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夜晚在你周圍暗下來

夜晚在你周圍暗下來

作者:周嘉寧
「我要了一杯黑啤,你得嘗嘗,沒什麼比得上這兒的黑啤。」他說。她覺得他的聲音實在太大了。而吧台後面挽著襯衫袖子的酒保只是抬抬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費力氣從嘴角扯出一絲微笑,目光迅速而無情地從她臉上掃過。
「我月末就要去徒步了。」他突然說出一個地方的名字,她沒有聽清,卻也沒有再問一遍。「是依山傍水的環海公路。」
她這才發現哪裡不對勁。
「酷。」他聳聳肩膀。
「平靜?你怎麼能在印度這種鬼地方得到他媽的平靜呢。」他大笑著說,身上之前流露出的年輕人的神氣現在轉變為憤怒與譏諷,「到處都是垃圾和糞便。他們在廟裡養老鼠,你能想象么?」
「先是膝蓋的問題,後來脊椎也不好了。我做過各種手術,半年前剛剛做過一次,所以我現在又能騎自行車了。這對我的人生來說可是向前邁了一大步,一大步。」他說話間身體前傾,兩隻手在膝蓋上交疊在一起。
「太冷了。」她看著那枚被燒焦的煙頭,終於說,「我得走了。」
「這兒是你的地盤。」她說。
現在她走在他的身後了,於是可以放心地打量他幾眼。他穿著身特別舊的衣服,紋理像是穿鬆了的皮膚,卻不失整潔。她從他光澤黯淡的鬍渣和略顯混濁的眼睛判斷,他確實足足有四十歲。可是他等交通燈時,一條穿著細燈芯絨褲子的腿斜支在街沿,雙手脫把,插在口袋裡,又有少年神氣。她注意到他穿了雙球鞋,後跟磨損得厲害,卻也被刷得透白。大部分他這個年紀的人都不|穿球鞋了,因此她覺得還不多。與之相比,她套著件半新的大衣,是一個月前剛到這兒時買的,買大了一號,此刻顯得過分隆重。幸好她腳上穿著雙雨天才會穿的舊皮鞋。
「你想去哪兒逛逛?」他問。
「還行,騎車過來25分鐘。」他扭頭說。
「可是一會兒或許就會出太陽,況且我想抽根煙。」她說著,兩杯裝得滿滿的浮動著金色泡沫的啤酒被推到他們跟前。她端起杯子來快步往外走,但是酒裝得太滿了,她不得不停下來先喝了一口。
「你想坐在哪兒?」他問。
「得花多久?」
「不是。」她愣了愣,連連擺手。「我在這兒代課,不過半學期而已。我……」她想要繼續交代細節問題,但是合唱九九藏書隊開唱了,她們跟隨著手風琴的伴奏小聲哼著,身體僵硬地搖擺,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裡看。
「你在這兒念書?」他並沒有從自行車上下來,所以幾乎是俯身與她說話。
「真他媽的冷啊。」他湊得離她很近,嘶嘶呼著氣,縮手縮腳的。她原本醞釀了些寒暄的話,但完全沒用上,他的開場白讓她輕鬆起來。
她吃驚極了,不能相信地聽著煙絲燃燒起來的聲響。而且她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只好別過臉去看著其他地方。
「古典文學。」她籠統地說,點了根煙。顯然並不願意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酷。」他彷彿也對答案並不感興趣,卻把椅子又往她這邊拉了拉。現在他們挨得更近了些,他變形的膝蓋幾乎要碰到她的。而她能夠感覺到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停留在她身上的一些部位。她不由併攏膝蓋,把皺了的裙子拉拉平整,拿著煙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只好掐滅了煙頭。
「你冷么?」他自言自語地說,「真他媽的冷啊。」
這會兒一隊賣唱的合唱團在她身邊正要拉開陣勢,穿著黑衣服的女孩猶豫著在馬路中間排成一溜。她又懊惱起剛剛的消息,可是她也很快意識到,哪怕都穿著黑色衣服,也沒有人會把她和她們搞錯。她們頭髮光潔,神情羞澀,卻毫不畏懼地簌簌露出通紅的膝蓋。她們上個星期一定還坐在草坪上喝酒呢,而她呢。她這麼想著,神經質地又摸出一根煙來續上,吮緊嘴唇的時候,一個長長的影子斜插過來,在她跟前劃過一個的弧線停下。他果真騎著自行車,天太冷了,他握著車把手的指關節凍得發亮。
「你想要喝什麼?這兒也有暖和的飲料,熱巧克力?」他問她。
「等這片烏雲過去了,沒準能出會兒太陽。」
他們去了間叫做劇院的酒吧,時間還早,一個女服務生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一邊抽煙一邊埋頭髮簡訊。他跨下自行車來,彎腰把車鎖在一旁的欄杆上。女服務生大聲招呼他換個不會擋道的位置。他友善地點點頭,環顧四周,用一種並不協調的姿勢把車換了個位置。然後他直起身來,推開酒吧的門徑直往裡走去。
「他們說這對我的身體好,你說呢?」
「你待會兒做什麼呢,天還沒有黑呢。」他又問。
「沒https://read.99csw.com錯。」她心不在焉地說。
「已經有十三年了。」他拉著把椅子在她斜對面坐下。
「現在?」
他的兩塊膝蓋不能伸直,腰背卻僵直著無法前後左右自由擺動,這讓他走起路來羅圈著腿,重心嚴重下壓,像是被惡意摔壞又再接起來的木偶。他的大腿和臀部因為肌肉萎縮而空落落地支在褲子里,儘管如此,卻走得非常利索,大概是早就接受了身體的這一部分,她不得不快步跟上。
現在她覺得更冷了,而且烏雲遲遲沒有散去,皮鞋裡腳趾都凍僵了。她心裏尋思著如何結束這場對話,然後她還來得及去超市買些吃的,她從來不覺得啤酒有什麼好喝的,太冷了,只想喝碗熱騰騰的湯麵。於是她抬頭看看他,琢磨著說些什麼。我還約了其他朋友?不行,太假惺惺了,如果她還有其他朋友,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兒,面前放著杯味道發酸的啤酒,不斷往下淌水。
「你可以抽這個。」過了一會兒,她把煙盒推到他的跟前。
「你養了什麼動物?貓?」她好奇地問。
上個星期熱過一陣,忽然之間所有的花都開了,大團的粉色和白色。從中午到傍晚,草坪上坐滿年輕人,天還沒有暗呢,他們已經從隔壁的便利店裡抬出來源源不斷的啤酒,然後隨著太陽光影的西移,他們也如遷徙的小動物般從草坪的這端慢慢移向中間。這原本是她最愛的一條路,從學校里抄了捷徑,傍晚有板球隊在旁邊的草坪上練習,夜深后則是海鷗的棲息地。
「你住得很遠么?」這是她第一次發問。
「你喜歡什麼樣的地方呢?我們可以去喝點啤酒。」
「平常人的話兩個星期就夠了,但我可能得花上一個月,或者四十天。」他問,
她盯著消息看了一會兒,像是在琢磨字裡行間的意義,簡短地回了一句,「嗯。我穿黑色。」她無法估摸十分鐘的長短,而在兩根煙抽完之後,她開始不安。不時有推著自行車的人進去她的視線,大部分是學校里的學生,她知道他沒有那麼年輕,他從照片里看有三十七八歲,但人們總會選擇看起來更年輕些的照片放在網上,所以他應該有四十歲。這樣挺好。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路,其實只有她在走,他還是騎在自行車上,透過薄薄的褲子能辨別出骨骼的read.99csw.com形狀。然後他在一間綠色門面前停下來,看起來他已經事先與老闆打好了招呼,從裏面走出來一個年輕人,把一條裝在塑料袋裡的魚直接掛在了他的車把上。是她小時候在池塘里常見的那種,幾塊錢就能買到。他們站在那兒聊了一會兒,店裡的年輕人向他交代換水的事宜,接著又從裏面拿出一小袋魚食來。他始終在自行車上,沒有下來。
「我們也可以喝些暖和的東西。我知道一個好地方。」他說著已經握著自行車的龍頭轉了個方向。於是她也就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而春天帶來的幻覺讓學校里的年輕人都陷入了狂歡,她從宿舍的窗戶望出去,便能看到他們焦慮而輕快地往外涌,掛著那副唯恐錯過什麼的神情。她儘力避開他們,白日里他們的荷爾蒙如花朵般遵循著自然規律怒放,連空氣的密度都變了,簡直要大口吞噬掉她身體里根深蒂固的自怨自哀,讓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坐以待斃地腐爛。而到了夜晚就好些,夜晚他們喝多了回來,長長久久地站在樓下說話,她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因為隔著窗帘,在黑暗裡,她無法看見他們急於傾訴的神情,反倒沒有對她的工作造成干擾。有時候他們靜默一會兒,她就側耳傾聽那些空啤酒罐沿著水泥地滾出好遠的聲音,能夠聽好久。
「你住在這兒附近?」他問。
「太冷了。」
「這煙是在機場買的,很便宜。」她說完就有些後悔,補充說,「不過是薄荷口味的,還帶些奇怪的草藥味,很淡。男人大概不會喜歡。」
「說說你吧。你在這兒教什麼?」他突然中斷了敘述。
有個提著公文包的中年人朝她走過來,輕輕地坐在長凳的另一端。他沒有與她打招呼,也沒有發出聲響。大部分的人在這個時間都急忙回家去了,她不知道他在等什麼。但是夜晚在他們周圍暗了下來,草坪變成灰綠色,有幾個年輕人脫去了沾了泥水的球衫,露出蒼灰色的皮膚。她能感覺到身邊的這個男人用一根手指叩擊著長凳,噔噔,噔噔噔。
「或許會得到心靈的平靜?」
「酷。」他輕輕吹起一聲口哨,眼睛望向別處,也不知道是在說她,還是在說她們。
「他們建議我去印度,說那兒對我的康復會有好處。就是瑜伽靈修那套裝逼玩意兒。你可千萬別信這把read.99csw.com戲,騙孫子呢。」
這會兒她走累了,便在草坪間的長凳上坐一會兒,抽根煙。穿著白球衫的板球隊員們在草坪上奔跑,呼喊聲卻被風隔得很遠。球不時把海鷗們驚得飛起來,然後它們在天空里胡亂繞個圈,又停歇到草坪的另一端。
「我也想養些別的,你給我出出主意?」
「不,不。我已經不抽煙了。」他又把煙盒推回來,「一口就好。」
他開始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在印度的見聞,說到興緻盎然處,幾乎每句句子里都夾帶著粗話。而她近距離地看著他,他現在看起來又老了些,一定不止四十歲了。鼻翼兩旁的皮膚乾燥蛻皮,牙齒上有無法去除的煙漬與咖啡垢,在說話的間歇,眼神間偶會流露出些狡猾與輕佻。她的身體往後靠了靠,她無法相信浸溺在苦難里的人,她在尋求陌生感,可是他對她來說有些過分陌生了。
「這兒的煙太他媽的貴了,我過去抽綠牌子的煙葉,現在都戒了。」他說著眯縫著眼睛滿足地抽了一大口。現在她簡直能聞見海綿頭燒著的味道了。
「唔。」她猶豫地盯著黑板上潦草的字跡。「你呢?」
「太冷了。」她重複了一遍,低下頭。
「哦,哦。」她想了想口袋裡那張從旅遊辦公室拿來的觀光地圖。現在她已經可以不看地圖從宿舍走去百貨商店,超市,書店,她偶爾還自個兒去電影院看場電影。但是走到過河邊她就不再往前了,她從未想過要過河,風總是那麼大,把橋上的人吹得東倒西歪,河那邊又有什麼呢,她已經不再是一個興緻勃勃的人了。
「跟你一樣吧,黑啤。」她朝酒保笑笑,竟然有些討好。
「我去買些吃的,或許再買瓶酒。朋友在等著我一起做飯,今晚我們有個派對。」
她故意到早了,站在馬路拐角處等他,她自然也有過氣喘吁吁時臉頰會帶出兩片紅暈的年紀,那是挺久之前。現在她步行了二十分鐘,只想要停下來抽根煙。
「你從不在下午喝啤酒么?」
她在旁邊無所事事,趁著他們交談的間隙,觀察著櫥窗里的兩條變色龍,玻璃箱被各種顏色濃烈的植物修飾得很美,而它們趴在那兒長久的一動不動。
他們之間難得出現片刻的沉默。然後他突然轉頭看了眼煙缸,從咖啡渣里把那枚她剛剛掐滅的煙頭挑了出來。抖抖索索地把煙嘴放進嘴裏,用九-九-藏-書乾裂的嘴唇輕輕咬住,然後背對著風用打火機點燃了煙頭,輕輕吸了一口。
「兩條金魚。上個星期死了一條,只剩下一條了。」
「嗯,就在那後面。」她指指身後的學校。
「兩條?」
酒吧里沒有什麼人,中間的桌椅都疊在一起,而角落裡坐著幾桌從下午就開始談情說愛的中年人。她看不清他們在陰影里的臉,男人伸著兩條腿,或者把手搭在肚子上,女人的頭髮上噴了太多髮膠,僵硬地東倒西歪。這兒曖昧的氣氛讓她局促不安,而且她能感覺到人們的目光匆匆掃過那雙殘疾的腿之後,便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她不由往旁邊挪了一小步,現在她隔著他遠遠的,中間可以再站下兩個人。
「沒錯。」
「我騎自行車過來,十分鐘之後到。另外,我剛剛颳了鬍子,所以看起來跟照片上不太一樣。」他發來消息說。
「外面。」
現在她又獨自走在學校的那條路上了,時間真的還早,連板球隊的訓練都還沒有結束。她手裡拎著從超市裡買來的食物,小包裝的蔬菜已經洗好了,魚也是腌制過的,只要拆開包裝加熱一下就行。她還難得買了瓶酒,她家裡連個開瓶器都沒有。這兒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她想著如果待會兒再遇上他,至少她的手裡真的拎著瓶酒。
「你介意陪我去寵物商店么,要稍微繞些路,不過也還行。」他露出為難的表情。
「反正也沒有其他著急的事情,我也想隨便走走。」她急忙說。
「嗯。」她點點頭。剛才那位抽煙的女服務生已經不見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了么?」他有些為難。她看了看自己的杯子,裏面還剩著一大半。剛剛的酒錢是他付的。現在可好了,她覺得自己產生了深深的負疚感,而負疚感促使她表現得更鐵石心腸些。
「你確定么,這會兒風可真他媽的大。」
不過現在都過去了,冬天又捲土重來。空酒罐還沒來得及撤乾淨,花瓣就被夾著雪粒的雨水打得滿地都是。惡劣的天氣把平靜歸還於她,她走到路上,常常因為感覺不到心髒的跳動而產生輕薄的幻覺。此刻也沒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她畢竟是打扮過了的,黑色的開司米長裙貼合身體,看得出穿著的痕迹,卻整潔而不起球。裙子底下是厚厚的襪子。她在發抖,這會兒起了風,太冷了。
「嗯。」她點點頭。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