳話了。
說著,老趙就進去了。我還不想回去晚會,就在門口站著抽煙。這個老趙,真是喝醉了,我們已經熟到這種地步了嗎?想來老九九藏書趙已經把我當朋友了。那我有沒有把老趙當朋友呢?微醺的大腦並不適合做這種思考,等了一會兒不見老趙出來,我還是先走了。在之後的晚會上,我又多喝了幾杯,之後還跑到舞台上唱歌,頗丟了一次人。不過在我徹底醉倒之前,我沒有再看到老趙。
「……你又開我玩笑。那你覺得我繼續做傳媒是不是個好的選擇?」
即使我們倆私下聊天,我也記不得給他面子,老趙是保定人,他曾問我:聽說過保定嗎?我說:聽過,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說完后看看他,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呵呵一笑,說,這你也知道?那是解放前的段子了。我說完有些後悔,不知該如何表示,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年後我聽說當面跟河北人說這句話是要出人命的,不禁暗暗為自己的年少輕狂后怕。
「長得挺好看的,但我覺得她父母才真是糊塗啊,跟了我這麼久了。」
作為河北人的老趙很少有我的弱國心態。因為大多數上海人面對地圖也看不到河北在哪裡,更談不上看不起了。大概知道「河北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在北京邊上,但既不屬於蒙古,也不屬於朝鮮。上海人去河北玩是不需要辦簽證的」就夠了吧?中學地理學的不錯的我經常在別人問老趙河北風土的時候說河北有北戴河和承德避暑山庄什麼的,老趙跟不上談話節奏,只是點頭稱是,並時時朝我投以善意的目光。
「也是你老鄉?」
「是嗎?你為什麼這麼認為?」我問。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不是假正經,我覺得不衛生。」
「哈哈,那回上海,我請你去高級地方。」
「……反正我還是覺得傳媒有前途。起碼比賣電器強。」
老趙後來談了個女朋友,女朋友嫌他錢掙得少。交往了一年多的時候,倆人要談婚論嫁了,女朋友仍嫌他錢掙得少。女朋友家是上海農村的,老趙為了這門親事,沒少拎了禮物往未來丈母娘家裡跑。「真是一下班就往他們家跑啊,買各種東西,都是我前幾年攢下的錢買的,他們也都收,不說不收。」
「老趙你說了算。」
「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