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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術

易容術

作者:長安遙遙
劉慶在我吃泡饃的時候,已經在飯里下了葯,我當時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如果知道了,我就不吃那碗飯了,他說,那天吃完飯後,他假裝帶我去看戲,後來又說忘了帶頂扣,其實這都是騙人的,他把我支走後,就在易俗社裡開始化妝。那隻箱子里,除了那雙靴子,還有易容的東西。劉慶把他化成了我的樣子,然後,就一個人去了陳府。很多年後,劉慶告訴我,他說,我去的時候心怦怦地跳,我怕被發現,就一直低著頭,兩隻手緊緊地抱著箱子,一句話也不敢說。後來,那個下人走了,我才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剛剛睡醒,頭髮還沒來得及梳理,臉紅撲撲的,脖子很白很細。她坐在客廳的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我。我有些緊張,吸了一口氣,偷偷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沒有抬起頭,直到她對旁邊的丫頭說,你們先下去吧。我才略微放鬆了下。那些丫頭走後,我打開箱子,將那雙紅色的靴子捧在了她的面前,說,夫人,靴子已經做好了,您試試,看合不合腳。她沒有說話,把腳伸了過來,一直伸到我的眼睛下面,啊,那是一雙多麼漂亮的腳雪白無暇,玲瓏可愛,溫潤光潔,有幽幽的淡香,像兩隻躍出草叢的小白兔。但我不敢動她,劉慶說,那隻腳就在面前晃啊晃,晃得我的心就跟鞦韆一樣動了起來,但我的手還是沒有動;後來,那隻腳就自己爬到了我的手上,爬到我的肩上,爬到了我的懷裡,爬到了我的心裏。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扔下靴子,一翻身,就把她拉在了身下……整個過程,沒有說話,也沒有溫存,只有兵荒馬亂的動作和洶湧的仇恨。我本來只想睡了她,可後來我必須殺掉她,劉慶大聲說,必須殺掉她,不殺她,我就要死。……她說,你的膽子怎麼這麼大,說這話的時候,她還躺在我的身下,粉面含春,潮水漣漣九-九-藏-書。劉慶說,當時,我腦子一片昏迷,我不知道我就是你,我剛一開口,她就叫起來。她喊道,你是誰?!我想我再不殺她,我就完了。這時,院子外面響起了下人的腳步聲,我從身後拔出刀子,對準她的胸口,一下子插了下去。殺了她后,我很害怕,趕忙把靴子塞進箱子里,低著頭從後門匆匆跑了出去。
後來,他說,我對不起你,我只想給我妻子報仇,陳奎羞辱了我女人,我的女人跳河了,我讓他女人也不得好死……那個機會我等等了整整一年,終於等到了她的女人來買靴子,我不能放棄那次機會,不能!但我又怕被他們發現,發現了,我就活不成了,我還有兩個孩子和老人呢,我不能死……只能對不起你了。那天晚上,在黑漆漆的屋子裡,他滔滔不絕地解釋,傾訴,懺悔。我始終沒說一句話。
找過一次,我當然要找他,他說,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說,你不是會易容術嗎?你再把我易回去,易到十八歲。刀尖已經把他的脖子扎出了血。他還是沒動。那時,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十八歲了。
他用枯瘦的手擦了一下嘴巴,接著說道,我出獄后,他也一直在找我,但他卻一直不敢見我。後來,也就是三年前的一個晚上,他敲響了我的屋門,那天正是我被抓進監獄的那天,也是他殺人的那天。我打開屋門,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道士,我問他,師傅,你找誰?他說,我找你。我的心當時被重重地踢了一下。我說,我不認識你,就去關門。他喊了一聲,小泰子。我的心又被重重地踢了下。他進來了。我們兩個都沒說話。
那後來找到劉慶了嗎?我好奇地問道。
那個女人死掉了,刀尖直插心臟,臨死的時候,還裸著上身。陳奎趕來的時候,那血已經流滿了客廳,紅彤彤的一大片。講到這裏,他停https://read.99csw•com下來,問我,你說,人這一生說完就完了?眼睛看著我,一隻手卻對準杯子倒滿了茶水。我沒有立即回答他,喝了口水,渾身暖和起來了,想了想,說,人生變幻莫測,誰也難把握。他哈哈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屋子裡頓時冷清清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在獄中呆了三十年,這三十年,我每時每刻都在想,是什麼讓我變成了替死鬼,是什麼讓我的一生不明不白地耗在了那個鐵籠子里……我想過死,死了三次,第一次吞下了半隻碎碗,五臟六腑都被划拉爛了,但還沒有死,第二次把削尖的筷子插|進了太陽穴,也沒死,第三次,撞牆,一直到撞昏在地,也沒死成。後來,是一個獄友讓我明白了,他說,如果你是被冤枉的,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再也不尋思自殺了。
他告訴我他叫蘇泰,祖籍河南溫縣,18歲時隨父來到長安,跟隨一個皮匠學手藝。皮匠叫劉慶,一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常年沉默無語,閑了的時候,就坐在店面前的台階上曬太陽、抽旱煙,或雙目痴獃地看天。他說,我們一天幾乎說不到兩句話,客人來了,他也不招呼,客人需要什麼只需用手指一下,他就知道了。我當時以為他性格內向,不願與人說話,時間長了,我也漸漸習慣了,但有一天……他說,店裡來了一個很有錢的女人,那個女人穿了一件水紅色的長袍,長袍外面罩了一件鮮亮的貂皮大衣,說話的時候,她就站在劉慶的身邊,手上飄著一塊天藍色的手帕,她指著鋪子上的一雙黑色長靴說道,就這個,紅色的,明天下午送來。劉慶抬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說了聲,是,夫人!他的聲音很小,就像在水裡蘸了一下,但很渾厚,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夜裡,他走了九-九-藏-書,走之前,給我留下了一筆錢和一句話,那句話只有三個字:對不起!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舉起茶杯,與我的杯子碰了下,說,對不起就能把三十年給找回來嗎?但也怪了,那晚之後,我彷彿被什麼東西抽掉了一根筋,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連一半句怨恨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四十八歲那年出獄了,鬍子和頭髮都白了,他說,出獄后,我找到了那個皮店,它還在北院門那裡,只不過不再經營皮貨了,成了一家專門經營幹果的乾果店,店主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回族女人,常年披著一件黑色的紗巾,我問她有沒有見過原先的皮店,她說沒見過,又問她認識不認識劉慶,她說不認識。出獄后的十多年,我什麼事情也沒幹,一直在尋找劉慶,我知道那個女人一定是他殺掉的。
老人停止了敘述,眼睛盯著杯中的茶水。屋子很安靜。
走出陳府,劉慶在老孫家泡饃館請我吃了一碗泡饃。那是劉慶第一次請我吃飯,我吃的時候,劉慶就坐在我旁邊,慢吞吞地吸著旱煙,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使我感到很溫暖,很溫馨,他說,那頓飯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也是最難忘的一次……講到這裏的時候,他眼睛亮亮的,喝了一小口熱茶,接著說道,吃完飯後,我們看看時間還早,劉慶說,我帶你去易俗社聽戲吧,我嘿嘿地笑了起來。還沒走到易俗社呢,劉慶好像想起什麼似的,他拍了一下腦袋,只拍了那麼一下,然後他說,小泰子,我把一隻頂扣忘在了后鋪的黑箱子里,你這就回去拿。我當時想,劉慶怎麼這麼粗心呢?沒有頂扣靴子可怎麼穿呢。就準備往回跑。劉慶在後面叫住了我,讓我把箱子留下。劉慶說,拎個箱子跑來跑去不累嗎?我這才想起手中還提著一隻木箱,笑了笑,放下箱子,就跑回去了。
這時,窗外已經完全黑了下來https://read.99csw.com。我看看時間,已經晚上七點了。茶樓里僅有我們兩個人,顯得空曠寂寥。我說,時間不早了。他看看窗外,嘆了一口氣,說,時間是越來越短了。
四年前,在北院門,我遇見了一個老人。那天天很冷,就像現在,冰凌子在窗玻璃上錯亂縱橫。我們從街道兩頭慢慢向街中央的普泰茶樓走去。寂靜的黃昏,人跡罕然,我們可以聽見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回到皮店后,我找到了那隻黑箱子,但翻來翻去也沒有找到那隻頂扣,我翻啊翻啊,就快把箱子翻個頂朝天的時候,才在箱子最下面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那隻被一塊天藍色手帕包裹住的頂扣,我把頂扣塞在了衣兜中,剛剛直起身子,就倒下了……我醒來的時候。他說,我已經被關進了監獄里,這一關就是整整三十年。他停了下來,讓店裡的夥計給壺裡添了一些熱水,又要了一盤乾果,給我杯子里倒滿了茶后,他湊了過來,神秘地問道,你知道什麼東西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兩個人?我想了想,說,分身術。他搖了搖頭,說,易容術。
我們就各自付了茶錢,回家了。
那雙靴子其實半年前已經做好了,一直放在一個黑色的木箱里,木箱上面還壓著一把生亮的斧頭。那天晚上,劉慶一夜未睡,一個人坐在油燈下,不停地用紗布打磨著那雙紅色的皮靴。眼裡閃著亮亮的光。
那你後來沒有找過他嗎?
街上很冷清,像現在一樣,他說,我們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了一家王府前。那時我不識字,不知道這家主人的貴姓,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來的地方是陳王府,主人便是陳奎。我們在門口等了十多分鐘,那個尖嘴猴腮的下人才懶洋洋地讓我們進去。劉慶走在前面,低著頭,彎著身子,兩隻手操在衣袖裡,眼睛盯著前面那個下人的腳後跟,慢慢地走著;我跟在劉慶的身後,提著裝靴子的箱子,也慢慢地走著,read•99csw.com但我心裏很激動,一會往東看,一會往西看,腳步總沒有劉慶有節奏。到了一庭院落,那個尖嘴猴腮的下人讓我們在門口等等。下人走後,又來了。他告訴我們,夫人正在休息,兩個小時后再來。劉慶恭敬地說了聲告辭,就彎了身子,退了出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他說,他已經把那雙靴子放在了一隻漂亮的小箱子里。一上午,他沒和我說一句話,店門也沒有開,我們兩個就在店鋪的後院里呆坐著。當然,我坐了一會兒,就幹活去了,曬皮子,收拾屋子,修理壞掉的工具。他一直抱著那隻箱子坐在院中央的玉蘭樹下。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他叫我,小泰子,小泰子。我出去了,他站在屋檐下,一團正午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的臉上,他說小泰子,我們一起送鞋去吧,你在這裏也半年多了,還沒給客戶送過鞋吧,今天我帶你去。我說,恩,我還沒離開過皮店呢。就鎖了店門,跟著他上街了。
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前停下,四目相對。空氣中響起了久違的噼啪聲,那是店主的小兒子和兩個夥計在店前燃放花炮。我們要了一壺熱茶,一些乾果,然後坐在一起,開始了漫長的交談。
劉慶是跑了出去,跑出去后,就再也沒有回皮店,他說,這麼多年來,劉慶一直隱居在終南山下的重陽宮裡,他不知道,他殺了陳王府的女人後,我就被他們從皮店裡帶走了。那天黃昏的時候,我才醒來,他說,醒來的時候腦子暈暈乎乎的,我使勁想了半天,才想起劉慶還在易俗社等我給他送頂扣的事來。我怕誤了時辰,爬起身子就往外跑,誰知,我剛打開門,還沒走出後院,就被一群人迎面抓住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為首的一個,就是那個尖嘴猴腮的下人,一下子沖在我的面前,在我胸口抓了一把,就抓到了那隻被天藍色手絹裹著的頂扣。他一邊跳著,一邊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