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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與姑娘

司機與姑娘

作者:察察
姑娘沒有答話。後視鏡裏面的她埋著頭,盯著手裡的坤包。
遇到了一個不愛說話的,司機遺憾極了。他不再開口,掉過頭進入了高架橋。高架上風很大,車很少,兩側的高樓大多昏黑。司機搖起窗戶,電台里始終在放陳淑樺的歌,那歌聲愈發沉鬱了。
「嗯,不遠了。」司機開始想東路橋附近哪兒有小吃攤,他餓了。他想睡一覺,吃點串燒,喝兩罐啤酒。餓的時候,他就會對自己很滿足,因為賣力幹活了,該給吃的。
「說真的,要是再沒遇上你,我就打算開到西站那頭,跟幾個朋友吃夜宵了。吃完就打個盹,好去拉早高峰。」
「哦。那等回來,你不是就來不及跟朋友碰面了?」
她什麼也沒有穿,夜空下,她的身體像一輪閃閃發光的白色月亮。熒紅的煙頭像一顆未經探明的衛星,環繞著她。有時會有路人抬頭看對面的霓虹燈,但沒有任何人抬頭看到她,沒有任何人聽到此刻她的身體發出的低回的呢喃,沒有任何人因此震驚。她獨自觀望著,也許是在看人群,也許是在看霓虹燈,直到她被風吹到透涼。
姑娘只看了車燈一眼,然後恍惚地回過神來。她瞟了瞟身邊匍匐的巨大的水泥灌注的高架橋,她的房間也是用同樣材料做的。路燈下比車內明亮,她的黑眼圈可以被看清楚了。她從坤包里摸出一根煙,點了好幾次,終於點燃了。她的影子像高架橋那麼長。
這輛新上過漆的桑塔納在最近的一個出口下了高架,開著右轉彎燈,停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旁的路燈下。姑娘付了錢,走下來,不知什麼時候換了高跟鞋。「待運」的綠燈亮起來,右轉的燈滅了,車漸漸開遠。
「都行的。」
「我們去哪?」司機歡快地問,眼光閃爍。後視鏡里辨不清姑娘的臉。
這回放的是一首節奏輕快的歌,一瞬間,司機感到頭頂上彷彿晃動著白日陽光。他發現後視鏡里,姑娘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嘴角微微笑著。他馬上歡喜起來。
「啊?」姑娘問,很驚慌。她的聲音啞了。
「我是……」姑娘說,「哦,沒什麼。還是算了吧。」
「往哪開?」
司機開著他的車在馬路上溜達。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帶著禪思開車的人,某一天,他將會受益於自己的禪思,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司機。「哪怕只是一秒鐘,」他常想,「也就足夠了。攀登世界頂端的一秒鐘,我知道會有那麼一秒在等著我。」他想著,感到充實和愉快。是這樣的,當他看到一個干自己的本行幹得好好的人去做了別的什麼事,就會感到遺憾。「你下了山,又得重新爬另一座了。」他想,「從現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同伴、對手,你登上世界頂端的那一秒將來得比我遲。」司機是一個很善良的年輕男人,他固執地堅持著這個觀念,為別人的「遭遇」而憂傷。
現在,他的理想是擁有一輛自己的車。然後像他的老闆做的那樣,把晚上租給別人。他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正經看看白天的城市是什麼樣子了。有時他會孩子氣地想,「白天我會不會迷路呢?」然後他為自己發笑了,「那怎麼可能!客人會告訴我要去哪裡的。」
司機九*九*藏*書說完,才覺得自己有些輕浮。姑娘沒吭聲,懵懵地望了司機一眼。
「嗯,您說吧。」司機看到不遠處的出口標識了。
今晚他正溜達在區政府附近的後巷里。雖然年輕,但是司機已經學會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放鬆心態,絕對不看時間,以免焦躁傷身。天氣沒有白天悶熱,甚至飄灑著小雨。電台里正播《流光飛舞》,年輕的司機單手把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敲打著已懸下的車窗邊緣。這時,他看到路邊有一個姑娘正在攔車。
司機趕忙開始講別的。「要說叫我傷心的事兒,那跟這些人都沒關,不管怎樣你付夠我車錢就成對不對?但我常覺得難過的是自己以為是自己的東西,它說變就變了。這話矯情不是?但你要也干一個『流動』的職業,你就曉得我在說啥了。我可是這土生,這土長的人,前幾天,我瞧見我那所破小學,立林小學拆了。不,也沒啥好傷心的是不是?我當時就想下去問,但客人正趕時間。話說回來,他不趕時間我也沒這個道理下去你說對不對?我開出租的頭一年,立林小學正翻修。那時候我開白天,以為扛不住夜。以前的磚牆被刷成淡黃色了,怪好看的。小籃球場,也擴了,這回可以算兩個正式籃球場那麼大。水泥地上還描了田徑跑道的白線,挺逗的。通貨膨脹也沒白通,我當時想。該找個白天,去瞧瞧我的老師。但是挪不開班,又捨不得讓別人替,你不知道我們一個月月租有多少!唉,也不是。那時候總覺得我不該干這個嘛,應該干更靠腦子的不是?覺得先找個事兒做,過渡過渡,哈,然後再換。換個屁!小學時還是學習委員呢,說了你別笑話我。我老想,等自己出息了,再去看以前那些老師,小學的我最記得,最想去,所以就一直壓著不敢去。我知道,我跟老師說我在幹啥她們都不會說什麼不好,只會拉著我說,『哦,長大了!長大了!』……但就是這句,想想就難受。不想去。等那天夜裡,也不知自己有意沒意,穿了那條巷,瞧見不知道哪個寫的『拆』,那麼大,難看死了那筆法,我小學時寫的都比那好。這就沒了。聽說老師一部分退了休,早點退還可以多領補貼。一些被安排到另一間小學。還好,是公家的小學。」
「我的小學可大著呢。周圍樹也多……」姑娘說,「不,你接著講吧,我聽著。」
司機自己點點頭,開出一截后才按下計價器。「我們走高架?可能會稍遠,但是快。」
「哪,你是有什麼煩心事?」他看了看姑娘,沒話找話說,「要不跟我講講吧。老一個人講沒意思。」
「哪裡?當然是這裏!被車拴住咯,還能上哪耍哩。節假日打車的人更多,外地人,好宰。哈哈,他不認路的。開個玩笑,我不拉著人繞路,油價擺在那裡。不不,當然也不是油價的問題,關鍵是心裏不好受。欺負人有什麼可誇耀的呢?我是憑本事掙錢。不然怎麼辦?回頭生個小子難道跟他說當爹的是混蛋嗎?有時候呀,這好人不好做。我不是說壞人好做,都難。有一回,我載一個大媽上工人廣場。趕早,正堵著,帶她穿小巷https://read.99csw.com子,她先不肯,說她兒子都不走那條的。好歹肯了,巷子里車果然少的,她也就不吭聲了。你說倒霉不倒霉,就巷口上!一個車把一個騎摩托的給撞了。這種事,天天發生,我就偏沒想過輪到自己遇上。不是我撞哦,可瞧見心裏總不好過吧?巷子窄,我們都堵上了,好些人下去看。大媽跟我出氣,說她來不及了,跟一幫老同學約好在那兒碰頭排練個木蘭扇呢。哎哎,後來就走了,車錢也沒給夠……你說摩托怎麼能騎呢?人家是鐵包肉,你是肉包鐵,想著就抖。但是也是可憐不是。前段兒聽說要收錢了,超過五十碼收錢。我就納悶了,為什麼管起事兒來就只認收錢哩?我沒啥建議,就覺得不該收錢。騎摩托的有幾個錢啊,還都讓那些人給收了。不讓人家騎,難道都來打車?你說是不是?」
接著講,接著講什麼呢?司機想。有很多事情在一瞬間湧進他腦子裡了。他想起小學時候幾個哥們兒上課吃辣椒粉的事,想起趴在窗外偷聽單獨給女生上衛生課的事。「月經」,老師低聲說過這麼一個詞。想起取笑那個戴助聽器說話不靈光的守門人的事,但守門人卻有一次在他遲到的時候給開了校門,而且沒有罵他。想起被老師叫到黑板前默寫古詩時,同桌的女生扔字條給他的事。想到以前,爸爸開計程車,所以從來不要爸爸接送自己上學放學的那份心情。高中,要是沒有礙於面子選擇理科,那麼今天也許會有很多不同。他想著。往事不是句子,而是畫面,這些畫面在此刻昏黃的路燈和希臘藍的夜空下,顯得顏色黯淡。但這不要緊,不是么。相比起平時跟乘客講的那些事,這些事實在是平淡、無趣。不過說起來,那些個大事情,完了罵幾句也就罷了,誰會覺得能有什麼改變呢。也許因為她是個年齡相仿的人,所以才會講起小學,講起自己的事兒,誰知道呢?司機想。大腦的速度一定是超時間的,所以做夢才可以夢到一生。他嘆了一口氣,開始對姑娘說起別的事。
「說啥?」司機有些懵。
「哦,東路橋那頭。不,您隨便開吧。」姑娘埋下頭。
「說我的煩心事啊,你不是問么。」姑娘的唇形很美。
「我跟你說,你別看我年輕,對這城市再沒有比我,我們更熟的了。哪裡建什麼新橋,哪段堵,哪段不堵,都清楚著呢。你知道為啥計程車司機都挺會吃嗎?天天看著呢,隨便你哪個價位吧,我知道哪裡排隊最多。那些旅遊書都該由司機來寫。我的理想就是寫它一本,不帶花哨的東西,管保好使!」
他沒有固定的音樂頻道。誠然,有一個電台是他的鍾愛,但愛它並不代表它不播廣告。每個電台播廣告的時間都差不多,好在午夜過後,廣告就愈來愈少,音樂愈來愈多。「這是為什麼我喜歡攬晚上的活。」司機常這樣告訴別人;也許那個人並沒有問,但是司機已經習慣回答這個問題了。
姑娘微笑著低下頭,羞赧得像個小姑娘。
路邊出現出口的標識,過了這個出口,就快下高架了,他想。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只覺得城市出奇地靜。沒說話了,他九_九_藏_書意識到。有多久了呢?不清楚。沒說話的時候,這個城市的夜晚就靜得叫人心慌慌。他咽了口水,發現喉嚨很乾澀。他打開了窗戶,風聲漸漸灌進來,氣勢磅礴地嗡響開。
「東路橋哪裡呢?」
姑娘很為難的樣子,翻著坤包。不知道她是沒帶夠錢,還是在想她的「煩心事」。快到下一個出口的時候,她從包里掏出一小隻口紅,拿出一面廉價的塑料邊兒鏡子。她舉起鏡子來,用指頭撥撥眼瞼和臉頰,查看一番之後,才拔了口紅套子,慢慢地抹起嘴唇來。
她看到兩架自行車正飛馳而來,駛過那盞正屬於她的路燈,載著歡呼雀躍的少年。三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大聲談笑,興緻正高,沒有人聽清他們在講什麼。經過這個站立的穿短裙的姑娘時,一個男孩回過頭,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我跟你說吧。」姑娘收好東西,輕聲說,看著後視鏡。
姑娘繼續走著。回憶完畢之後,她回頭看了看下車時的那盞路燈。它依然很近,原來只走過一瞬間的路程。姑娘茫茫地望著那盞燈。
「有些人上了車,就講起些很難啟齒的事呢。」他說道,「我也不知道怎麼著的,如果乘客是兩個女的,就能常常聽到些秘密了。不過,可能她們不覺得是秘密吧,我怎麼知道。比如對方男人的事,懷疑自己丈夫有了外遇什麼的。還有些,唉,私房事。不不,你別誤會。私人偵探做什麼呢?你以為都是像福爾摩斯那樣斷大案子?哪有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找你,穿制服的都吃鹹菜啊?一般都是幫家庭婦女找丈夫外遇的證據去了。我就遇到過一個,我當時可激動了!一個女的,長得不難看,也不算老。穿得很得體,脖子上掛一根細細的金鏈子,墜著顆鑽石。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哪個公司的高管什麼的,等她開始打電話,我才曉得。唉,你說,她一個人去會個偵探,穿那麼好看做什麼?很高跟的鞋,摩登著呢。也可憐,大概她丈夫都不好好瞧她。手裡拿一個牛皮紙的文件夾,裏面是些照片。跟偵探打的電話,大概是想討價還價。你說她會離婚嗎,我看不一定。但是不離婚又找偵探過來調查自己的丈夫做什麼呢?我說不好。等她下了車,進了間咖啡店,我又想,她要是離了婚,可以分多少錢?從她的側面,可以瞧見凸起的小肚子。還好,很快就拉到下一個客人了,是個男的,很愛講話,我們聊得很痛快,我也就沒想下去了。以前,我還沒做穩這一行的時候,我常常想,如果客人是個罪犯,比如你說,貪官啊,醫德差的醫生什麼的,我該不該去警察局報案什麼的。你說幼稚不幼稚?後來我發現,最該告的人,都不會來坐我這破計程車的。凡是上計程車的人,都跟我一樣,沒啥了不起,就算貪吧,也至多貪得一點。所以我拉到客人就覺得特親切!就一點,要是遇到眉頭鎖著的小孩,那些高中生,初中生,上來就問,師傅,你這車裡能吸煙嗎?我就不舒服了。你兜里揣的是誰的錢?難道不是你父母的?開頭會教訓他們。有一個小毛孩,我剛說一句,立馬翻了白眼,叫我停車,砸了門走了。我太想罵了!不是我https://read•99csw.com不想,也不是我不敢,就是急了嘴哆嗦,哈哈。後來想想,我以前不也這樣過么?雖然沒有砸哪個計程車的門。我小時候哪來錢打計程車?以前錢少,起步價是這麼多,現在錢多了,滿中國錢都多,起步價也不就漲了一塊兩塊嗎?錢都往哪兒去了?!」
「呀,那幾個兔崽子天天見!跟大寶似的,哈哈。不要緊的,要緊的是送客人!」司機一手拍著方向盤,嘴裏哼著歌的調子,身體一抖一抖的。
司機覺得有些恍惚,一下子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可憐的事兒了。
司機悶悶地開著車。東路橋在城市的另一端,大概還有一個鐘頭的車程。他調到了自己最喜愛的那個台。它正播著午夜私房話,講著凄涼的情感故事。一封「聽眾來信」正在傾訴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玩弄的故事,司機皺了皺眉頭,調到另一個台。
「我年輕?你不也年輕嘛。」
「旅遊的書?寫哪裡呢?」
姑娘穿著一條綠色短裙,網眼絲|襪,膠底便鞋。左手提著一雙乾淨的黑色高跟鞋,右手握一隻淡綠色蛇皮小坤包,頭髮間綴著水珠。臉像一張揉過的紙,大概剛剛把妝卸畢。她一語不發地坐在後排,身體習慣般地僵直著。
司機頓了頓,看看後視鏡,發現姑娘正專註地看著自己。「要不,您也講講你的小學?」他對女人說。
「年輕,」姑娘說,「你年輕嘛。」
口紅的顏色很艷麗,即使在昏暗的車廂里,司機也能明白那是純正的大紅色。「這姑娘還真有意思。」他笑著想。
司機絮絮叨叨地說著,姑娘時不時接一句,「嗯」,司機倒也沒覺得寂寞。常常會遇到不愛跟他說話的客人,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不去看客人的表情,看著路,往下說,這樣就行。客人一般都挺客氣的,不會說「你煩不煩呀!」他挺機靈的,要是他發現有這種苗頭,就會趁早打住不說。其實最讓人難堪的,不是這種沉默的客人,而是專心認真的客人。跟他抱怨幾句,他就會當真,然後正兒八經地給你出主意,想辦法,語氣特別重。這種時候他也會盡量少說,把話掐沒了,因為心裏緊張,又不可能馬上也正兒八經地給客人這麼個陌生人講起什麼正兒八經的事。通常地,講完一席話,拉完一趟車,也就忘了。偶爾有那麼一兩個有意思的客人,以後偶然間會想起來。但要說跟哪個客人結下長久的友誼,這倒是他沒有想過,也沒有遇過的事情。
晚間飄灑過的小雨不知何時停下的,地面微濕,空氣里有城市雨後的酸味和香味。姑娘左手提著她的平底便鞋,右手握緊小坤包,沿著路燈的光慢慢地走著。她好不容易才辨明方向。
水開著,她走回床邊,用洗乾淨的手數了數錢,然後放進小坤包。她摸出一根煙來,順利地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頭皮一下子舒展了。她走到窗前,看到街對面閃爍著各色的霓虹燈,把緊閉的窗戶拉開。流動的聲響和氣息立刻包裹住她。霓虹燈上的天空漆黑一片;不論它怎麼發紅,發白,仍然比喧鬧的街道和嬉笑的人群暗淡。
「這不算可憐的,我這兒有很多更可憐的事。照我看,開出租的人,要麼越來越活潑,要麼越來九九藏書越內斂,沒有中間態。你想,整天不知往哪開,就等著你們攔車的人報地名咯。誰都想一徑拉個機場,誰說得准呢,哪個巷子里都有要上機場去的人。什麼人都能碰到,去哪兒的都有。我說什麼來著?哦。有一次,一個當媽的坐我的車,上來到下去都在打電話。我聽起來覺得是個男人的聲音,兩人在說他們的孩子。只幾歲大的一個兒子,心臟就衰竭了。男人正在醫院陪著兒子,有一陣是兒子跟媽講話。沒錢醫了,當媽的是去醫院,把兒子接回家的。好在小娃娃還不怎麼懂事的,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只曉得說,『疼。媽媽我疼。』當媽的一聽這句,就哭了。我瞧她的模樣,以為小孩已經讀書了,至少也小學吧。一路聽下來才曉得……沒比咱們大多少,都是被生活激老了。要說可憐的,這也算輕。唉,我幹嘛聽呢,可我也止不住。這夜裡又少旁的車,不塞點東西在耳朵里,精力使不完。她下了車,我跟她說不要她的錢,她怔怔地看我,沒明白。我跟她說,『別難過。』她說,『你說什麼?』那聲音是發怒的。她把錢扔在副駕駛座兒上,就飛快地走了。我一邊撿著錢,一邊又急又氣,我是氣我自己。你說我怎麼會說這麼混賬的話?」
「快到了吧?」姑娘抬起頭來輕聲問他。
她想起也是在這樣一個類似的夜晚,像現在這樣濃、這樣涼的夜晚,跟一個陌生人做過愛。在市中心一條嘈雜髒亂的背巷,狹小的旅店房間,飛快旋轉的風扇。她沒有任何聲音,男人嘟囔地叫喚。一個小時后,她聽到男人扣皮帶的聲音,錢被掏出又扔到床下的聲音。她放鬆地呼吸,翻了個身,輕輕地拉起床褥的一角掩蓋身體。男人關了門走後,她爬起來,房間里沒有開燈,她只感覺到自己非常地疲憊。枕頭上有粘糊糊的口紅印漬,像經期的血液似的。她疲倦地走到洗手間,沒有開燈,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響起來。
「可憐,被撞的那個真可憐。」姑娘說,又把頭低下來了。
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足夠幸運的人,尤其是在干計程車這個行當上。小時候要喊叔叔的那些爸爸的同事,現在還有幾個,成了自己的哥們兒。他們跟他說,看到不對勁兒的人攔車就別停,別擔心會被他們投訴,關鍵是別猶豫,要真被投訴了那再說吧。安全第一。他聽過很多被人搶被人殺的計程車司機的事,好在他自己沒遇到。有時候深夜裡拉到小姑娘,人家很緊張,生怕遇到個壞人,尤其看開車的是他這麼個壯實的男人。一開始他會跟她說你別怕,只聽過計程車司機被殺的,沒聽過計程車司機殺人的。後來他學聰明了,因為越這麼講,人家越害怕,以為你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看過《李米的猜想》,覺得周迅演得很像那麼回事兒。那天,他穿個背心,一個人趴在床上看完了這張地攤碟,然後就設想要是自己遇到個殺人越貨的怎麼辦。他想得驚心動魄,甚至有些遺憾怎麼沒真遇到,遇到了就可以實戰演習一番。風扇幽幽地轉著,小窩裡安靜極了。他起身來,用髒兮兮的玻璃杯接了涼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他在水台邊抹了抹臉,突然好想像大學時一樣,談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