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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耀輝
他越哭越厲害,裝淚水的杯半滿了。他示意我穿好衣服,站起來。然後,他的淚停了。
有人呼喚我。
蘇醫生的淚是哪一種?他哭什麼?
假如此刻有人來到我身旁坐下來,我懷疑我也會跟她坐下,然後一起哭起來。滴在地上的淚水,將會變成一隻眼。
是護士,一身白,一手拿著應該是我的病歷吧,一手半開著門。我順著門半開時所呈現的殘缺的倒三角,跑進去。
我不敢問,像所有懦弱的人,因為我還困在自己的羞恥當中。
她退下我的衣服,然後一件一件穿上她的,然後一筆一筆一抹一抹地替我化妝。我想起殯儀館的化妝師,我覺得她也在替一個死人化妝,
蘇醫生抬起頭來。五十左右吧,比我老不了多少,身體給醫生袍遮掩了,看不出肥瘦,但顴骨突出得叫我想起木偶的臉,托著一雙深陷的
姿勢,確定權力關係。read•99csw.com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可是,我呢?我值得為我流淚嗎?
心目中。
(《一個身體》系列)
三天前,我找她。這次,一如以往,她什麼也不用做,只要替我做一件事,就是把我從男變成女。像她一樣。有時,她是男生打扮,工作時,她一定化上濃妝穿上艷麗的裙子。
最後,她拖著我站到鏡子前,見證我們的重生,我們的關係。我們都站著。我看到自己,我看到畫上黑線的眼睛,輪廓鮮明了,竟然像兩滴淚。
蘇醫生低著頭看著病歷上我的個人資料,說,第一次來呀,什麼事?
大概每個月一次吧,我總忍不住找她。在一箇舊區里,她的房間跟蘇醫生一樣,非常簡單,最大的分別是燈光。她的,很暗。但同樣有一面鏡子,上面沒有刻上一個字。我懷疑我就是在鏡子面前染病https://read.99csw•com的。
我退下褲子。我只能赤|裸裸地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檢查。雖然,像我這樣的人,這樣的感覺不算罕有。
我看著他的一雙紅眼睛,跟先前一樣無神了。也許,他之所以渴望正常,只是因為他不想看到更多不正常的傷痛。
有一種眼淚是治療的,他說。
我,我下體有些不舒服,有些分泌物。
時間到了,我要走了。之前,我跟她說,可以再替我檢查一次,確定我的臉是否真的沒有留下任何化妝的痕迹。我約了我太太。
因此,我很專註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然後我發現我好像看到什麼,怪異的什麼,一時說不清楚,便聽到有人呼喚我。
蘇醫生,你好。
分不清的時候,益發想分清楚。我望著鏡中的我們,問她,我是否很變態?
我想看到至少其中一人為我哭。
淚,原來像眼,眼,原來像淚https://read.99csw.com
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不正常。
人,不是只有三種眼淚嗎?一是基本的淚,覆蓋眼球的一層薄薄的,保護的,二是反射的淚,像給煙熏到,沒有意義的,三是情感的淚,
我居然傻傻地向我面前牆上的一群頭像暗中說,再見。大概二十張吧,橫排成兩列,黑白的,橢圓的,印在雲石上,雲石后的牆裂了好些縫,頭像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全是男的,穿著我不肯定但姑且稱之為唐裝的衣服,掛得相當高,俯視著我。
也許,我不用誰為我哭,我但願可以為自己流淚。
我們一起回到最初的椅子,坐著。
牆上的裂縫,一定是他們的淚流下時的脈絡。牆角滿是水的痕迹。
他的頭髮很黑,很亮,凸顯了白白的頭屑,原來他有兩個頭冠啊,不是說有兩個頭冠的人特別聰明,還是特別邪惡,我忘了。
有人說,不會為我流淚的https://read.99csw.com人,不值得我為他流淚。
當晚,洗澡的時候,就發現下體冒出一些分泌物,不氧不痛。我跟蘇醫生只說了最後這一句,其他的,沒有,只補了:當天,我找過妓|女。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謂正常,就是專一。而我,並不專一。我的不專一,甚至不是蘇醫生所謂的不正常。
你的性生活正常嗎?蘇醫生問我。
在我離開診所的時候,剛好來得及看一看牆上的一群黑白頭像。我馬上明白剛才我所發現的怪異是什麼。那二十個老頭原來都長著差不多的一張臉,是蘇醫生的臉。
為了喜怒哀樂,由衷的。
情我。
蘇醫生的眼睛從無神變得無情了,盯著我。還是我的錯覺。
我想哭,但我也不想哭。
眼睛,無神的,卻紅。似乎剛哭過。一個中年男人,還會哭嗎?你剛哭過嗎,蘇醫生?
房間很簡單,我看到一面鏡子,寫著『濟世為懷』。我看到自己。
九-九-藏-書然,我下腹感覺一滴涼。是蘇醫生,流著淚。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流著淚,而且握著一隻形狀很奇怪的杯,叫我想起切半的8,剛好接著他的淚。一滴一滴一滴,有一滴,滴到我身上。
但我覺得我同時慢慢活過來。
2012年11月 香港
世上能夠讓我死去活來的人,其實,有幾個?
你躺下來,讓我檢查一下。我躺下來,感覺更像一個病人,他更像一個醫生。
蘇醫生把那杯淚水上了蓋,交給我,說,拿回去,分三,你,你太太,和你找過的妓|女,都喝。
站著,是有條件施與的,躺著,是等待幫助的。假如此刻有人來到我身旁坐下來,他必定是來探我病,坐著,是同情的。此刻,沒有人同
木無表情。
雖然我明明知道不能夠因為這裡是診所而要求這群老頭為著我們的病我們的痛而難過,但,我是病人,於是我相信,軟弱的人有權提出世界認為不合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