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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鐵頭
我問外祖母那個爬來爬去的人是誰。
所以他拿出一點兒好處,找來了傻子大武。
金色的液體從被割破的褲兜里灑落下來,雨似的打在洪大的身體上,使他像魚缸里游著的一條金魚。
外祖母拎著水管子的手晃來晃去,她吸著煙對我說,洪大在外地生活,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這裏,他的性格像洪賓,洪賓的脾氣很壞,他的脾氣也很壞,當年他跟洪賓鬧得很厲害,斷絕了父子關係,獨自一人離家出走了。
我試著去看見,莊稼收割了,草木枯萎,放牛的黃二站得很遠,影子是一飄一飄的,像是一個鬼魅。小學生顛著書包走在上學的小路上,吹一聲口哨。大武往洪大的土堆上多添一鍬土,多踩一腳,土地更結實了。
我看見洪大爬出香村,在馬路上沒有汽車的時候,橫穿馬路,向路南的一片草地里爬。那是一片低洼的草地,但沒人會把它開墾出來種豆子,因為這裏每年都要燒上幾場火,為死者送行,燒掉紙人紙馬。附近有一個破敗的小廟,是香村的西小廟。我從小覺得這個小廟就是去陰曹地府的入口,不然人們不會在這裏給死者焚燒牛馬,焚燒車子,花圈,房子,金庫,銀庫。
他們說洪大是在外面成了家的人,有妻子,也有女兒。冬天時候,他騎自行車去朋友家喝酒,回來時已經是午夜時分。那天雖然沒有下雪,可比下雪的天氣更要惡毒。老話總說,雪一不冷,雪二冷,是說下雪的時候不冷,可第二天那雪會拚命吸熱使空氣變得很鋒利。地上到處都是積雪,看見的地方白茫茫,看不見的地方黑黢黢。
我問他幹嘛。
我想,我們那顆敬畏生命的心,總該是從恐懼的土壤里開花結果的。
放學后,我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外祖母家院門口的舊碾盤上。那是一個已經好些年不再使用的橢圓形石頭,扁扁的,曾經它碾碎過一些東西,像一枚象棋子,現在成了一個棋盤。我看見外祖母正穿著那雙補了又補的舊靴子,右手夾著一根香煙,左手read•99csw.com拎著一條黑色的膠皮水管正在給她的菜地澆水。
我現在能回憶起當時的生活,像半鍬碎煤塊被送進洋爐,火焰在激烈地跳著。我們生活在爐膛之中,我們這樣年紀的孩子,每天都像火焰一樣跳著,像野草一樣瘋長著。每長高一毫米,能看見的風景就多出幾十幾百幾千平方米。路上的風景越來越多,抽象的朦朧的金光閃爍的變成冷靜如灰般的工筆畫,需要我們記住的越來越多,可能記清的越來越少。
他的兄弟們也都達成一致不去管他。
也許是一九九八年,我讀香村小學,課間時候喜歡蹲在圍牆下的陰影里,用手中的木棍兒在地上摳字,或者彈珠子,講秘密流傳的鬼事。天被燒得軟塌塌,四邊角垂下來。爐蓋都燒成灰了,花壇里於是噴出火光。雞冠花是煤塊,還有串紅花也是。夜晚還早著呢,操場上的樹也漸漸燒焦,散發出滑石粉一般蒼白髮癢的味道。時間可以證明,那些腐爛著的無關緊要。至於恐懼,或者尊敬,是長大以後的事。
後來,洪賓把我們轟了出去。
而洪大喝醉了。
他成了癱子,身體被尖嘴的巨蟻蠶食,撕心裂肺,日夜哭號。他的妻子帶著女兒走了,丟下他不管。他孤零零地癱在異鄉,從百里之外的地方往老家爬,畢竟他的根在那裡,那裡有他的兄弟姐妹和父老鄉親。
我看他爬進西小廟,跟過去,站在沒有門的門口,看見他正靠在牆角里歪著腦袋看我,他問我來這裏幹什麼。我說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或者我什麼都沒說,更或者我根本沒敢出現在門口。但我知道他會把酒瓶子里的白酒往腿上倒,往那爛出鍋灰的地方倒。他想殺菌,消毒,淹死蛆蟲。像油倒在灼|熱又潮濕的鍋里,會滋啦啦響嗎?他一定會疼得拉長了下巴,五官換了位置,歪在稻草里抽搐起來。
所以,洪賓要把洪大抓回家,囚禁起來。
窮鄉僻壤,除非你把他殺了,他把你殺了,要不誰會在乎一個家人九-九-藏-書沒有報案的死人,在乎一個蒸發了也不會被人留意的人。
當天冷到人們的口中呼出白霧,我方才想起這個曾經在香村裡每天爬來爬去的人。我問那些消息靈通的同學是否知道洪大的去向,聽見他們說,他已經死了,在一天早上死在了雞籠子里,他被埋掉了,是傻子大武埋的。
他是一個中年男人,或許更年輕,三十來歲也說不準。他的目光很飄忽,像有眼疾。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每日露著半個屁股在地上爬,從香村東街爬到香村西街。你一恍惚就覺得他是個什麼動物,可那髒兮兮的一團黑色爬到哪裡說出口的都不是獸言鳥語,而是人的喜怒哀樂。他有時罵聲不絕,有時又很自嘲地拿自己的醜陋說笑。那段時間,你總能見到他,在陽光下,在馬路上,像個大蜥蜴般爬著,看得我渾身不舒服。
再熱的夏天也會變涼,密度再大的煤也要燒成灰。秋天一到,天氣便一天寒過一天。我總去想象洪大的屍體被拖出雞籠子時的情形,他被傻子大武塞進麻袋,在一個清晨,或者黃昏,村外的荒地上吹著涼颼颼的風,洪大被扛到那裡。
可洪賓不搭理他。
他喊我,小孩兒。於是我順著聲音的方向低頭望去,但隔著一面紅色的圍牆,什麼也看不見。我把頭使勁兒往兩條腿的中間低,低到腳踝,透過半月形的排水洞,看見一個頭髮蓬亂的人在咧著嘴巴沖我笑。
與其想象他是被朋友用一輛貨車拉回來的,倒不如想象他是一路爬啊爬地爬回來的。我想象他餐風沐雨,想象他伸手乞食,想象他心靈的磨難和凄涼。歷盡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屈辱,他爬回到美麗的香村,找到他已經斷絕了父子關係的父親,和本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兄弟。
那個人爬得很靈活,地面上是結實的土和沙,他爬時的聲音像秋風掃落葉,是一噝,一噝,一噝,慢慢地聽不見了。他爬走後,我的同學小黑跑過來指我的鼻子,氣沖沖地問我是誰讓我給那人買東西的。我不理read.99csw.com解他的話,說他是殘疾人,為什麼不能幫他買東西。小黑說對,對,那你就給他買吧。他說這話時脖子是一歪一歪的,很鄙夷地望著我,那兩根脖筋像兩根正分裂著一塊肉的筷子。
有一天,我沿著馬路跟在洪大的後面走,想看看他到底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每天都會經過外祖母家的門口。洪大向西爬,我回想那時的太陽已被花眼的老婆子用剪刀給剪去一截,像一隻口袋被扒手割漏了。人們走在回家做飯的路上,步子很慢,卻走得很快。彩色的風景被從巨大的牆壁上揭下來,一層又一層,變成黑白,灰的,一片虛無。
他說好,接過麵包,又說謝謝我的話。
他接過酒瓶子,感激地向外祖母道謝,恭恭敬敬,說我外祖母是好人。說著說著就罵起人來,罵的是洪賓,他說他是個畜生。他罵得很氣,說了不少髒話,然後一手掐著酒瓶子,一手在地上蹭,變成了一條船,一劃,一劃,爬遠了。
我捏著錢向學校里的小賣部走,想他的手指怎麼那麼黑。跑回來后再把臉低下去,把手中的麵包遞向他說,麻花賣光了,給你買了兩個麵包行嗎?
大武的肩膀上扛著一個麻袋,他身體魁梧,在馬路邊健步如飛地走著。那麻袋裡裝著瘦小的洪大,不知他本就那麼瘦小,還是缺水的命運把他枯萎成這副模樣。他的身體在麻袋裡蠕動,讓人覺得那麻袋裡裝的其實是一條狗,或者一頭小豬崽。
那消息靈通的人停下腳來說故事,說洪賓嫌他大兒子丟他的臉,畢竟事實上他是他的親爹,可自己的兒子每天卻像個動物似的在大街上爬來爬去,給他這個做父親的臉上抹黑,而且他更恨他,恨他在外面到處說自己的壞話,到處罵自己,做父親的聽到兒子到處用髒話罵他,讓這本就好面子的父親怎麼受得了。
我隨著他們,與幾個小孩子擠進洪賓家的院子,鑽進人的縫隙,向裏面張望。洪大被關了起來,蜷縮在一個大雞籠子里。他的臉壓著三角格子的籠壁向外看人,九*九*藏*書他的黑手指頭摳在籠子的網格里,像雞爪子一樣緊緊地勾著鐵條,他的臉上已經連泥帶血模糊一團。
回家后我去問家裡人。
再後來我便忘了這件事了。
我說好,就接過他手中的錢,同時注意到他的手指頭黑得像炭棍兒一樣。吸一吸鼻子,又嗅見一股腐爛的臭味兒。炎熱的盛夏,這味道倒也並不陌生,那些死貓死雞從上游衝到下游的河灘,躺在白色的刺人眼球的鵝卵石上,散發的正是這種味道。
外祖母說的卻是,他的腿里都生蛆了……
洪大在籠子里聲嘶力竭地喊,他讓洪賓放他出來,他說洪賓要殺死他了。他罵他,罵到嗓子發不出聲,罵到趴在籠子里嘿嘿地哭。
東邊走過來一群人,等他們走近了方才瞧清楚。人群的最前面走著洪賓,後面跟著他的幾個兒子和幾個孫子。一些瞧熱鬧的人走在隊伍的大後面,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笑容,當時我注意到隊伍里竟然走著傻子大武。
有些場景並非我親眼所見,不過正如我說,一九九八年以前的任何事,都無關緊要。因為我還沒有學懂什麼是真正的恐懼。
我又一次看見那個爬行的人,他正沿著馬路向我們這邊慢慢爬來,卻停在我腳邊,讓我看他已經髒得模糊不清的臉。讓我看他的頭髮,落滿灰土的頭髮里長出草葉來,像個河流上漂滿木屑的漩渦里一個爬滿黴菌的癟皮球。讓我看他的褲子,已經磨爛的褲子上暴露出他的半個屁股。
外祖母說他叫洪大,是洪賓的大兒子。這時我想到了小黑,小黑的爸爸是洪賓的二兒子。至於洪大,我在幫他買麵包前根本就沒有見過他。
我幾乎是倒懸著頭與他說話,見他趴在牆外的地上,臉是斜的。這個人我從沒見過,問他是什麼事。他艱難地咧著嘴,把手伸過來,手指間夾著一張兩元的鈔票,說,你幫我買兩根麻花吧。
這會兒夕陽掀起一片金黃,他把下巴揚起來,翹著前半個身體,努力地盯著外祖母看,嘴裏說,嬸兒,你給我點兒酒吧。
他獨自騎著車子在小路read.99csw•com上晃悠。大概是從一個小地方到另一個小地方,中間的路是在荒郊野外。小地方晚間車少,尤其過了午夜,地上的雪都被白天的車和腳給踩結實了,硬邦邦的,像鋪著幾層玻璃,可比玻璃還要滑上幾倍。他摔倒了,摔到了路旁的雪溝里。他在後半夜的雪地里睡著了,就這樣,他的身體被徹底凍壞了,所幸命是沒有丟掉。不過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幸運,恐怕沒有人會說是,哪怕那撿回一條爛命的當事人洪大。
他說想求我一件事。
我說那他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怎麼連路都不能走了。
外祖母放下水管向屋子裡走,過了一會兒,她拎著一個啤酒瓶子走出來。她把瓶子遞給那個人,說老太太喝的酒不好,是小店裡打來的散白酒。
到少年時,我穿著嶄新的運動鞋,像對岸的白鷺一樣輕輕地走在河灘上,依然會目睹腐爛的死狗,這時我會想起一個曾經爬來爬去的人。於是,我往地上丟一塊小石子,算是對一個真實的生命表達一點兒起碼的尊敬吧。
我是被媽媽用她那輛上班騎的自行車馱到外祖母家的。童年時的天空總是特別晴朗,我坐在門口的石碾盤上,聽那些大人說話。那些很老的往事都是鑲著金邊的相框,是開滿鮮花的梯子,儘管實際上,它們年輕時候很可能只是一塊醜陋的樹皮,一條貧瘠的土埂。
我說不用謝,見他把麵包夾在一條胳膊的胳肢窩裡,用另一條胳膊像划船那樣在地上蹭,一劃,一劃,沿著莊稼地爬遠了。我明白他是一個殘疾人,他的手指頭已經腐爛了,還有腳趾頭和大腿,那些變黑的地方都爛了,散發著很臭的味道。像死貓死狗蜷縮在白骨般的鵝卵石河灘上,散發著下墜的氣味。
所以洪大才要罵他,罵他們。會有類似如此這般的表達,虎毒尚且不食子,親生的父親見兒子這副模樣,竟然還不能前嫌盡釋。還有他的親弟弟們,對他反而比一般人更加態度惡劣,他們這是什麼了?人能冷酷到這種地步,還算是人嗎?他是想不明白的,所以他只有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