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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列車

夜行列車

作者:陳舒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她並不在包廂里,昨晚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化成了叫人略感不適的酒精沉澱在我的胃裡。她也許去洗漱間了,過了一會兒便回到了包廂。她依然微笑地看著我,就像剛認識那會兒一樣。車廂里傳來了列車員甜美的嗓音,她說早餐有白粥、麵條和年糕。女孩盤腿而坐,我所熟悉的城市如同布景一樣在她身後慢慢展開,她看著我,然後忽然對我說道:「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了,我和夕何就是在火車上認識的。」說完,她又對我微笑起來。
「你認識他嗎?夕何,他也是那個學校的老師。」女孩又重複了一遍。
其中一個兩三歲左右的孩子,被一個中年婦女抱在手中,他向我們伸出雙手,嘴裏咕咕噥噥地說著些什麼。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一種形象,一個髒兮兮的拖著鼻涕的醜陋的孩子,最麻煩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鬧,他馬上就要哭了,雙手還一直伸向我們,我猜他是想要桌上的水果。
「好的。」她說。
「我去學校門口等他,當我看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情況不妙。他的眼神很可怕,像是要去赴一個約會,而且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回到公寓之後,他告訴我他不想再去那個鬼學校了,那裡的一切都叫他討厭,他要專心寫書。然後我們就開始做|愛,這是他第一次把我放在書桌上,以前他從來不讓我靠近那個地方。他輕輕地,幾乎從來就沒有那麼溫柔過,把我放在上面,然後親吻我的脖子,我看見他哭了,但是仔細一看又好像不是眼淚,是汗珠。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在做|愛,完全都絕望了。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叫我滾出去,他說從此以後他都不願再看見我。」
「對。」我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這個「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件麻煩而冗長的事件之中。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女孩繼續說道,聲音聽上去就像她在一座遙遠的山上和我講話,「他只不過是想通過寫這部書來放棄生活罷了,他早就厭倦了。」
餐車位於十號車廂,當我們來到那裡的時候,餐廳里還有三四對客人。這裏的環境算不上雅緻,但無疑已是整輛火車上最叫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了。軟座沙發,適度的光線,鋪著格子檯布的餐桌以及牆上掛著的黑白老照片很容易叫人產生一種恍惚和優越,認為自己已經永遠地脫離了緊張而又髒亂的旅途生活。音樂是那種庸俗但又美好的歐美懷舊歌曲,我記得這張專輯,那是94年的格萊美合輯,我最早聽它的時候還是磁帶,我記得那個夏天我和一個姑娘在悶熱的出租房裡沒日沒夜地談話、看電視、做|愛。筋疲力盡之後我們就會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聽這些情歌,磁帶應該是她帶來的,封套上用大紅色的宋體字寫著「愛之小屋」。每天早晨我都會把她送回學校,在離開她的時候,我總是悲傷得難以附加。像這樣的經歷在我的生活中只此一次,等到博士畢業之後,我已經徹底忘記那個姑娘的名字了。
「那麼——」我說,試圖掩蓋自己那微妙的慌張和不安,「你說的那個夕何,他確實是瘋了?」
女孩停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把它吐了出來,這一次呼吸在我看來極度漫長,好像她在做一種高深的遊戲,目的就是讓我敗下陣來,立即承認我就是那個叫「夕何」的人。
「是啊,也算是瘋了吧。」
女孩下車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和我揮手道別,也許我希望她能那樣做,又或者我並不奢望這種無用的禮節。我獨自坐在車廂里,現在還不想動彈。我忽然想到昨天夜裡我們都在試圖不發出一點聲響,黑暗中只能聽見火車那笨重而有序的轟隆聲,她的身上有一股被雨淋濕后的青草的香氣。
直到現在,我才把自己的眼睛從書上慢慢移開,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女孩很漂亮,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眼睛和頭髮都出奇地黑read.99csw•com,顯得她身上的那件毛衣白得格外刺目,就像突然出現在夜晚的一種疾病。
女孩並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微笑。這通常是一個人在陷入回憶之前必然會表現出的一種傷感情緒,她直直地看著我,對我說:「有時候我覺得,如果他愛我,他是不會瘋的,可是他不愛。」
我已暗暗下了決心,決不告訴她我就是夕何。但我對那個我從未謀面的「夕何」卻產生了無限的好奇,我知道現在我必須和眼前的姑娘調情,但我是不會放棄繼續打聽關於「夕何」的所有事情的。
「你可以這麼認為,當時我只是覺得他有些過於沉迷了。」
「但他好像沒有怎麼提到過你,當然,我和他也不是很熟。」我狡黠地看著女孩,想從她那裡獲得一些線索。畢竟,這樣奇怪的巧合總免不了會讓人產生疑惑並不由自主地開始提高警惕。
「呵呵,真巧,我在十八歲的時候也想寫一部這樣的書。」我說。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一直在餐桌上神經質地敲打著,聽上去很像一首節奏明快的進行曲。我馬上停了下來。
由於火車的過道過於狹窄,根本就無法同時容納兩個人並肩而行,我們只能一前一後地走著。車廂里寂靜一片,偶爾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和充滿了美好願望的鼾聲。她走在我的前面,就像一朵單薄的雲在慢慢向前飄著,我清楚地知道接下去將要發生什麼。如果那個不請自來的老人已經離開的話,一切都將進行得十分迅速。從女孩的步態來看,她也早已明白這個夜晚將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她時不時地回過頭看看我,臉上帶著疲倦和溫柔,這叫我十分動心。
「再來一瓶紅酒?」我試探性地看著她,她的臉已有些微微的紅了。
我在等著她哭,然而她卻沒有哭泣,這多少叫我有些失望。我想在這樣的情境之下,我應該默默地握住她的手,我琢磨了一會兒,發現她的手一直交叉在胸前,這是一個帶有某種防禦性暗示的動作,我知道我們之間永遠也無法相互理解,這個想法在當時的確讓我覺得有些沮喪。
「你在打拍子,是什麼節奏?」女孩忽然問我,她的眼睛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薄霧。
「他為了這本書付出了很多心血,儘管在別人看來這是一項十分可笑的工作。」女孩並不看我,她的目光掠過我的頭頂,落在一處我並不了解的地方,「呵呵,說來也可笑,他起先想把第一章命名為『顏色』,他認為世界的奧秘就隱藏在所有不盡相同的色彩之中,他根據顏色將所有的事物分門別類,描述他們的品性、特點和命運。但是後來他又改主意了,他開始醉心於對數字的研究,1和2在他看來不僅僅是量上的差異,它們代表著完全不同的信息量以至於最後徹底規範並制約了這個世界。」
在那一刻我真想拽住她的頭髮對她大喊,命令她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
我再一次核實了那個「夕何」的工作單位,和我同在一所大學,同在一個系,甚至同教一個專業,那幾乎就是我了。我立即意識到這也許只不過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我的某個精力過剩的朋友,在泡妞的時候借用了我的名字和身份,這極有可能,我十分了解那些傢伙,他們絕對幹得出來。
「是啊,聽起來有點怪。」女孩笑了笑,但眼中卻沒有笑意。她使勁地吸了口煙,像在跟誰賭氣似的,然後繼續說道,「從去年開始,他決定要寫一本偉大的書,他說他要通過這本書來解決人類所有的問題,這是他從18歲開始就一直在琢磨的事情,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之後,我們便長時間地望著窗外,一句話也沒說。
我有些後悔沒有抱著她一起入睡,火車上的床鋪倒底是過於狹窄了,她一定是在後半夜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是有一點我必https://read.99csw.com須肯定,並且應當為此而感到慶幸——我並不是那個「夕何」,我和那個瘋子沒有任何關係。一想到這點,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呵呵,從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之間肯定存在著某些牽扯,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感覺我們應該是一類人,是那種應該早就認識或者遲早都會認識的人。我看見你在看《憂鬱的熱帶》,夕何也很喜歡這本書,出門總是帶著,當時我就覺得,反正,感覺很古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們在一個臨近通風口的地方坐了下來,服務員笑臉盈盈地遞上了菜單。為了表現自己的慷慨,我點了很多菜,還要了一瓶最貴的紅酒,女孩平靜地看著我,在我點菜的時候她一直沒有說話。
「這個論點已經不新鮮了,畢達哥拉斯早就這麼說了。」我說。
服務員微笑地送來了一瓶價格不菲的劣質紅酒,併為剛才發生的「突發事件」向表示我們表示歉意,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在那一刻我真想告訴他其實大家都是混蛋。
當我終於把那個叫人討厭的行李箱塞進行李架,安安穩穩地在車廂里坐下來,那個女孩便開始和我說話。而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即使軟卧包廂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要不要去餐車坐一會兒?」我問她,「去吃點什麼?」
「那麼,你認識夕何嗎?」女孩問。
「你怎麼知道?」我問,帶著明顯的不友善。
「是啊,她是我的男朋友。」女孩在說到「男朋友」這個詞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
「是的。」我皺了皺眉頭,因為她把我所工作的地方草率地稱作「那個學校」而感到生氣。——「那個」,好像她提及的是某個不體面的或者說充滿了曖昧色彩的地方,就像每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提及生殖器官,總是不願言明,而是習慣用一些古怪而又愚蠢的詞語一帶而過一樣。
我點燃一支煙,想平穩自己的情緒,好讓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下自如地發生。女孩輕聲地問我是不是也可以給她點上一根,我點點頭,把手中的煙遞給了她。
「可是——」我說,「這也不能證明他瘋了啊?」
「你的手指,你一直在打拍子。」
身後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和餐車的服務員們發生了爭執。他們買的是站票,然而硬座車廂人滿為患,他們便想到餐車裡來休息。服務員態度生硬地表示餐車從不接待不在此處消費的客人,請他們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其中的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和顏悅色地說他們可以不坐沙發,只是在地毯上坐上一會兒,而且絕對不會堵住過道。服務員顯然不會同意,他到值班室去叫來了乘警。
「不,那是完全不同的。」
「然後呢?他還想寫什麼?」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好。」她說,她的眼睛就像一個還未圓滿的故事,等著我用某些我不願付出的東西去將它們變得充盈和完整。
火車猶如一條狡猾的蛇,平滑而又優雅地在大地上移動,它是什麼時候開始前進的,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另一輛和我們一模一樣的火車,那裡燈火通明,裏面的陳設同這裏完全相同,那裡面的乘客們就像我們一樣,麻木而又略帶驚奇地注視著對面這輛交錯而過的火車。有時候你甚至都無法分辨究竟是誰在移動,誰在靜止,尤其是身在這樣一個巨大的永遠都在滾滾向前的東西裏面,你根本就沒有必要去分辨這個問題。
我站在過道的吸煙區里抽煙,從這裏可以看見她。那個「夕何」所帶給我的諸多不愉快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使我覺得沮喪、憤怒,胃裡一陣陣地泛起酸意,而這種不快又極其自然地轉嫁到了那個女孩的身上。我看見她站在狹窄的過道盡頭,雙手撐在隔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那是一個黑漆漆的完全不值得欣賞的世界。有九-九-藏-書那麼一瞬間,我很想快步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說上幾句下流話,狠狠地羞辱她一番,但我知道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完全是出於我的慾望和恐懼,直到如今,我依舊不肯承認她的美麗,她應該是美麗的,就在那個瞬間,甚至非常美。
「對,就像你說的,說不定每一個喜歡閱讀和思考的男孩子,在那樣的歲月里,總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來。但是沒有人真正會去做,我的意思是,其實從去年他決定放棄學校工作,開始埋頭寫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註定是要瘋的。」
「我也曾這麼想過。」我說,「但是現在已經完全被我推翻了,那樣的想法是偏執的。」
「你認識夕何?」這次是我問她。
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餐車還是明亮的。如果此刻有一個流浪漢站在遠方的田野里,他一定會看見這個光斑,就像黑色大地上的一道細小卻刺眼的傷疤,隨著一聲轟鳴急馳而過。他一定會狠狠地詛咒我們,詛咒那些在深夜仍在疲於奔命的人,而且是坐在一片光明之中,漫無目的地駛向前方。
我開始竭力在自己周遭的朋友圈裡捕捉這個「夕何」的影子,如果女孩所說的一切屬實,那我幾乎就應該認識這個傢伙,我確信無疑,我一定認識他!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讓我又開始感到不安,我問女孩,有沒有他的照片。
「因為他是與眾不同的。」女孩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似乎給了我很大的鼓勵,讓我鼓起勇氣繼續同她進行這番怪異的交談,「那時候我們剛剛認識,每次我到他家去的時候他都在寫那部書,而我是他所有女朋友當中唯一一個可以在他寫作的時候不離開的人。」
女孩挑出幾片西瓜,又拿了半個橙子和幾顆葡萄,盛在一個乾淨的碟子里。她蹦蹦跳跳地向那個孩子走過去,可就在她即將把碟子遞到孩子手中的時候,幾個穿著制服的乘警手腳麻利地將那伙人趕了出去,孩子終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回蕩在狹長的車廂里,聽上去刺耳並且詭異。
我不禁心頭一怔,忽然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為這個想法也正是我一直深藏在心中的願望,寫一部偉大的書,解決人類最本質的問題。
「你現在一定不太見得到他,他已經快有一年沒去上班了。」女孩說道,「以前還每周去一次,現在根本就不去,但是學校依然保留了他的教職。」女孩停頓了一下,像是在下某個決心似的。她抿了抿嘴角,隨後便用一種平靜地卻又極端痛苦的語調說道,「他瘋了,他要寫一本永遠也不可能完成的書,現在已經瘋了。」
其實也並不完全正確,那個「夕何」並不是我,不,準確地說,他和我並不相似,許多我想要去干卻終究沒幹的事情,他全部干成了。比如大大方方地接受一個大一女生的挑逗,順利地同她上了床並擺脫了她,比如喝醉之後就決不刷牙,就算自己最中意的姑娘在一旁百般勸慰,也絲毫不為其所動,比如拒絕給那些沒完沒了的基金會捐款,比如收集世界地圖,然後最終放棄生活。在這一點上,他完完全全地戰勝了我,甚至叫我羞愧難當。只有在一個方面我做了他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他想養條狗伴他終老,但合適的狗遲遲未曾出現,而我現在家裡養著一隻傻頭傻腦的雪納瑞,那是我的未婚妻的小寶貝,這是我一生中所做出過的最大的犧牲。
於是在回到包廂之後,我們很自然地躺在了一起,當我終於脫去了她的那件白毛衣的時候,一列火車從我們對面飛馳而過,在快速閃過的燈光下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似乎帶著一個我們都不願啟齒的疑問,我剛想要吻她,她便閉上了眼睛,於是我只能非常簡潔而迅速地開始並結束了這場相愛。
我記得在多年以前,我提起筆,顫顫巍巍地在稿紙上寫下了第一章的名字——《論人類幸福的根源》,但是這個名字使我困惑九-九-藏-書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無法決定是先寫幸福還是先寫苦難,我想用短篇小說的形式開始這一偉大的論述,之後又決定從物理學角度先就一些始終被人們忽略的卻又至關重要的問題做一番深刻的解析,隨後再做文學性的闡述。在經過了一番痛苦的自我搏鬥之後,我決定放棄這部書的寫作。現在這些稿紙依舊留在我書房的某個角落裡,它們就像一堆過時的散發著惡臭的襪子一樣叫我深感恐懼和厭惡。
「他有很多女友?」
我感到一陣眩暈,為了擺脫這種眩暈,我又喝了一大口酒。
「隔壁的人在打撲克,只能到這裏來清靜清靜啦。」老人笑呵呵的,車廂里的的暖氣使他汗流浹背,即使脫得只剩下一件襯衫,但仍在不停地流著汗。老人看了看手錶,對我們說:「還早呢,十點還沒到。」然後他又說,「隔壁包廂實在太熱了,許多人都在那裡,還是你們這裏涼快些。我猜他們一定把暖氣調到了二十八度,但的確是有些太熱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並在腦袋裡迅速尋找著她的臉,她是誰,我並不記得。在所有我所結識的姑娘中,並沒有這樣的一張臉。難道我們曾經在黑暗中禮節性地相愛過?又或者我喝醉了,並在酒醒之前就離開了她?也有可能只是一面之緣,在某次聚會上,有人曾把她介紹給我認識?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女孩也同樣怔怔地看著我,激動而又困惑。她難道一點也不知道?我就是夕何。
「是的。」我說。顯然我的答案有些倉促和呆板,甚至顯得不太友好。但我深知這些故事的結局,在大多數情況下無非也就如此,一張唱片,一本小說,一段難以消耗的時光加上一個姑娘,隨後便是如同一堆難以處理的臟衣服一樣的熱情、思念、欺騙和分離。我的未婚妻正在那座我必須在明天中午之前抵達的城市裡等著我,這也許是我在近三年裡都不會感到厭惡的女人,她有著堅毅的性格和一顆溫柔的心。也許,我想也許,在明天中午火車到站之前,我不想同任何人建立任何短暫的溫情脈脈的關係。
餐車讓我感到神清氣爽,我一點也不後悔來到這裏。菜很快就上齊了,我們吃著被澱粉和糖包裹著的不怎麼新鮮的魚,喝著不知道在哪裡儲存的葡萄酒,那酒在進入喉嚨的時候,甚至有些溫熱。
我的冷漠並沒有讓女孩感到沮喪,她繼續向我提著一些彼此陌生的人們在相互接近時難以避免的問題。你去那兒幹什麼?去旅行還是回家?你來這裏幹什麼?是工作還是訪友?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我一直在低頭看書,甚至在回答她的問題的時候,也不願意抬起頭正視她的眼睛。女孩身上所散發出的一種令我無法揣摩的香氣搞得我有點心煩意亂。當然,在那個時候,她還並沒有使我著迷。
「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每周和老婆做|愛一次,熱愛生活但憎惡隔壁鄰居。」女孩說完便放聲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請求她和我講講「夕何」的事,那種感覺十分奇怪,就如同你急於想知道別人對你的評價,這種想法簡直就叫我發狂,但我竭力掩飾住了。女孩的語速很慢,她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所有的一切在她那溫柔、清悅的嗓音的撫摸下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柔情,但這份柔情毫無緣由,叫人厭倦。
我看見她胡亂地整理著自己的劉海,先是把中間的分到左邊,又把右邊的再分到中間,她一定意識到此刻我正盯著她看,於是便抬起頭,友好地對我微笑。
「這還不瘋?他都不願意去生活了。」
「他曾經一度寫到了一千六百多頁了,但還是沒有寫完,有一天他把所有的手稿都燒掉,然後又重頭開始寫。」
「那麼,你也是那個學校的老師?!」女孩驚奇地,幾乎就要喊起來了。
「現在呢?他寫得怎麼樣了?」我感到喉嚨一陣陣地發澀,嘴唇乾得厲害,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驚奇地發現https://read.99csw.com,那個「夕何」同我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同樣傲慢而又笨拙的父母,同樣無聊的少年時代以及對於這個世界同樣的失望情緒。他住的公寓和我現在的家只相隔三條街,他常去的電影院也是我經常去的(儘管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去了,現在我對看電影這件事已經越來越厭煩),他所喜歡的書籍全都是我曾反覆閱讀過的。我們打發周末的方式也十分相像:散步、睡覺、開車遠行或是和女人睡覺。在對待愛情的問題上,我們具有同樣的觀點:必須保持清醒的自我,享受情愛,但決不深陷其中。
我試圖將話題引向夕何,但其實我並不願意這麼做,那是一個我無法了解並且也無需了解的人,一個已經瘋癲的人。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和我同名同姓,並且和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想拿起書繼續讀下去,但又不願就此放棄這個年輕的姑娘,就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包廂的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位胖乎乎的老人,他不由分說地坐到了我的身邊,然後便開始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什麼拍子?」我問。
現在她正在和一個身材高大的列車員聊天,列車員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我又點上一根煙,想等列車員離開的時候漫不經心地走到她的身邊去。然而女孩忽然朝我轉過身,隨後便慢慢地向我走來,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羞澀,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我等在那裡,並且早已做出了向我走來的決定。
老人的出現使我和女孩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親密關係,我們就像兩個木訥的主人正在接待一位友善卻又異常乏味的不速之客。所以在老人問起我們是不是新婚夫婦時,我並沒有明確地表示否認。我偷偷地看她,發現她並未表現出局促不安,依舊是盤腿而坐,細眯著眼睛,像個孩子似地認真地聽老人說話,但我知道她肯定什麼也沒聽進去。除了談論自己的退休生活,老人說的最多的便是兒子,就在他那位卓爾不群的兒子終於晉陞為公司高級主管,並成功地買下了人生中第一所住宅的時候,女孩終於從自己的床鋪上站了起來,禮貌地對我們點了點頭,表示她想出去透透氣。
「你剛才說,他是為了寫一本書而瘋掉的?」我問。
女孩談到了那位始終在流汗的老人,我們很想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依然坐在我們的包廂里抱怨著車廂里的暖氣,我們用一種近乎刻薄的語氣談論著老人的兒子,併為此而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
「是啊,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我從未真正見過她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有一段時間,他還試圖專門辟出一章來寫寫『性』,他說那是許多世俗問題的根源。」
「是啊,現在要找到兩個相似的人,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因為大家的生活看上去都差不多。」我說,併為自己的這番精闢見解而感到滿意。
「沒有。」女孩搖了搖頭,隨即便喝了一大口紅酒,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說,那種笑容在我看來多少有些挑釁的意味,「和你差不多。」
女孩轉過頭問我是不是在看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當她問我的時候,說實話就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此刻是不是正在讀著這本書,儘管《憂鬱的熱帶》我已讀過數遍,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我總會隨身帶著它。
「從你的眼神中我看出來了,你一定認識他,對不對?」女孩說。
在開口同我說話之前,女孩似乎一直在看著窗外,她的白色毛衣和窗外站台上那些影影綽綽的褐色燈光構成了她所給予我的所有印象,哪怕在多年之後,當我想起她的時候,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那個她和車站的昏暗燈光所疊加而成的形象,伴隨著濃烈的鋼鐵氣味和不知從哪兒飄來的茶葉的香氣。即使我們在那個晚上匆忙地做完愛后,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依舊不知道她究竟是一副什麼模樣。
我隨即便跟了出去。
當她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