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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三則

舊夢三則

作者:王小龍
有時,院子里能同時看見好幾撥小孩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搜尋過去。
摳碎玻璃和在大水中奔跑,這兩個場面怎麼連在一起了。
弟弟放學回家,躲躲閃閃的像做什麼壞事了。他看都不看,知道弟弟憋不住會說的。我跟人打架了。跟誰?跟狗蛋。你打不過他?沒,剛想踢他褲襠就被老師拉開了。狗蛋打著你沒有?就推了一下。那就算了……為什麼打?狗蛋說你們小看人,說你們練的拿頂屁也不是,說要讓你們瞧瞧大爺他的功夫。大爺?操他大爺。你告訴他,哥哥我等著他的功夫。
紅廈,還有大球場,還有家屬浴室,還有紅廈食堂。拍過電影《大李小李和老李》的大食堂。夏天所有門窗大開,幾十個吊扇呼呼轉動,冬天熱氣蒸騰,籠罩著饑寒交迫的大人小孩。蘇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里有一篇「鮑加尼達村的魚湯」,那全村老少在河邊的聚餐情境,令人難忘。我不會寫大場面,試過,不好。還有文化宮。我們成天混在那裡,混進去看電影。誰在票根箱里偷來一把票根,我能半張半張對粘起來,對付檢票員足夠了,誰去看上半張下半張座位不對?後來乾脆用色紙裁開,一張張直接畫電影票了。混進去看電影,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從第一次到十一次。廣場上千萬人的難以形容的神態和呼喊,以後直接和間接地經歷過,每次喊的內容不一樣,情形是一樣的。我寫不出來,看過法拉齊《男子漢》里的「章魚」,更寫不出來了。
馬路也不再閃閃發亮。
狗蛋是他弟弟的同學,小他七、八歲吧,喜歡站在邊上看。看就看吧,還多嘴,說這個姿勢不對,那個腔調難看。這孩子平時就一臉深仇大恨,好像全世界都跟他過不去似的,萬一被惹著了,他會直直地向上瞪著你,眼神奇毒,什麼狗蛋啊,根本是狼崽。說就說吧,不搭理就是了。他們練他們的,像沒看見那有備而來的小板凳。大欺小,現世報,不能打不能罵,能怎麼樣?他只是在狗蛋脖頸後面無比親熱地捏了一把。手賤啊,早知道有後來的事……那小狼崽的槽頭肉又不是尼姑的臉蛋,有什麼好捏的?
他憑耳朵read•99csw.com就知道有多冷。長著一對招風耳,有什麼辦法。耳朵凍疼了,要用雙手捂著,捂一會,好一點。窮在債里,冷在風裡,這話,招風耳最懂。
去年冬天,有天晚上他經過老房子,就那什麼路上的鐵路宿舍,信馬由韁地進去轉了轉。很大的院子覺得變小了,一片空地而已。月光下,有個影子在向他靠近,人不人鬼不鬼的,形狀可怖。
五點鐘開秤。每個攤頭一隻電燈泡,開秤前陸陸續續亮了。吵鬧聲頓時大了起來,人人都在叫喊似的說話,人人都想朝前拱一點。搖搖媽媽才來,說沒我怎麼行,就撲了進去。他和搖搖沒什麼事了,在鐵路看守所門口張望整個菜場。亂七八糟的,像一鍋麵疙瘩,天還沒亮呢,全城的人都擠在菜場。
然後院子和馬路都泡在水裡。
他們練拿頂已經練了一個夏天了。開始是倒立靠牆或靠樹,能倒立五分鐘以上,就能練倒立撐了。倒立撐有要求,頭皮碰地算,一下相當於俯卧撐五下的力氣,把自己的體重撐起來,沒那麼容易。眼看著胳膊練粗了,就有把握憑空倒立了。不帶那種膝蓋彎曲小腿晃蕩的,那是鄉下小孩遊戲玩的,他們要的是兩腿併攏腳背綳平筆直地伸向天空,用頭、用肩、用臂力控制平衡。暑假快結束時已經從平地練到凳子上,方凳或長凳,起來時不帶腳蹬一下借力的,兩腿併攏或分列身體兩側,完全靠腰腹力量慢慢地吸起來,漂亮吧?
他們不管,在水裡瘋跑,還把家裡的腳盆澡盆搬出來冒充魚雷快艇巡洋艦。那水髒的,什麼都有。他們不管,腳都泡白了,在院子里馬路上噼里啪啦亂趟亂踢。
然後陽光更加猛烈地照射下來。
天黑了。
不用說了,是倒立行走的狗蛋。
動彈不得。手指都沒去碰一下那些可愛的純潔的閃閃發亮的白色碎屑。
紅廈菜場的年三十早市,缺了挑挑揀揀這一塊。那是我怕說錯的。比如買肉,好像分豬頭、腿肉、肋條、裡脊、大排骨、小排骨、豬尾,腿肉又分前後腿,價錢不一樣,差別在幾毛。一整條大排骨,當場開片,啪啪啪一刀刀下來,很均勻的十二塊九*九*藏*書。我在旁邊看來的,自己沒買過。面前的肉師傅舉著大刀,後面心急的大人又不斷催促,如果讓我買,我肯定沒主意了。幸虧錢由兩個姐姐掌管,她們最大的能耐就是不緊不慢,人家再吵也只當耳旁風。
他問了好幾個同齡人,記不記得滿地找碎玻璃的事。都不記得了,眼神一陣空洞,碎玻璃?要來做什麼?他就是沒把握要來做什麼才問的。肯定可以換錢,攢夠一定數量,交給廢品回收站髒兮兮的叔叔阿姨,稱一稱,接一兩個硬幣幾分錢在手心裏。沒準可以換糖吃?那種麵餅一樣的飴糖,小販擔子挑來的,用圓圓的鐵片切下去,噹噹當,敲出一小塊。那糖好吃嗎?忘了。
現在是下半夜三點,他兩邊胳肢窩下各挾著一張小板凳,在馬路上等搖搖出來。小年夜過了,已經是大年三十,他約了搖搖一起去紅廈菜場排隊趕早市。搖搖總算從家裡悉悉嗦嗦出來,從他這裏接過一張小板凳。太冷,兩個人跑著跳著去。
他驚呆了,站在那裡動彈不得。想用手抓。用口袋裝。用衣裳包起來。回家去拿書包。最好找輛手推車。去找其他小朋友來。想過一百種辦法。可是卻動彈不得。他甚至覺得不能離開一步,只要一轉身,眼睛一不盯住,那一大堆玻璃渣子就會在陽光下融化。

紅廈

太陽的碎片

弟弟說狗蛋在學校走廊上也這麼行走。
他只好黯淡無光地在河邊瞎轉。一個正在給懷裡小孩餵奶的媽媽,一手端著奶|子,一手使勁甩著空了的醬油瓶。他站下來等。最好她手一滑摔碎。要麼直接脫手飛過來,他準備接住。大概甩幹了,媽媽把瓶子放到身後藏好,把奶|子也塞進去藏好。
是哪家化工廠倒出來的,有毒,準備裝船運走。
轉眼就冬天了。他們照常在練拿頂。有人已經可以單手倒立了,慢慢地把身體傾向右邊,左手離地,抬起,雖然時間不常,才幾秒鐘,那就很了不得了。剛想叫好,發現有些不對,平時搶先叫好的看熱鬧的人哪去了?九*九*藏*書耶,都遠遠的在院子那頭圍著喊。過去一看,是狗蛋在倒立行走,就那種膝蓋彎曲小腿晃蕩的玩意。問題是看熱鬧的狗卵不懂一隻,還拍拍他,說看人家,已經走了五分鐘了,你們行嗎?你們練的那叫什麼?呆若木雞功?
他在地上摳碎玻璃。就他一個。中午,太陽直直地照下來,背和手臂都曬疼了。摳碎玻璃這事,還就要在太陽大的時候做,因為容易找到,有反光。
說狗蛋不倒立腦子會貧血缺氧,昏過去把老師嚇一大跳。
然後就下起了大雨。
離開菜場,天才蒙蒙亮。他好像已經不冷了。
說真的,他現在使勁回想,已經想不起狗蛋正常站立是什麼樣了,就是捏過狗蛋槽頭肉的拇指和食指,有點滑溜溜油膩膩的感覺。
酸水,醋,大人自嘲,山東人(念銀)進上海,說不來醋(念去)說酸水(念肥)。
不止他一個。他看見前面幾步的地方,陽光中有黑影晃動,也蹲著,在地上摳幾下,往前挪挪。他看不清那是誰,叫了聲,也沒答應。他顧不上了,跟前正有塊大的,他一點一點摳下去。泥地,可無比堅硬,都快趕上水門汀了。不知道費了多大功夫,手都起泡了,才把一大塊酒瓶底子起出來。他捧在手上,覺得比盆還大,比缸還大,太陽似的,一閃一閃。想告訴前面那誰,黑影在拐角一晃,不見了。
真正的問題是這小狼崽確實出息得可以,不是說倒立行走,而是敢寒冬臘月光著膀子玩,身上的栗子肌肉一串一串的,敢情是躲在家裡死練啊?狗蛋一個後手翻站起來,照樣深仇大恨目中無人地走出人群。擦過身邊,他還真不敢碰,這麼一個短胳膊短腿短身材,光著膀子鼓著一串一串栗子肌肉的,你碰碰看?
好大的兩條帶魚啊,他以後再沒見過那麼寬那麼厚的帶魚。
一大堆玻璃渣子,像是故意打得很碎的瓶瓶罐罐,小山一樣出現在河邊。
不分白天黑夜,隨時隨地狗蛋都可能翻起來頭沖地腳朝天行走。

倒立行走的狗蛋

都給撿光摳走了,院子不再閃閃發亮。
不明白的是這到底是小孩的本能呢九九藏書還是大人的好意。大人不可能唆使廢品回收站和賣糖的小販收下碎玻璃,可是大人看著小孩滿地找碎玻璃,從來不說。
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那時老光著腳到處跑,也不怕腳底被割破。原來碎玻璃都給撿光摳走了。
還好,人還不多。可是每個攤頭前都已經排好了籃子磚頭,幾個大人小孩在旁邊冷得跺腳。想趁人不注意插擋,保證被人罵,把你板凳都摔出去。搖搖說早知道我們也隔夜擺一塊磚頭,睡到天亮再來。算了算了,他們在肉攤和菜攤的隊伍後邊各擺了一張小板凳,算是排上了隊,數一數,前面大概有二十多個人吧。逢年過節有熱氣肉供應,要趕早,晚了只有冷氣肉了。菜攤也是,排在前面可以選好看的,品種也多。魚、蛋、豆製品都要憑票,晚點排隊也沒關係。不不,買魚不行,也要趕早,一大塊凍在一起的帶魚,寬的厚的在外面,一條一條鑿下來,裏面的就越來越小了。他們讓搖搖的妹妹排在魚攤這裏,她跌跌沖沖也來了,赤腳趿拉著一雙大人的棉鞋,時不時抽一下流到嘴唇上的鼻涕。
他們把搖搖妹妹給忘了。等大姐和搖搖媽媽提著菜籃子出來,問起來才去找。擠到魚攤前邊,亂鬨哄的隊伍邊上,搖搖妹妹哭得聲音都啞了,一隻棉鞋擠丟了,赤腳站在地上,用袖子擦著眼淚鼻涕說沒了沒了,輪到了我,現在沒了。她以為輪到不買就要重新排隊。搖搖媽媽說放屁,敢不讓,舉著錢和魚票沖了上去。
狗蛋從身後變出一小板凳,說有本事在這上拿。那板凳是老太婆坐的,一本書大小。一次里弄開會,一個老太婆讓坐長凳的阿姨擠擠,她要坐邊上,長凳上已經三個屁股了,怎麼擠啊?她說我屁股是尖的,占不了多少地方。
以後,院里就常能看見狗蛋倒立行走了。
四點多吧,菜場開始氽肉皮。嘩啦啦油鍋炸響,像小日本半夜裡沒頭沒腦放了一陣機關槍,油煙瀰漫開來,冷風中霎時充滿了濃濃的油香肉香。人多起來了,藉著氽肉皮攤頭的燈光,他看見一些認識的鄰居大人小孩,一張張忽明忽暗的臉興沖沖地晃動,好像露天電影開場前一樣。他有點著急,大姐九-九-藏-書二姐怎麼還不出現,他又不知道該買哪塊肉哪條魚哪種蔬菜,也沒錢,連籃子都沒有。人越來越多,擠得他都看不見了。這時,聽見二姐在叫,他大聲答應著,讓二姐擠進來。二姐問你怎麼排在這麼後面,他都快哭了,說本來沒這麼多人的。本來只有二十多個,現在看看多出一倍不止。二姐說這裡有我,你找大姐排隊買菜去。他擠了出去。菜場邊上,大姐挎著籃子,雙手交叉插在袖子里,篤悠悠地看熱鬧。他把大姐拉到菜攤隊伍前邊,找到搖搖。後面一陣叫罵,不讓插擋,大姐理都不理,讓搖搖換她,說你要什麼菜我來替你買,搖搖說要問媽媽,媽媽還沒來。
能換多少錢啊,能換多少糖啊。
見多了,大人小孩也習慣了隔著他的褲襠對話。那誰,吃了嗎?早吃了。手裡拿著啥好東西,往上提提我看看。喏,喲,看酸水灑了誰的上衣,啊不褲衩。
過路人把他送進了醫院。他頭疼得醒了過來,嘩啦嘩啦吐了一痰盂。針筒和點滴瓶在他眼前閃閃發亮。
卡車迎面開來,很嚇人地斜停在他面前,然後倒車,倒向河邊胸牆。它難聽地叫著,渾身顫抖,把屁股用力蹶起來。車上嘩嘩倒下一大堆白花花的東西。卡車開走了,白色的屑屑粒粒跟著灑了一路。陽光突然照亮河邊,一路閃閃發亮。他回頭一看,那一大堆東西也閃閃發亮起來,簡直是在又叫又喊,像中秋的潮水和興高采烈的孩子們。
然後水忽然退下去了。
1961、1962年的暑假,全城的小孩都在地上摳碎玻璃。老大哥很不上路,趁我們自然災害中斷援助項目。老大哥宇航員加加林飛上太空。老大哥在德國修建了柏林牆,把一個城市分成兩半。老大哥把導彈運進豬灣,我們要古巴,不要美國佬。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身亡。而他和其他中國孩子在地上摳碎玻璃。
一下大雨就漫大水,一整天都退不下去。有幾個同學的家在馬路邊,比上街沿還低,開門就往下走的那種,你想那家裡被水攪亂的樣子吧。大人小孩在門口用木板用稻草胡亂築壩,用面盆徒勞地往外舀水,公共汽車開過,一股浪頭湧來,壩就垮了,氣得大人摔了面盆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