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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緻入微的謀殺

細緻入微的謀殺

作者:牛大倫
二樓大畫室中間靠牆立著一個新買的大保險箱,裏面裝滿丁大師中風以前畫的一些精品,雖然這裏名義上還是丁大師的畫室,但保險箱的鑰匙卻和迷你庫珀的車鑰匙別在一起,拴在丁太太的褲腰上。而丁大師現在要給我們看的,卻是自己用左手畫的一些類似兒童畫一樣的水墨山水,我陪他蹲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攤開,給老吳看細節和墨色變化,瞬間就鋪滿了地板。
老吳點起煙,大麻香味飄向四處,似乎在尋找什麼出路,他問:那麼人在哪裡?我答,埋了,車出去,遠遠地埋了,天黑我也不想記地方,什麼好人物,隨便一埋算數。
雨勢漸小,幾乎都聽不到什麼聲音了。老吳給丁大師,我都續上茶,我們三個人盤腿坐在地上,時間久了,難免有些腿脹。老吳慢慢地開口:「丁大師,聽到現在,也有些累了,你有沒有一樣的感覺啊?我還是有些疑點不太清楚,你呢?」
當然沒有,我笑:這個人雖然討厭,被弄成一堆材料,倒還是要好好愛惜的。碎皮就大鍋熬膠,蒸煮以後濾掉雜質,晾乾成型,就是顏料桌上那一片一片的膠條,可以用來調整墨或者傳統礦物顏料的膠性,還有些索性再入籠熏蒸,合上油煙粉,可以直接做墨。骨頭的很多碎屑,也是這麼做的,有時候兩種在一起熬處的骨膠成分和皮膠成分相當,人身體的材料作出的東西,樣樣件件都比普通動物的好,這樣的膠特別堅韌光亮,遠遠勝過牛皮或者兔子皮的質量,真令人驚訝。
他從左邊的睡衣口袋裡掏出香煙盒和打火機,我替他取出一支煙,他自己點著了,左手送進送出,抽,長長出了一口氣,歪斜著嘴說:「要的……這個,金南京……」右手軟軟的在袖管里耷拉著,彷彿一整束沸水中撈出的烏冬面。
鐵觀音茶水泛出橄欖色的光澤,大師和我都認真地拒絕了老吳遞過來的大麻煙捲,戶外那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看見幾個人在客廳里坐下來,和它只隔著一扇玻璃門,不由得雀躍起來,爪子趴出一片聲響。小劉嘆了一口氣,苦笑著放下茶壺,去拿遛狗的繩子和火腿腸,這是我傳授給她的經驗,拉布拉多非常好動,如果手裡不拿一段掰碎的肉食,幾乎不會乖乖地走在人的身側。
午飯畢,大家搬到花園裡喝茶喝咖啡,丁太太差小劉火速點起蚊香來,一邊往身上抹味道奇怪的種種東西,看起來像酸奶,聞著么,還不如酸奶。同時不出我們所料,丁太太穿了件奇怪的Gucci,有客人來,她會穿這固定的幾身衣服,大概是價錢能給她充分的自信。記得生病前,口齒無比凌厲的丁大師這麼評價自己女人的穿著:「每次她走進中信泰富,總是能買一件最難看的衣服回家;而每次見客人,或者外出,她都有本事在這堆最難看的衣服中,挑一件最最最難看的穿上。」
老吳因為生意進行順利,心滿意足地卷著大麻煙,花園裡有草香,蚊香,薄荷,種種氣味,告訴著每一個在座的人,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午後,儘管看起來,大家都有些心事。
看著丁太太的迷你庫珀開出「帝王區」,老吳才彷彿鬆了一口氣,對我說:「這個吃珍珠米長大的江北女人,還真他媽不能小看呢,冊那。老鼠,你也要小心一點她。」丁大師聽到有人稱呼自己老婆是「吃珍珠米長大的江北女人」,開心地笑起來,左手下死勁掐滅煙,衝著老吳翹起了大拇指。
其實你來的前一刻,丁老師還在對我說,他覺得自己身體恢復得很好,所以,他想晚上和丁太一起睡。可是那天一直到了午夜,還是沒有回來,她不回來,丁老師就不睡覺,一直在房間的窗戶那裡站著,兩眼紅紅地等車燈亮光,他是病人,難免更需要依賴家人。我呢,沒辦法,雖然已經很困了,還是陪著丁老師一直等下去,直到兩點,丁老師支撐不住,睡下了。後來我迷迷糊糊混了一會兒,大概四點來鍾的時候,聽到了鑰匙響,肯定是心裏有氣,所以我就下樓去問她。一言不合,火氣竄上來,我就替丁老師出了這口惡氣。
吃完千篇一律的養生早飯,丁昭南大師一定要去小區西邊的假山看看風景,那是他在生病以前就養成的習慣。很多時候,他對我畫面上的缺點和建議,也都是在假山邊上,那個蓋著雙層琉璃瓦的亭子里,一邊抽煙,一邊緩慢低沉地說出來。這裏的保安很森https://read.99csw•com嚴,而丁家的獨棟別墅,正處在整個小區最昂貴也最森嚴的所謂「帝王區」,一共才沒幾戶人家,卻養了大堆的保安,所以即使是我們在抽煙聊天,不太遠的地方,也安排一個保安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大概這就是一絲不苟的新加坡物業的特點吧。
老吳終於開口:「老鼠,這裏沒有外人,丁太怎麼不見的,你知道么?」我笑起來:「咱們是一家人,原本應該早些告訴你,只是怕驚擾你老人家,前一陣子,警察還又來問過呢。那個事情,正是我做的,打發她去的地方甚好,不算離得很遠,成事不說,已經做出來,丁老師也就沒什麼辦法。」老吳啜一口茶,放下龍泉窯的杯子,又問:「怎麼做的?說說看。」丁大師拉了老吳一把,手不知何意地甩了幾下,我們猜一回,他又不說,於是我清清喉嚨,告訴老吳。
老吳不說話,過了很久,搖搖頭,說為老師出氣,邏輯上成立,不過要是照我的觀察,可能情況不是這樣的。他繼續:我知道你們有殺意,那天我來,就感覺到了,說句老實話,我身邊有這樣的女人,大概我也會動手,呵呵。但是老鼠,你說的話,我可不太相信,你不會開車,屍體又不是小貓小狗,你能背進山裡去?想當初買幾刀老宣紙,還不是我司機和丁大師扛著,你的小身體,根本幹不了重體力活。
他對我早晨的功課不是很滿意,假山的凹處,成了他的天然煙缸,他一邊用左手按滅一根金南京,一邊含混地說:「屠刀……屠刀……」天下大概只有我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他是嫌我畫得不夠兇狠。在他沒有生病的時候,他經常會意氣風發地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平常凡庸的人物,只具有猥瑣不肯向前的精神狀態,怎麼能畫出打動人的好畫?成佛的人,一定要拿得起屠刀,尋常人是拿不起的。所以畫畫就和成佛一樣,要先兇狠再平淡。兇狠地拿起屠刀,就是成佛的第一步。」
老吳的出現一點也沒有令她驚訝,大家哄哄的彼此問好,丁太太發聲喊:「小劉!小劉!替我倒杯咖啡來!」環坐穩妥,丁大師嘴向左一牽,指著自己的女人,說不太成調的含糊言語。丁太太甩甩手,看我,大家都笑起來,我只好回答:「丁老師的意思是,你起來得比平常早很多呢。」老吳滅掉煙捲,啜一口茶,慢慢地解釋:「其實呢,昨天下午,丁太太電話我,說老丁大有好轉。我呢,開心之餘,早就想過來。一來看看大師,前幾天還在和陳丹青說起,你是已經被寫進美術史的人物啊,身體一點點進展,都要關心的是不是?二來呢,丁太太約我談談一些合作事宜,還是按照以前的程序走,好不好?」
黑色拉布拉多犬是被小劉套著脖子才拽回來的,興奮無比地把頭甩來甩去,嘴裏確實在嚼著什麼東西。還沒等我們幾個反應過來,丁太太已經衝刺般地跑到門口,和小劉一起去挖狗嘴裡叼的東西,過不多久,訓斥怒罵的聲音就高高低低地傳過來,老吳看看我,我笑笑,大家才知道,原來女主人怪小劉不曾看緊,狗叼走了一隻IT的鞋子,看起來什麼地方被咬斷了,不再好穿出門。聽到丁太太一連聲申斥小劉笨,大師臉一緊,隨即面色發紅,對我們說:「前……以前……她她……不敢。」老吳站起來給自己續水,順便拍拍丁大師的肩膀,小劉正好回來,眼睛紅紅的,搶過來給我們都添上水,水壺空了,她反身想去廚房,被丁大師仰著臉,左手一把拉住,動彈不得。這次丁大師說的話就完全沒人懂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對小劉說:「這種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老師請你不要難過,他說你是義僕。」
丁太太發急說:「老吳老鼠,你們別鬧,聽丁老師的話,我們怎麼維持啊,他中風了,腦子實在不清楚。我們這樣的人家,現在每個月的開銷,再怎麼節省,總是要三萬五萬左右,誰知道我的壓力啊你們倒是說說看。」義形於色地說罷,幾乎要掉下淚來。
我在來丁大師這裏以前,本行是畫工筆的,耐心還算好。那就一點一點地弄出來,也算沒什麼痕迹。其實難弄的是血,太多太大量,我又是個惜物的人,所以就取了不少檸檬,棕色瓶裝起來,帶回家去沒日沒夜抄經,起先怕它凝住,後來倒有經驗,給九九藏書好宣紙上一層薄膠,效果不錯,寫的是仿日本和尚良寬抄《金剛經》,也不管多少,就是一本本寫下去,沒多少時間,血就用完了,為了續完最末一本,我還想辦法弄到了別的血,才保證顏色一致。
老吳接著問:那皮啊肉啊什麼的?我繼續說:不妨事,整張皮,掀下來硝揉好,裁成方幅和長方幅,請浙江美院的幾位老師每人替我畫一幅小冊頁,選的稿子都是宋元名稿,後來西冷印社小林給寫了不少字,裱好以後所有人都說不錯,以前董其昌和王石谷,都做過類似的臨摹,叫做小中見大。他們還四處打聽這是什麼材料,畫得這麼舒服?我回答,牛皮。
「帝王區」的第二道保安那邊,我們能看得很清楚,老吳的路虎車被攔下來盤問,老吳司機的大腦袋伸出車窗,和保安打著招呼,然後順利地翹起杆子,放行,開進被花壇和亭榭遮掩得嚴嚴實實的丁家車庫去了。
看到老吳作出興緻勃勃的樣子,丁大師快活起來:「吳……老吳……我的這些,比原來的好……賣掉……」老吳站起來,撫了一把自己的腰,回答道:「畫得好啊,不過,這個境界太高,就是復歸於嬰兒啦,又都是山水,賣起來比較困難,要慢慢培養消費者來。不過放心,消費者都是培養出來的,買誰不是買,買別的爛貨還不如買你老丁,我會想想辦法。」說著,沖我眨眨眼,繼續:「老丁你繼續畫,難道以前的八大山人或者齊白石玩玩左手,就不值錢啦,笑話么,我會加油,把這些像你的右手春宮一樣推銷出去,好不好?」
丁大師和我都坐直身體,聽老吳繼續說:「老鼠其實是個病人,病的一點也不比老丁輕,身體很虛,腸胃和膽囊都有問題,對了還有胰腺。他正驗證了古話叫手無縛雞之力。而且這個人,儘管偏執地喜歡畫畫和畫畫有關的一切事情,事後那些雞零狗碎,可能真的是老鼠做的,但是他很虔誠地信奉著佛教,佛教最忌諱什麼?殺生。這所房子里,有膽魄殺掉自己女人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平常就一直在教導學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有勇氣舉起屠刀,對么老丁?如果這麼看,那麼你的右手不方便,可能就不太成立了。我現在不知道,是你一開始就偽裝成中風,為了讓自己右手的畫可以炒作到比較高的價位(這個事情,我們不是商量過么,在場的還有南京榮寶的經理),還是真的中風,後來慢慢康復好轉。總之,我猜想,是你在那個晚上等自己太太夜歸不歸,盛怒之下,殺了她,老鼠,只是擦擦屁股的小角色而已。他是最喜歡你的學生啊,為了你肯做任何事情的。」
我一呆:「什麼?」隨即醒悟過來;「那很好啊,那是好事情,說明您快康復了。」
老吳那天你也在啊,丁太請你過來,拿了四十幾張畫不是,還是司機幫忙一起搬到後備箱去的。後來一起吃午飯晚飯,記得么?你晚間離開,那天你應該記得,小劉沒看好狗,把丁太的什麼鞋子給咬壞了。
於是我點點頭,對他行一個和尚的合掌禮,表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目光柔和下來,看著我身後的某一塊地方,突然激動起來,幾乎是在喊叫,「吳,老吳……老吳……」
熟悉的笑容又在左臉浮現,同時夾帶著一些罕見的天真和期許,大師悄悄地靠近我,說:「嘿,今天晚上,我做人……和她睡覺……團圓了。」我看看三樓的樓梯,為了不讓他失望,點一點頭,隨口應道「是啊是啊,團圓,真是很大的喜事呢。」
丁大師夫婦,老吳和老吳司機,都在大畫室,一邊數畫的尺寸,一邊評頭論足,計劃著哪些畫好賣。丁太太感喟:「現在老丁右手廢了,以前的那些裸女畫,現在畫不了了,他的畫價要是還維持以前的水平,是不是不太公平?我都覺得沒有安全感了。」丁大師怒,扯著我哇啦哇啦叫起來,甚至自己用左手想歸置起滿地的紙卷,要塞回到壁櫥里去,很多已經托好的畫,被他的大手一扒拉,不免添了許多的皺摺。我悄聲告訴丁太太:「老師覺得他現在用左手,還是可以畫得一樣好,所以有些以前自己得意的作品,是準備留下來的,未必要著急賣掉。」老吳聽到這句話,慢慢直起剛才還彎著的身子,看看我,淺笑著說:「要是大師不肯賣,那也不要緊,丁太老鼠你們說是不是?」
茶罷,丁大師示意,要我https://read.99csw•com幫小劉收拾,我端著滿盛瓷杯的托盤,跟著她進了我尋常不會走進的廚房,看她低著頭,麻利地洗涮。突然她背對著我發問:「老鼠,你說我要是開個飯店,生意會好么?我以前,在桑拿中心,就是做菜的,客人小姐,吃了都很喜歡呢。」我表示贊同,小劉一手川菜功夫,在賣畫買畫的圈子裡,非常有口碑,甚至有某個收藏家兼養生學愛好者言之鑿鑿認為,丁大師的中風,就是因為和小劉的菜色燒得過分好吃有關。她繼續憧憬,叫什麼名字呢?我說:「你倘使開館子,只怕不要很大的門面吧,上海寸土寸金,邊角地方都是死貴的。」她點頭,我說:「那就叫玲瓏館好了,小巧,也讓人明白。我看上海這些館子,往往名字取得小,生意做得大。什麼洋蔥啊,芝麻啊,那都是好買賣。」小劉把店名「玲瓏館」「玲瓏館」嘴裏嚼幾遍,笑起來,說:「恩,好呀,我這種文盲,也覺得很好,而且,這麼好聽的名字,要是自己想,打死我一百年也想不出來。」說著,手中卻不曾停,盤盞杯托加上公道杯咖啡杯,一溜兒擱在它們各自應該呆的地方,連水漬都不見一點。
老吳不老,五十剛出頭,比丁大師還小著好幾歲,可是收藏圈都叫他一聲老吳。他長著一副忠厚的漁民樣子,短髮黑臉,肩后永遠背著那麼個小皮包,我見過幾次他從裏面一疊一疊地拿錢出來,你會驚訝,這麼小的包,怎麼能拿出這麼多錢來。
等我們回來,丁大師已經起來了,在拿左手歪歪扭扭地臨帖寫毛筆字。原本某位知名的康復專家要督促他做康復運動,今天只好束手,因為丁大師的理由是好朋友來了,不可以怠慢人家,於是自管自寫起了毛筆字,專家只好在邊上做欣賞者。
雨聲轉到細細小小的那種。老吳繼續:老鼠,這個小區,你住了這些時間,他們有多少保安,都是些什麼樣的保安,有多少探頭,你不是不知道,你能把這個一百多斤的女人弄出去?說老實話,埋在花園裡我都不相信,除非是切碎了。
這天老吳也在,小劉不再燒咖啡,換做煨各類的茶水。我對老吳說:「丁太失蹤那一陣子,小劉不曉得為什麼老是煮檸檬味的紅茶,喝的客人泛惡。」老吳點頭,說記得記得,「那陣子,滿屋檸檬香味,倒蠻好聞。」彼此靜一下,我問老吳司機呢?他回答有事沒來,今天自己開的車,好不驚險。丁大師嘴裏哼哼著,意思上海的交通,簡直就是狗屎。我們都跟著笑,老吳說小劉,你下樓去廚房忙的時候啊,這裏門帶一帶,不曉得哪裡涼風,丁老師怕不要感冒了才好。小劉應聲出去了,真的帶好門,三個人靜若太古,只聽得雨聲敲在玻璃天棚上,不間斷地響。
我鋪排妥帖被褥,給他整理縮在睡衣袖子管中的右手臂時,他突然對著我很嚴肅的說:「昨天晚上,我,硬了。」
老吳點頭:紡織品是對皮的仿製,紙張又是對紡織品的仿製,他們覺得好是當然的,肯定是沒用過這麼好的材料。女人的皮,又細潔。那麼皮的邊角呢?丟了?
老丁的臉突然不再歪斜,他突然靈巧地伸出右手,點燃一根煙,燦爛地笑起來,左手敲敲我的肩膀,回答老吳:「你真是個怪物,告訴你吧,真相是這樣的。」
樓梯響,這真是一個奇迹,丁太太居然這麼早,就能夠梳妝打扮得好好的,下樓來了。她穿著家常睡衣,儘管這個女人勉強能算得上80后,小了大師整整一半年紀,我還是覺得她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大師生病後的這半年裡,她經常會午夜才回家,新買的迷你庫珀蹭得滿是傷痕,而本人的黑眼圈,也是任化什麼妝,也塗抹修改不去。至於此人的穿著,我即使是在推理小說里,也不太想多做評論,那是要造口業的。
小劉出門以後,丁大師讚歎地搖搖頭,感慨:「她她是……全自動,她她是……賓士車……」老吳陪我點完頭,隨即又獨自沉浸到大麻的香甜味中去了。大師嘴裏吐出一圈很含混的詞句,老吳沒聽懂,我翻譯道:「大師問您,怎麼有空來西區這裏?他倒是很想念朋友,前一陣子,張鐵林來過,還說到您。」老吳笑笑,回答:「惦記你了,所以過來看看啊,也不遠,開車過來才一個多小時。恢復的怎麼樣,可以下圍棋了么?」
老吳問,怎麼辦?
大家安靜下來,各自喝各自的飲九九藏書料,陽光斜鋪在客廳的馬賽克上,黑白相間的一線。突然丁太太從沙發上跳起來,厲聲尖叫:「啊要死了要死了!小劉!小劉!你快去開門看看,那狗,那狗的嘴裏,叼著的是是是什麼?」

枯坐了沒一會兒,丁太太站起來和老吳握手告別,說在高安路還約著一位收藏家,要見面,談談價錢,好賣給他幾個丁大師十年前畫的瓷瓶子,這時候,她臉上由衷地露出了苦相:「老吳,我們都是自己人了,不瞞你,這家人家實在是坐吃山空。老丁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不好指望他賺錢,我又是很小就跟著他,連上班都不會。」老吳寬慰她:「不要緊不要緊,我們都不會上班的,」說著指指我,「你看老鼠他,哪裡有上班的樣子?我也是個成天好吃懶做的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時候到了,運氣來了,錢就會來的。你今天給我的這批畫,我回家,馬上給你的卡里打錢,放心好了。」丁太太湊近老吳的耳朵,很輕很輕地說了幾句。老吳嚴肅起來,似乎看了看我,回答:「這個不會,絕對不可能的,丁太你不要聽外面人胡說,北京搞收藏的那個圈子,利益大是非多,都是些臭貧,謠言紛紛,隨便怎麼樣都不好相信的。」
丁大師繼續做著誰也看不懂的動作,哼唧著,似乎告訴我們他知道些什麼。我暗暗用力握一下他的手,繼續說:肉和臟器比我想象的少,都切成小的滾刀塊,煮開晾乾,和狗糧混在一處,重新裝回到狗糧袋裡密封。下剩的頭髮,正好一個朋友嘗試發綉,我就送給她了,地下室有一幅很小的鍾馗嫁妹,據我朋友說,就是拿我送給她的頭髮為基礎,綉出來的,她回贈我做個紀念。
雲舒捲著,收走了日頭,薄風掃凈我們每一個人的微汗,丁大師攥著老吳的手,說一定要他看看自己最好的畫,我們都high起來,跟著「蹬蹬蹬蹬」到二樓,丁大師步伐有些歪斜,但是因為使的勁頭很大,所以即使窄仄的樓梯,他也走得比尋常穩當很多。
我笑起來:老吳,你好眼光,說得也沒錯,委實沒埋,切碎了才好做事。人到那時刻,倒也不算很慌張。只是細細的分開了,一個容器一個容器裝滿,然後倒比平時還鎮定,想應該怎麼辦。
想象能看到當今藝術圈的兩個傳奇人物握手言歡,讓我再次有些異樣的欣喜。我攙扶著大師慢慢走回底樓客廳,住家保姆小劉正在給老吳倒鐵觀音,房間里有新添的古怪香味,這個味道,丁大師和我不會不熟悉,那是大麻煙。
骨頭的邊角料這麼用掉了,整塊整片的大骨頭,我就取下來,磨了些圍棋子和方型印章。反正二畫室里有雕塑和打磨工具,我以前裱畫,也替別人做過骨簽,很快就做好,丁老師至今不曉得,後來我悄悄把他的一套圍棋子換掉,就是那套裝在清朝的棋簍里的,他因為生病,現在也不能下棋,所以蒙在鼓裡,印章當時我就帶在身邊,後來送朋友了。
「老鼠你醒,醒,醒……」我在一連聲的催促中,睜開眼睛,從美女環繞的夢境里奮力掙脫出來。我睡的是沙發,丁昭南大師睡雙人大床,當然,他是一個人。自從中風以後,丁太太說為了方便我照顧老師,就自作主張,和老公分房睡了。
距我電話報警丁太失蹤,已經五個月了,大師儘管沒有任何好轉,現在由小劉直接安排他的起居和康復,也還算得上安逸。我因為女朋友的催促,搬離丁宅,但是仍舊保持著每個周末去看望丁大師的習慣,順便帶一些自己的畫和他喜歡的小零碎。
一直忙到午飯時間,四十來張畫終於被老吳的司機裝進了陸虎車後備箱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我說得口乾舌燥,去廚房討一口涼水喝,順便和小劉說幾句閑話。她哪裡有空應我,手腳乒乒乓乓,話說大家都知道老吳有病,只好吃的一口素,她熟悉這些來客的口味,頓時一盤時蔬穩妥地盛在白瓷盤子里,亮而不油,綠的是菜,白的是蒜,紅的是椒。
「您要上廁所么?」我拉扯好自己的睡衣,扣上扣子,才完全清醒過來,說起來今年六月初上海的早晨,還是讓腿腳有些涼意。「誰說世界在變暖?莫名其妙的哥本哈根會議。」聽了我的牢騷,大師左半邊臉給出一個很熟悉的笑容,甚至可以看見鬆弛的酒窩,但是右臉,還是紋絲不動,緊繃read.99csw.com繃的,連皺紋都平復了不少,顯得紅亮飽滿,好萊塢那些過氣的女明星,注射肉毒桿菌令臉部輕微癱瘓,大概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大師開心地笑起來,他永遠是那樣沒有心事的樣子,忘記帶假牙的嘴微微癟進去,配上極短的白頭髮,好像唐朝末年貫休和尚畫的羅漢圖。這位羅漢驕傲地指點收藏的各種圍棋棋具,除了繪畫,以前圍棋是他唯一的正經消遣。
來不及找隨身的筆記本,二樓大畫室里丁太太的聲音傳來,「老鼠老鼠」的喚我。別墅里三個畫室,二樓最大最亮堂,歸丁大師;底樓是丁太太畫油畫的地方,叫二畫室,拿車庫改造出來,因為車可以停在院子里;地下室稱呼作三畫室,所有的資料書籍也都一概存放在那裡,那就是我的地盤了。
我只好圓場:「慢慢談,慢慢談,什麼事都是可以溝通的。丁老師也沒說不賣啊,就是有些自己覺得重要的,咱們再商量,或者是價格,或者么,留下一些自己實在捨不得的,好不好?」說完這些話,發現佛龕里的德化白瓷觀音正打量著我,我低下頭。
老吳指指牆上懸的一個小鏡框,問:這上面的朱竹,也是拿血畫的?我點頭,是啊,這是臨摹趙孟頫夫人管道升的朱竹圖,我覺得一樣是好畫家,人家的老婆還真不錯。
丁大師燦爛地笑起來,確實令人有復歸於嬰兒的感受,掉光了牙齒的他,和牆上二十年前的照片相比,真的變成了一個放下了屠刀的現成佛像。
吃完午飯,丁家的習慣,大家都要休息,尋地方去躺一會兒。丁大師午睡以後,我陪著老吳去了江寧路的伊豆館去泡溫泉澡,原本老吳的意思是談好生意,就要差著司機早些離開的。誰想丁大師不比以前,難得見一個朋友,午飯的時候就好說歹說,噴了半桌子飯米粒,死活不放老吳走,結結巴巴一定要留著吃晚飯,然後索性要他過夜,老吳只好勉強答應下來,也是個緩兵之計的意思。不想我們正在桑拿間出汗,丁太太不曉得哪一個熱鬧場所電話來,居然也是要留住老吳。「老鼠,」我的電話裝在塑料袋裡,本就不太清晰,加上丁太太電話的背景音樂實在吵得不太尋常,我死命把電話按在自己耳朵上,才聽個大概:「你留住老吳,我還有事情需要和他面談,你們認識的時間久,交情也不錯,替我想想辦法,留住他好么?你知道就好,這麼大聲回答我幹嘛?吵啊,是啊這裡是很吵,好了不說了,你去搞定老吳,我不回來吃晚飯,不過我保證給你們帶夜宵。」
丁太是在你之前離開的,說是去一個朋友新開張的藝術中心,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她去的哪裡。朋友曾經電話我,外面傳言紛紛,說她在市中心的鴨店逛,我聽到了,也不敢告訴丁老師。那天她還在什麼地方,反正很熱鬧的,電話給我,意思要我留住你。不過後來也就作罷了。
儘管大師半年前的中風,在藥物和一周三次的康復理療作用下,在漸漸好轉,可是他現在還不能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一些單詞或者短句,口齒還不是很清楚,所以需要很費心思地猜測,有時候實在無法溝通,他就通紅了臉,牙關里擠出兩個字:「算了。」就陷入沉默中,右手習慣性的下垂著,誰也不能想象,就是這隻右手,曾經畫出了最驚世駭俗的春宮。
一般我去看丁大師,都要捎上別人,在他的大畫室里呆一整個下午,上海的秋天要下雨,小劉遵著丁大師吩咐,按鈕一撳,天棚開啟,我們陪著他看雨水輕圓,一顆顆地滾下來。
老吳笑完,收起表情,悄悄地問我:「丁太太呢?起床了沒有?」我說:「不知道,不過按照慣例,現在對她大概正是午夜。」老吳表示同意,身體一松,攤在沙發上捲煙卷,不忘記和丁大師寒暄家常,眼光卻是看著大師身後的某處,我無法預測位置的某處地方。
老吳問專家:「醫生,據你的經驗,我們丁大師的右手,還可以和以前一樣么?」專家皺起了眉毛:「你們也都看到了,剛才要他做鍛煉,最基本的擺積木他都不肯,我看現在丁老師的右手,能舉到齊胸的地方就謝天謝地了,再說國內的康復器械和理念,和發達國家,畢竟有差距啊……」丁大師鼻子里哼一聲:「發達國家是個屁。」又繼續埋頭寫他那些孩子筆跡一樣的毛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