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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課

最後一課

作者:木心
所謂「冷」,就是你決絕了的朋友,別再玩了。不可以的。決絕了,不要再來往,再來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這種關係,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後來炒了點豆子,又送過去(送過去,碗沒有拿回來,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這樣子。
「治國平天下」、「竊國平天下」、「亂世治國」,那是政客的事。哲學家不能治國。那是惡人的事。這個世界引起許多哲學家關心政治,可是他們不懂政治。毛澤東、鄧小平可以說:你們不懂政治。
大家還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國才發育起來的,臉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麗痘。第一見證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樣成長起來。在中央公園寒風凜冽中,讀我的原稿。
安徒生說得比我好。他說,他從前是個醜小鴨。他的畫和用具到上海展覽過,我摸過他的手提箱。
講開去: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他數錢時心裏有種快樂。拚命打工賺錢,筋疲力盡到死,這不是幸福。那些億萬富翁億萬富婆,也不是幸福。一個人不能同時穿兩雙鞋,不能穿八件衣。
我外婆家開地毯廠,曬開來,有一天忽然飛來一隻鳳凰,周圍都是鳥叫。學徒看見了,回來告訴老闆,老闆趕過去,什麼也沒有。
怎麼把這個氣氛延續下去?有個想法:將來成立一個文學研究會,遠話近說,先醞釀。文藝復興,從個體戶到集體戶,要有個形式。這是新年的新希望。目的,要入世,做點事——也是一種犧牲,綁出去,示眾。
死而不亡者壽,完全是指藝術家。
所以,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我的詩的綱領:一出聲就俗。
外人聽了,會說自吹自擂,你們要替我作證:木心不是妖怪,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諸位還是想買這個球,至少買一部分,但不會玩。
電視盡量少看。
同學們,新年好。
今後到歐洲去旅行,一路看一路講,我們可以看看會發生什麼。
接著講,「生活是好玩的」。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麼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
頭幾天還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書。書桌上貼著字條,是福樓拜說的話:「藝術廣大已極,足以佔有一個人。」
鴉片、酒,都好。不要做鴉片鬼、酒鬼。什麼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我可以解釋,如果你們能領悟,聽我的解釋是否相一致。
「我像尋索仇人一樣地尋找我的友人。」
今天很難得。那麼冷的天,世界文學史結束在很冷的一天。講課要結束了。
對子女的好,好在心裏,不要多講。我對朋友的好,也不講。以後你們成熟了,我要評,只要好,我就會評。評論,要評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評價從觀念上來評。
為了使你們成為藝術家,有這麼多的好處,你可以犧牲一點嗎?
讓你的藝術教育你。
連情感,愛,也不在乎了。愛也好,不愛也好,對我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一點,代價付過了。唯有這樣,才能快樂起來,把世界當一個球,可以玩。
宗教很明白:你要進教門,就得犧牲。吃素,不結婚,不說綺語。但宗教所要的犧牲,是殺死生命,很愚蠢。可是殺而不死,修道院弄出許多事來。
大陸的新文人畫,是文盲畫的文人畫,看了起雞皮疙瘩。識字不多的作家,才會喝彩。中國的文人畫,都是把文學的修養隱去的。李太白的書法,非常好。蘇東坡畫幾筆畫,好極了。
我們有共享的心理訴求。你畫完一張得意的畫,第一個念頭就是給誰看。人一定是這樣的。權勢、財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對立了,一半財富權力給了你了九*九*藏*書。情慾呢,是兩個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來,藝術是可以共享的。天性優美,才華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業上、愛情上,但都會失敗,失算,過氣——放在藝術上最好。
莫扎特會玩。他偶爾悲傷。他的悲傷,是兩個快樂之間的悲傷。論快樂的純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樂主義。我是三七開,七分快樂,還有三分享樂主義。
以後,不可能兩個星期見面,很可能兩個月、兩年見一面。我要講大家一輩子有用的東西。講了,有備無患。你們用不用,悉聽尊便,我只管我講。是哪一些呢,分分綱目:
當我指出這個願望,你點頭,那麼,我明打明指出:哪些事你不應該做——這事是虛榮,那事是失節——你們聽了,要受不了的。可就是這些事,使人不甘離開常人的生活。
長期寫下去,很多現在的觀點,都是那時形成的。
虛榮有什麼不好?就是沒有光榮的份。兩個「榮」,你要哪一個?要克制虛榮心,算不算犧牲?你試試看。
只要還有百分之零點幾的良知,他就會失眠。推出山門,回來后就不像樣了。他們背離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代表的東西。這是我不願意有,但避免不了的象徵性。從小就有,我不要有,就是有,沒有辦法。
「老子治國,而生隨之亡。」
死而不亡者壽。當然指藝術家。當時老子這麼說,不知是指藝術家、指哲學家。
這樣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來,好處不少的。這些好話,留到畢業典禮上講。我給每個同學一份禮物——每個人都有缺點,克服缺點的最好的辦法,是發揚優點。發揚優點,缺點全部瓦解——不是什麼一步一個腳印,像條狗在雪地上走。狗還有四隻腳呢,許多腳印。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前面有兩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歷史。
1994年,我願大家都有好的轉變。課完了,我們將要分別,即使再見面,要隔了一層了,校友見面,客客氣氣。過去這一段,今後得不到了,想來心有戚戚。
五年來,我們的課遭到許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讚賞,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則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贊成,哪怕研究打麻將——假如連續五年研究一個題目,不謀名,不謀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欽佩的。五年研究下來,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無奈找不到那麼多可愛、好聽、好吃、好看的,那麼,我知道什麼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來,就靠這最後一念——我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
紀德有書叫《地糧》(要找盛澄華的譯本)。他說:「人應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原話記不真切了。我是慣用自以為達意的方式重述)這句話,你們能體會嗎?
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的書,我推薦給大家,很好讀的。良師益友。他繼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中間人。我現在還記得紀德的好處。當時我在羅曼·羅蘭家裡轉不出來,聽到窗口有人敲,是紀德,說:「Come on,come on!」把我帶出去了,我永遠心懷感激。
用另外一個方法講。講講我這個示眾的例子。從前殺頭,是要示眾的。這樣講,比較難。向來我在難和易的事情里,擇難,從難處著手。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最好的學生,是激起老師靈感的學生。丹青是激起我靈感的朋友。
我們作為耶穌的後人,教訓慘重,再不能上當了。耶穌太看得起人類。猶大,我指叫那些背叛的人為「由他」——由他去吧。
(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在陳丹青紐約的家)
生活聽起來沒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樂。沒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把生理物理的變化,九_九_藏_書提升為藝術的高度,這就是生活、藝術的一元論。
西方人稱電視是白痴燈籠。最有教養的人,家裡沒有電視。最多給小孩子看看。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腦子越來越小。
這真叫做是詩!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嘆口氣: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奉勸諸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尤其是眼睛的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耳朵是聽不到快樂的,眼睛可以。你到鄉村,風在吹,水在流,那是快樂。
年青時在上海,新得了一位朋友,品貌智力都很好。某日談到上海人無聊,半點小事就引一堆路人圍觀。正說著,對面馬路霎時聚集十多人議論什麼事,那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獃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意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鳳凰在萬物中一聲不響。頂多,寫幾句俳句。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在座人人都是醜小鴨,人人都會變成天鵝——也有人會丑一輩子。中傷誹謗之徒,拿了我的一根毛,插在頭上也不是,插在尾巴上也不是,人家一看,是天鵝毛。
可是這鳳凰的前身是個烏鴉,烏鴉的前身呢,是只麻雀。
文學背後,有兩個基因:愛和恨。舉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用福樓拜這句話,意思是:我甘願為藝術佔有,沒有異議。回顧這些往事,是說,藝術家一定要承當一些犧牲。你們承當過多少?你們還願意承當多少?清不清楚還要犧牲點什麼?
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外國人無法懂。詩,無法翻。外國人學中文,學得再好,只夠讀小說、散文,對詩是絕望的。中國字,只能生在中國,死在中國。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淵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氣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學史」拉扯講完。
既然分得清雅俗,就要嫉俗如仇,愛雅如命。我中秋節買月餅,回家就把月餅盒扔掉。這麼俗的設計,不能放在家裡。
張愛玲這點很好。再好的書,你拿去,不執著。這一點,她有貴氣。
「文學是可愛的。」
現代藝術,流派,越來越多。這是個壞現象。上次講過一個公式:直覺——概念——觀念。從希臘到文藝復興到浪漫主義,人類可以劃在直覺時代。直覺的時代,很長,後來的流派,都想單獨進入觀念,卻紛紛掉在時空交錯的概念里。
不失其所者久。這個「所」,是本性。
拉遠了。強行者有志。「文革」初,老舍、傅雷……決定去死。為什麼?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麼凶,我用老子對付:「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結果呢,「文革」持續那麼久。我跟老子說:老兄,你也料不到。
年齡非常要緊的。我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伍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看懂她對的、不對的地方。
生活里沒有這樣便宜。
藝術家的犧牲,完全自願。
諸位將來成功了,也有羽毛會給別人拔去用的。對這種事,最好的態度,是冷賢。
生活像什麼呢?像上街去買鞋,兩雙同價的鞋,智者選了好看的,愚者選了難看的。生活像什麼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選了美味的酒,愚者買了爛酒,還喝醉了。
由俄羅斯為read.99csw.com例。可以先是高爾基,然後契訶夫,然後托爾斯泰,然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時會頑皮地想,你們七八個人,一天之中看書的總閱讀量,還不及我一個人寫作之餘泛覽手邊書。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音樂,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類,最好吃,哪裡是熊掌燕窩。愛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幾十年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過來了,可以向上帝交賬。「文革」中他們要槍斃我,我不怕,我沒有遺憾。
這一問者,大抵不太願意犧牲,因為還沒弄清藝術是怎麼回事,怕白白犧牲——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只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慾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類到了現代,一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一個個都沒有「一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痴、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文學是可愛的。
自勝者強,毛澤東能勝人,對他自己,對黨,全失敗。富,是要知足;百萬富翁,不富,因為不知足,他們在玩數字遊戲。金錢和健康一樣,一個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麼用?有錢,要會用。中國古代,有些人是會用錢的。倪雲林,晚年潦倒,剛賣了房子,錢在桌上。來了個朋友,說窮,他全部給那個朋友。這才是會用錢。強盜打他,他一聲不響,後來說,一出聲便俗。
我是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所以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我這麼說,是有點挖苦的。他們寫這些瑣事,有點「浮生六記」的味道。
開始讀書,要淺。淺到剛開始就可以居高臨下。
家裡小時候也是萬貫家產,我不喜歡,一點樂趣也沒有。
認真做事,總不該反對。嘲笑我們講課,不是文化水準問題,是品質問題。有品質的人,不會笑罵。
決絕的不再來往,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廝混,聽了幾年課,這點鑒別力要有。跑過家門的松鼠,長得好看,我喂它吃,難看,去去去。
可能你會說:「您老別含糊,儘管說,咱們能改過的改,不能改的慢慢合計。」不,我不會明說的。
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信呢,是寫給別人的日記。
那年,我退還了杭州教師的聘書(當時還是聘書制),上莫干山。這是在聽福樓拜的話呀,他說: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憐。望過去一團黑暗。
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我是燒菜、吃飯、洗澡時,都會看書。湯顯祖,雞棚牛棚里也掛著書,臨時有句,就寫下來。
人在平時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萬年活下去。這種心理狀態,就像佛家說的「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責怒;要這要那,叫「貪」;一天到晚的行為,叫「痴」。總之,老是想佔有身外之物,買房,買地,買首飾,買來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還要傳給兒孫。放眼去看芸芸眾生,不例外地想賺錢,想購物。
好辦,再回到前面講的,人活著,時時要有死的懇切,死了,這一切又為何呢?那麼,我活著,就知道該如何了。
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二十世紀的藝術統統歸入概念的時代。將來呢,按理想主義的說法,要來的就是觀念的時代。
我聽我自己的話。我聽的話,是別人告訴我的。比如尼采。我聽他的話。不能想象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講的話,不可能有我的九*九*藏*書
我很謙虛哩,在心裏謙虛哩。
我講這些,有用意的。
也許你要問:為什麼藝術家一定要有所犧牲呢?
木心講述 陳丹青筆錄
我來講講我是怎樣講文學史的。本來是想把本世紀各個流派全講完,可是想想,這樣講,能托得住五年講下來的文學史嗎?
修道,長期的修道。丹青在時代廣場的畫室,就是他的修道院,天天要去修道的。
認真說,你們還不是讀書人。不相信,你拿一本書,我來提問,怎麼樣?要能讀後評得中肯,評得自成一家,評得聽者眉飛色舞,這才是讀者。
1950年,我二十三歲,正式投到福樓拜門下。之前,讀過他全部的小說,還不夠自稱為他的學生——被稱為老師不容易,能稱為學生也不容易啊——小說家的困難,是他的思想言論不能在小說里表現出來的。我同福樓拜的接觸,直到讀他的書信——李健吾寫過《福樓拜評傳》,謝謝他,他引了很多資料——才切身感受到福樓拜的教育。我對老師很虔誠,不像你們對我嘻嘻哈哈。
先引老子的話:
我愛人類的壯年、青年、少年、童年時期的藝術——文化沒有嬰兒期的——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么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
「賢」,就是絕交后不要同人去作對,放各自的活路。他們要墮落,很好,懸崖深淵,前程萬里。他們如果有良知,他們會失眠。
你們傳我一句話,或描述我的有關情況,到傳回來時,都走樣了。我的說話和文學的嚴密性,我的生活的特異,由我傳達別人的話,別人的情況,可以做到完全達意,而慢慢做到可以達人家的意,比別人更透徹。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為人所霸。」
如果你真能被藝術佔有,你哪有時間心思去和別人鬼混,否則生活就不好玩了。因為你還在藝術的邊緣,甚至邊外,藝術沒有佔有你,你也沒有佔有藝術。所以你的生活不會很快樂,甚至很煩惱。怎麼辦呢?
文學,除了讀,最好是寫作。日記、筆記、通信,都是練習。但總不如寫詩寫文章好。因為詩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記改來改去的?魯迅寫——喝豆漿一枚,八分錢——那麼當然八分錢,有什麼好改的。
生活是好玩的。
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我深受藝術的教養,我無以報答藝術。這麼些修養,不用,對不起藝術。少年言志,會言中的——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伍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六十多歲了。
這就是現代人。我們生在現代,太難歸真返璞了。
我呢,是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是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是向後看的。拿古代藝術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們憑直覺就能創造藝術。
生活嘛,庸俗一點,藝術,很高超——沒那麼便宜。
不值得犧牲的,那叫浪費。
這樣說,是為了激動你們去讀書的熱情。
歷來的哲學家、文學家,對人不了解。甚至對老子也不了解。蒙田,不了解人。馬克思,對人無知。
也有一種說法:我們是畫畫的,畫也畫不好,哪有時間讀書?這就對了——大家看書不夠,就去畫畫了。
對西方,一開始從基督教著手。要從完全看得懂的書著手。還得有選擇。至少到六十歲以後,才能什麼書拉起來看,因為觸動你去思考,磨礪你的辨別力,成立你自己的體系性(非體系),你們現在還不到這個境界。
這是我從前寫的句子。
所以時時刻https://read.99csw•com刻要有死的懇切,是指這個意思。
真是高士。
一上來聽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樂,你會淹死。一開始聽《聖母頌》、《軍隊進行曲》,很好。我小時候聽這些,後來到杭州聽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居然完全不懂。
上次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中央公園,你們問一句,我答一句,就是百鳥朝鳳。是一次綵排。我平常散步,靈感比那次還要多。
學林有個親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來,全是紅的,然後就死了。心理學上,這是個工作狂,其實還是想佔有。
不過你們可不要來向我借書——很奇怪。我一到哪裡,一分錢不花,書就會流過來。小時候學校因為戰爭關門了,書全拿到我家裡來。現在我的書又多起來了。各種書。
「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
我不是推銷文學,是為了人生的必備的武器和良藥。大家要有一把手槍,也要有一把人蔘——最好是手槍牌人蔘,人蔘牌手槍。
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為。你們見過這樣強烈的句子嗎?說起來,是文字功夫,十五個字,其實不過是有愛有恨,從小有,現在有,愛到底,恨到底。
《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個意思推向極端:我也看電視。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這樣他才是尼采。
文學是人學。學了三年五年,還不明人性,談不上愛人。
推到極點,皇帝皇后總算好了吧?你去問問他,如果他們看得起你,就會訴苦。
這種現象的存在和激化,就是生活中的快樂。耶穌行了許多奇迹,我們是凡人,不會有奇迹。但有一點,被你拋棄的人,後來都墮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績,這就是生活中的快樂。
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相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游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凄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僱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干山。那時上山沒有公車的。
花了一天兩夜,寫了一個總結性的東西。完全離開文學史。要托住文學史,要一個夠分量的結尾。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轉了背的理想主義,事出無奈,但事出有因。
福樓拜不結婚。他對情人說:你愛我,我的構成只有幾項觀念。你愛那些觀念嗎?
各位都有愛有恨,苦於用不上,不會用。請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三,「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我敢於講,我今天講的,你們可以在六十幾歲時讀。讀了想:幸虧我聽了木心的話。
今天我的最後一課,和都德的「最後一課」,性質完全不同。法國人而不準上法文課,那是非常悲哀。我們恰恰相反,中國人,中國文化,還沒有被消滅。
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一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將會冷卻,地球在太陽系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你是藝術家,你就是人間的鳳凰,一到哪裡,人間的百鳥就會朝鳳——你這鳳凰在百鳥中是一聲不響的。
我已經是絕交的熟練工人了。
讀書,開始是有所選擇。後來,是開卷有益。開始,往往好高騖遠。黃秋虹來電話說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龍》。我聽了,嚇壞了。一個小孩,還沒長牙,咬起核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