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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栗

老栗

作者:葉三
他把杆子插回去,接過輸家的票子,回去沙發上坐著。我遂知道這是個賭球的人。老闆說,咳,那是老栗嘛。說完了又低下頭去讀書。老栗坐著,臉和棕色的沙發沒有邊界。他穿的衣褲和鞋都是平常中年人該穿的,遠看還乾淨,但他應該是單著身,沒有兒女。他身上沒有一點家庭的氣息,好像很久沒在自家飯桌前吃飯了,應該他住的地方就沒有飯桌。他的臉是,盯著看的時候記得清楚,視線轉過去就忘掉了。但他的表情很鮮明,尤其在打球的時候,那是有點不屑——對自己的,還有點不耐煩,笑是很少笑,偶爾笑也是譏諷的,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他點了根煙叼上,眼睛在煙霧後面看到滿屋子的人。「你們打得都不對」,我猜他心裏說,「不過也無所謂」。這會兒他就非常高人一等,很討厭。
後來老闆跟我說,檯球廳要拆掉,蓋地鐵站。我們約好了一天去喝酒。
檯球廳的生意一直很差,來的全是熟客,而熟客里沒人會跟老栗賭球——來久了,都知道他的水平。老栗常常空坐很久,或者指點下別人打球,也有找上門來求教的。老栗沒有那種好為人師的樣子,他是舊舊的,懶懶的,但乾乾淨淨的。我懷疑這個檯球廳里除了我,沒有人知道老栗輝煌的過去。就是對我,老栗也只提過那一次。後來我沒再跟老栗聊過天,只是在他動手打球時常蹭過去看。看老栗打球看久了,心裏會有種類似古代的東西升起來,好像香爐冷掉了,煙還沒散。
自己跟自己打球,假如有旁人在,是十分九*九*藏*書無味的。好在大廳里只有老闆,而老闆也就是這大廳本身的一部分。人多起來的時候,我就收起杆子,坐到老闆旁邊的吧台去。老闆年輕,看書雜,有時候是《Photoshop入門教程》,有時候古龍,有時候讀詩。某一次我看見他讀史蒂文斯,很意外,可是一點也不想跟他談這個。我就在吧台吃東西,和老闆說一些閑話,抽煙,再有,就是看打球的人。
檯球廳的生意不好,大概因為這地方看起來太沒有生氣,一副將要發生慘案的模樣。老闆長期縮在吧台後面,打無聲的電子遊戲或者看書,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這個檯球廳有點懨懨的哲學的意味,似乎就是沒任何人打算為任何人做任何事。
老栗在很多年前是全國斯諾克大賽的亞軍。那是他最好的成績。老栗家裡孩子多,他成績最差,又不想當工人,就在十幾歲開始學檯球。老栗今年總有快五十歲了,幾十年前就有檯球學校嗎?我沒什麼概念。這些是老栗給我講的。有一次他來得早,看到我跟自己打球,來糾正了一下我的姿勢——也是用他那種微微嘲諷的,不當回事的口氣,我本是怪他多餘,可老栗給我作示範時是一絲不苟,近處看,才發現他打球的身形極好看,四肢舒服極了,每根肌肉都在它應該在的地方,一舉一動都合邏輯,好像頂尖的武功高手去挑一擔水,那麼輕靈又穩重,卻也是,太可惜了。我就想著,老栗啊你是什麼人呢。老栗看出我的惋惜,也看出我是不打算學打球的,就拉九九藏書我坐下,抽煙,聊了上面那些。現在的九球小天後啊,當年就是我的球僮。老栗這麼說。這話恰好是我最不愛聽的那種,若是別人講我一定是要抬杠的,對老栗卻沒有。他沒什麼怨懟或是憤懣,他這話就像是,那年我女兒五歲,剛掉了一顆乳牙。
老栗又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個檯球廳的呢?總是在我之前吧。我會注意到他,先是因為他跟我一樣,差不多每天都來,一個人,來了就坐在同一個地方。那是檯球廳中央的一個沙發,他就在那兒坐著,我偷偷看他。然後我發現他很少打球,每次打都是和不同的人。且,都是對方開球,開球的時候他還是坐著,等輪到他了,才站起來,隨便抽一根杆子開始打。而他一旦開始打,對方几乎就沒有再上手的機會了。他的姿勢和球路都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每一桿推出去都異常准——力度、角度和方位都拿捏得特別好,而除了准也沒有別的,看上去,只要算好了,好像誰都能打出那樣一桿似的。打出那一桿照理說是需要很多的算計和測量,可他打球並不想,瞄一眼檯子,俯身便打,球落袋是直爽的,不蹭不跳,利落地「撲」一聲,特別情願。然後白球默默地走到它最該在的位置,杆子已經在那裡等著了。他打球又很快,一桿一桿行雲流水,球還沒停穩他已經架好了,就象每一局都溫習過千百遍,打得都厭了。這個人打球要形容的話,那就是——「有理」。一種心平氣和,自說自話的有理。這種風格太不花哨,沒什麼修辭的九九藏書餘地,就容易給人一種僥倖的感覺,所以他的輸家總是不服輸,等到意識到雙方差距不是一星半點時,已經輸掉了一大截。
那局球打得真是……出神入化。老栗的對手是個粗漢,乍看是走大力出奇迹的球路,其實下手有分寸,又穩又准又狠。老栗大概很少遇到這樣的對手,他的表情嚴峻了許多,眼睛也睜大了,動作比平日快上幾分。打了三局,檯球廳里剩下的人漸漸全圍過去觀戰——賭注也上去了不少。我湊過去看了一會兒,又回到吧台坐著。我想,老栗一定贏。說起來,我還沒見過老栗輸球。他緊張了一會兒——大概是為了賭注——慢慢又回到平常賴賴的樣子。對手已出了點汗。我就想,老栗一定贏。
再經過檯球廳的時候,它已經拆掉了。藍色的鐵皮把那塊地圈起來,裏面有許多大型機械在做著什麼勾當,可能是修地鐵站吧。那段陰鬱時光已經過去兩三年了,我在很久一段時間內有意識地避開這段路,好像是,一個剛剛痊癒的病人無顏面對曾與自己無比親密的疾病。它又像是一個黑洞,吞下了我一大段生活,而老栗,他是屬於那個場所的,他跟著我失蹤的生活一起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段日子似乎總是陰著。白天陰,夜晚也陰,從淺灰漸變到濃黑。時光象開瓶喝了兩口然後被忘掉的啤酒,又溫又稠,沒什麼泡沫。我被一些無望的情緒掌握著,掙扎過一陣,之後膩了,人就變得很懶。中午醒來,假如沒有工作,便在床上坐著,久久地想,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有時想到傍晚,又斜九-九-藏-書下去再睡了。
後來,那天,老闆跟老栗還有許多人一起去吃火鍋,老栗請客。我沒有去,我忽然很寂寞。
那個冬天雪下得很晚,下起來卻是連接不停。雪本是白的,落到大地上便臟,連累大地也變得臟——這都是何苦。那段時間我真是很擰巴。雪後路難走,我很少再去檯球廳,跟老闆約好的那頓酒最終也沒喝。
幾天前,我跟幾個朋友去打了場檯球,恰好也是個雨天。拿起球杆伏下身,老栗就在旁邊告訴我,手該怎麼擺,重心要怎麼放,眼睛看著哪兒。那天我喝了點酒,打得不好,可還是贏了,因為跟我對打的朋友喝得更多,他三次在打黑八時將白球送了進袋。那天,酒後常見的時空疊化並沒有出現,我本以為雨天會有某種機緣,帶我回到昔日那個陰暗的檯球廳——並沒有。我在燈火通明的地下室,聽著流行歌曲。只是,坐在沙發上等球僮擺球時,我忽然想起了史蒂文斯。我想起這個詩人,他生在遠遠的美國。他曾經寫過:「不要對我們講詩的偉大……我們的陽光下沒有影子。」
檯球廳拆之前有些迴光返照的跡象,忽然來了很多的生人,多是腰圍粗,嗓門也粗的那種。這種人也最喜歡跟老栗賭。有個陰天,或者雨天,老栗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
來這裏打球的除了附近的閑人和逃學的高中生,還有我。我來這兒因為我可以在開車來回的路上抽煙,聽歌,自己獃著。在檯球廳里我也能自己獃著,這兒的生意實在是太差,不過安靜,老闆很少放不三不四的音樂。在午飯後的時間我來九_九_藏_書,開一個案子跟自己打球。那個時段最是沒有人,整個大廳里往往只有一盞燈亮著,我站著看球,這些光亮完美的圓啊,我能拿你們怎麼辦呢?我伏下身,瞄很久才出手。大理石球相撞的聲音——「咔!」特別有彈性,好像一個球撞上另一個時必須從它身上帶走點什麼。而那聲音聽著牙齒會有點酸,忍不住想咬一些柔軟的東西。隨後球咕嚕一聲被袋子吞下去了,我用手心摩擦一下冰涼的球杆,站起來,一瞬間心裏竟有了小小的滿足,也因為這點完全不值一提的樂趣而羞慚。
那是個冬日。圍觀的人群里有個穿艷粉色羽絨服的姑娘,每次老栗打出妙招,她一定舉高了雙手歡呼,露出羽絨服和牛仔褲之間白白的腰身。這女孩最多二十三歲。老闆說,看見那姑娘嗎,老栗的女朋友,在火鍋店裡做服務員,老栗基本上就靠她養著。我聽著,有點恍然,也有點恍惚,卻是一切都很有理。人們爆炸起來,老栗贏了。姑娘歡蹦著到他身邊,老栗大大地笑著,笑得皺紋都出來了。他黑黃的手放在姑娘腰上。
我是怎樣來到那個檯球廳的?想來店老闆似乎是個朋友,又好像不是。總是不記得了。那一段日子,天天像雨後。太陽也許出現過,但是檯球廳里永遠暗,窗帘拉著,有股雨水、灰塵、臭球鞋和便宜的煙混合起來的味道。大廳里擺了十幾個檯球案子,有人打球的案子上面燈光雪亮,照得人臉猙獰,檯球案子之下是被黑暗浸透的,美麗的大理石球浮在黑暗上,人們圍著桌子走來走去,好像走在齊腰深的水裡。水非常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