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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失的主人

走失的主人

作者:張瑋瑋
我住在院子最深處,一棵大樹下面的小屋裡。我的房東是位四十多歲的大哥,姓「那」。第一次聽到這個姓我覺得挺奇怪,但也沒有多問,後來熟悉了才得知他的姓就是「葉赫那拉」的簡寫。知道這個來歷以後,我給家人打電話時對她們說:我在北京很好,現在住在慈禧太后的親戚家裡,你們可以放心了。
我也是從那個方向奔到北京的。整個九十年代我好像一直坐在火車上,追隨著那個偉大的遷徙時代,直到北京。
我比較喜歡聽他的人生風雨那個環節,他當過空降兵,參加過對越南的那場戰爭。他說那時的降落傘質量很不好,平均四五個就有一個打不開,每回空降他們都要盯緊另一位戰友,一旦自己的傘打不開就拚命抱住那個戰友,靠他的傘降落。而這個舉動的結果就是,經常有倒霉的空降兵身上的傘拉著兩個人落在地上,最後雙雙摔成重傷。
人人都有個小板凳,我的不帶到二十一世紀。
北京有句老話: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眠夜。這家琴行的氣質是註定走不到二十一世紀的,我和這些劣質吉他曬著二十世紀的最後一輪太陽,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很沒出息的氣氛。有時我會找借口躲在琴行的庫房裡睡覺,我把自己埋在一堆樂器包裏面,誰喊我也不答應。我的隨身聽里放著那會兒還叫祖咒的左小祖咒的歌:
我只要有機會就還是躲在琴行庫房的https://read.99csw•com琴包里睡覺,我的隨身聽里換了胡嗎個的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這是首在北方流傳了很久的短歌,北方人在冬天用它來計算時令。從農曆冬至起,每九天一輪,節氣逐次變化直到開春。過去的北京人,會在這段時間畫「九九消寒圖」。冬至前畫一幅有八十一個花瓣的梅花圖,但是只勾線不上色。從冬至起每天給一片花瓣上色,八十一天後,梅花圖全部完成,春天也就來了。
那哥不工作,也沒有親人,獨身一人靠出租房屋過日子,和他最親密的就是他的幾十隻鴿子。衚衕里很多人都養鴿子,下午院子里靜悄悄的,就聽見鴿子在房頂咕咕的叫聲。那哥的鴿子在衚衕里很有名氣,因為它們都是來自荷蘭的外國鴿子。每年開春以後,那哥就租車把這些國際來客們拉到西安,然後讓它們自己飛回來。他說他的鴿子飛得都很快,兩三天就能飛回北京。當那哥在陝西的公路上返回時,鴿子們的鴿哨也在他頭頂低鳴著,他們就像賽跑一樣,奔向北京。
從琴行回家我要走半個小時的路,北京的風很大,吹在臉上就像針扎一樣。生活有時就是在和你開玩笑,你要的明明是一個笛子,可它給你的卻是雙筷子。但我喜歡北京冬天的寒read•99csw•com風,因為這寒風是催人奮進的,能讓我從八大胡同那沒出息的氣氛里醒過來。
曾經的勾欄巷子雖然早就煙消花散了,但還是留下了一些遺風。我經常會碰見真想剪頭髮的老實人從衚衕里的髮廊走出來,邊走邊念叨:奇了怪了,不會剪頭,你開什麼髮廊呀。
北京詩人尹麗川說:北京一下雪,就變成北平了。大雪終於來了,它覆蓋了整個北京城,覆蓋了那些日漸醜陋的房屋街道,也覆蓋了世紀末愈演愈烈的殘酷現實。后海上面情侶在雪上漫步,大爺在鑿冰冬泳。我坐在湖邊上的石椅上,遠處樹林里傳過來悠悠的京胡聲。那聲音帶著百年來的抑揚頓挫,在灰色的天空中劃出一道細長的曲線。它提醒著我,在這個城市的深處,藏著某種和我心意想通的能量。它從千里之外把我吸引到這裏,它會陪我度過這個冬天,直到大地回春,河開雁來。
衚衕里有些人說的北京話特別油,就像在嘴裏加了塊吉他效果器一樣,很多詞滑溜溜的,到了耳朵里還沒反應過來它的意思就滑走了。但那哥說的北京話不太一樣,他話不多語速也很慢,嗓音好像是來自他體內很深的地方,沉沉的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每次在院里遇到那哥,他總是遠遠的就停下腳步打招呼。他站在那兒,神色語氣都平平的,但眼睛里卻閃著某種光芒。我看著他心想,他肯定在家裡藏著什麼很值錢的https://read.99csw.com玩意兒。
那場戰爭的最後階段變成了兩個國家的口水戰,雙方士兵駐紮在中越邊境的戰線兩側僵持。時間久了,雙方士兵就開始互相取樂。他們成天在戰壕里比著喊口號,中方的喊毛主席萬歲,越方的喊胡志明萬歲。有時喊累了又閑著沒事兒就開始往對方陣營扔東西,剛開始是土塊,後來變成互相扔壓縮餅乾和罐頭,最後雙方都喊著共產主義萬歲,各自準備晚餐睡覺去了。
沒出息得久了,人也會發瘋。我的反應是,某天我在庫房裡睡覺,突然一個紙箱子飛過來砸著了我。我抬頭一看,是琴行里和我關係不錯的同事跟我開玩笑扔過來的。我跳起來抓起手頭能抓到的東西,朝他砸了過去,強壯的同事躲了幾下,發現我不是開玩笑后,衝過來把我打了個鼻青臉腫。再然後,我藉著自己惹出來的悲憤之氣,永遠離開了那家琴行。
我上班的樂器店很小,生意也不太好,賣的都是些廉價的樂器。老闆是個北京中年老炮,冬天午飯就開始喝二鍋頭,喝完便在店裡來回溜達,溜著溜著就演講起來了。他每次說的內容都差不多,先感嘆如今的年輕人多麼不靠譜,再感嘆他人生路上的各種曲折風雨,最後就沉浸到把店裡那些破木板做成的劣質吉他賣到北京城每個角落的美景里去了。
那哥給我說,到了冬天人就得收斂,養精蓄銳,忍著勁兒等來年春天再撒歡兒。但自己一九-九-藏-書個人悶著也很沒意思,就養個蟈蟈在懷裡解悶。蟈蟈不能見冬天的風,所以不能隨便給人看。小心地照顧這個蟈蟈,其實就是照顧自己,養著自己的元氣。蟈蟈沒見著寒風,人肯定也沒凍著。聽他這麼說完,我明白了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他家裡好像藏著什麼寶貝。
因為這首歌,我去故宮的紅牆邊看了據說北方僅有的幾棵玉蘭樹。玉蘭樹挺高,幾乎和故宮牆上的琉璃瓦平齊,來年春天它就會開出傳說中的玉蘭花。目前它只能光禿禿的硬撐著富貴身段,大冷天的,立在長安街邊。
清晨嬌媚的陽光,囚起農場看報的雜工,前門的玉蘭花香,粉著王老五的雙唇。有一隻狗用憂鬱的眼光,在尋找他走失的主人。
二十世紀即將結束。我還在北京的琴行里上班,琴行老闆還在用他那二鍋頭兌出來的北京話,給別人推銷他那些破木板做成的劣質吉他。老闆是個好人,戰場上他一槍都沒有開過,也沒遇著過打不開的降落傘。他依舊在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從他柜子里取出一個盒子,眯著半醉的眼睛給觀眾打開,說:二等功呀,真真正正的新疆英吉沙,北京兵還真沒幾個能拿著這套匕首回來的。
那時我在北京西城區的一家琴行里上班。很多像我這樣來到北京的音樂青年,都會找琴行里的工作。因為在琴行里除了工作,其餘時間可以名正言順地練琴。那家琴行在琉璃廠,曾經老北京的色情業集散地「八大胡同九_九_藏_書」就在附近,著名的民國大將軍蔡鍔就是流連在這片衚衕里,為小鳳仙寫下了:不信美人終薄命,古來俠女多風塵。
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我是在北京度過的。那時我住在城南一個衚衕的大雜院里,這個大雜院和北京的很多四合院一樣,曾經是一戶人家的院落,如今住著七八戶人家。衚衕外面看起來大樹環抱灰瓦飛檐的院子,裏面其實擁擠不堪。院子里所有能用的空間都蓋起了房子,狹窄的過道里堆著半牆高的蜂窩煤和凍白菜。下班后,自行車鈴聲,鍋碗炒菜聲在煤煙中此起彼伏。結著冰花的窗戶裏面,鄰居們說著自己的家長里短,你想聽不見都不行。
大院里的鄰居們都在說關於下雪的話題,空氣幹得四處起靜電,大家的嗓子都開始發疼,所有人都在盼著大雪來安撫這個冬天。院子里只有那哥對這一切不聞不問,不論下不下雪,還是新世紀如何。這個城市正在發生的一切,他好像都不在乎,他永遠在自己不變的步調里溜達著。整個冬天他懷裡都揣著一個葫蘆,那個葫蘆裏面有個內膽,內膽里住著一隻蟈蟈。我路過他的屋子時,看見他坐在屋裡爐子旁邊,手捧著葫蘆看那隻蟈蟈。
琴行老闆是那種標準的衚衕老炮,說著一口沒法再油的北京話,再摻上胃裡那永不散去的二鍋頭,每次都越吹越興奮,無法收拾。我遇著有意思的就聽會兒,其餘時候就抱著吉他不出聲地練音階,腦子裡放空著四處神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