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作者:巫昂
我也種了這兩種奇特、異國風情的樹苗。當初選擇樹苗,動用了自己的唯心主義農業觀,首先,不要種北京的果樹三寶:山楂、柿子和蘋果,村裡的四鄰八里,誰家都有這三種樹,時候一到,自然有人送你。在北方系的果樹里,我只想吃冬棗,冬棗啃起來磨牙,又脆又甜,早起如廁、聊以解悶的最佳伴侶。於是選了冬棗,另外幾個是美國櫻桃、無花果和檸檬,還有兩個日系的,釣魚島出事前就決定了的,日本櫻和日本紅楓。我幻想在家也可以吃外國進口水果,春天跟魯迅先生在上野一樣觀賞櫻花落地的美妙瞬間,秋天開了窗就能望到樹形優美的紅楓,在夕陽里靜靜燃燒,多美好。
我的房東是個畫家,獅子座。頭次見,瞪著銅鈴大眼怪嚇人的,我怯怯不敢進言,我們溝通純靠萬不得已的一個電話。先前,他跟蓋房子的施工隊因為電線增容吵了一架,施工隊兒的經理見到我,臉都是黑的。得再三再四地打交道,你才會發現,他們都是溫柔的男性,我們大家關係改善,全靠談論農作物。施工隊經理是個山東大漢,站在我家後院聊地里的大白菜聊了半個小時,他對大白菜的熟悉程度高過水泥和磚,如何給大白菜澆水九-九-藏-書,如何拿小繩兒捆住大白菜,如何腌制一大水缸酸菜涮火鍋,他對我家的這六十六棵大白菜寄以厚望。
據房東傾訴,光是門前裝個下水道地漏,物業就收了2500元,先是給了個水泥的,不出三天,被過路的大車碾得粉碎,我跑到建材城花一百塊換了個薄薄鑄鐵的,也瞬間被碾碎。再三致電籲請物業劉主任,他終於開竅,把這一路全部換成更厚的鑄鐵地漏,這才消停了。鑄鐵地漏安上后那幾天,我心情特別好,出門后都會特地在地漏站上那麼一會兒,體會地底的小風自下而上,吹起我的褲衩。但這四季只有樹林子,樹們各自搖曳稀稀拉拉的葉子,對面有個已經破產的農場,像我這樣鄉氣的瑪麗蓮·夢露,它們全然沒有興趣。
多數植物生命比人類長多了,長根長枝幹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急著爭這陽光和水,比如說我從鄰居家偷來的爬山虎小枝吧,隨手掐了一兩枝,隨手插在土裡,沒想到它們真的就活過來。它活過來的那天,也沒通知我,自己枯了先前的葉子,從底下又爆出來兩片新葉。就那麼無聲無息,不帶商量。
目前所有這些樹苗,還不到膝蓋那麼高,完全看不到它們read•99csw.com的前途,它們小規模地窸窸窣窣,近乎無感地左右顧盼,多少有點兒凄涼。我徘徊在樹苗附近,給它們做思想工作,希望它們多少吃點我給予的雞蛋殼、土豆皮和菜葉子,但它們無動於衷。吃肥不是兩三天,唯一能做的是數日不見,猛地跑去再見,果然多出了一兩片小葉子。
過了一段時間,銅鈴大眼的獅子座房東跟我在後院聊我們都種的檸檬樹和無花果樹,又聊了半個小時。他在環鐵附近,還有個自己蓋的家,他說自己種了棵無花果,目前已經七八米高,種在一個大缸裡頭,無花果本來是種在地中海一帶的果子,冬天怕冷,他就指揮好幾個人,將它從室外躺著搬回室內,等到開春之後,再搬出去。檸檬呢,在北京這樣的城市很難掛果兒,他今年一氣將多數小果子都去除掉,只剩了四隻,這四隻,終究沒能扛到果皮發黃,就落下了,更多的檸檬死於心碎。
看,現在的農村哪有裊裊炊煙,小學課本都是騙人的,主婦們哪裡肯做滿滿一桌飯給全家人吃,都是買一塊錢四個的饅頭頂事兒。此時此刻,一些黃了葉子的楓樹和銀杏確實履行承諾,站在夕陽下,流浪花斑貓聳著全身的臟毛緩緩走過工https://read.99csw.com地,工人們在隔壁樓房做最後一層防水。河對岸,一群羊,在努力地找最後一點草吃,吃得腮幫子酸疼,萬念俱灰。
一大早暖氣安裝施工隊的隊長在窗下忙著搬走剩下的磚頭,他此前臉黑黑,交了錢以後我就成了他半個東家。對半個東家,他和藹多了,我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聊了會兒天。他在我家門前挖了個小地窖模樣的坑,裏面放了暖氣循環泵,還蓋上了蓋子,這下我可以安心在邊上的牆根下多種一點兒藤本薔薇了,也許還有凌霄花,也許還有金銀茉莉,也許,我說也許。
前院已經有了六棵百合,眼下都出來一尺高。基本上我把紫色粉色和橙色作為這些種球的主色系,鬱金香種球是早已經買了的,冰在冰箱里,昨天拿出來,發現那麼冷的氣溫,它們居然毫不動容地長出來毛茸茸白|嫩嫩的根,不愧是荷蘭人們的好朋友。如此排在地里,間距約莫十公分,兩排淺粉,兩排深粉,兩排淺紫,兩排深紫,想象一下她們將來搖曳生姿的模樣吧,實際上一種下我就後悔了,我不該讓她們排排坐,而應該按著無主題變奏一下,這裏一撮那裡一撮。如此,這兩天,我打算再把她們刨出來,重新種下。
一個容易https://read.99csw.com改主意的農夫,是多麼可怕的動物,一會兒一刨,一刨一整個下午就沒了。有時候我坐在地里,感受一下陽光在身上緩緩行進的角度跟速度,這樣的光線及其強烈程度,對於她們來說是不是舒服的,這很重要。你給嬰兒洗澡會不試探下水溫嘛?
我的其他農業計劃也是挺夢幻的,英國有個公司叫做大衛·奧斯特玫瑰有限公司,他們培育的玫瑰深受美國那位塔莎奶奶激賞,顏色古典,花瓣肥厚又可靠,看了《塔莎奶奶的花園》那本書後,我就決定把後院的一多半用來種大衛·奧斯特的玫瑰,萬能的淘寶上有專門賣這家公司的玫瑰苗兒的,選了八種小苗,在十月中種下。入秋才能種花苗,夏天的陽光太熾烈。觀察了一周,它們全部很給面子地活了,其中有一棵還像早熟的少女一樣懷了孕,含了一枚花苞,我聽從店家的話,過幾天要把這花苞掐掉。整個冬天,它們的主要任務是把根長好,一段時間專註一件事,這事兒不成,人先成了。
天冷了,鼻涕橫流,每天醒來面對窗外越來越冷的曠野,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而家裡的椅子越來越多,當年啊,E·B·懷特發覺自己在曼哈頓的公寓里有多達一百七十七隻椅子時,決心搬到鄉九-九-藏-書下去住。我本來沒什麼椅子的,到了鄉下,朋友們來訪,發現我家椅子太少,紛紛捐贈,目前為止,我已經接收了十二把椅子,包括房東借給我的兩把太師椅,椅子多,屁股少,真讓人煩惱。
說回農業這件事,後來我打算把後院大塊地的右邊作為球莖植物繁衍基地,九月份在裏面埋了番紅花和晚香玉,番紅花很配合,不久就長了老長的葉子,晚香玉我埋了以後呢,忘了具體埋在哪裡了,又在它們附近刨了一通,刨得人家已經睡下了,又爬起來幫我應門,開了門一看,球上有芽,芽長得正酣,那麼私房的場景讓我硬看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把土掩回去,訕訕地。
我們以自己為全世界的核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即便木本聽你的,藤本未必聽,強扭著藤本聽了,真菌未必聽,真菌要是聽了,簡直太超過,不敢相信它們那麼膿包,都真菌了,還迫於強權幹什麼?
傍晚,趁著天還沒黑夠,我穿著厚塌塌的大花棉褲,羽絨服和拖鞋,騎著自行車飛奔到村子另一頭的小超市去買煙。騎到三分之一就發現自行車虧氣,如果要先騎到更遠的菜市場去找賣自行車的那家鋪子打氣,可能會英年早逝。我又餓又冷又很想抽煙,只好騎騎走走。這樣的傍晚令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