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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大倫
熱絡過後,來往漸稀,辦公室一年一動,除了畫室雷打不變,晶去了別的樓層,偶爾來看看,哦畫什麼了啊,真好看,敷衍一番也就走開,我自己家裡火發,顧不得外面花草,和太太長談了一次,第二天去民政局辦離婚。老太婆看我們有說有笑的走進來,說唉唉唉,走錯了,結婚上午,下午才辦離婚,你們來再早些,正好趕上幫謝暉佟晨潔一到結婚。我說不,是,我們辦的就是離婚,幾分鐘的事情,出門搖一搖手,各走一邊。
畢業,我分在中學教美術,余小姐去了少年宮,幾個還喜歡畫一點畫的,常常聚一聚,九十年代誰也沒賺到錢,大家索性都由著性子做自己的功課,那時余小姐已經畫得很從容了。1996年。還是個秋天,太陽像用舊了一樣。我正在中學的畫室里聽隨身聽,sonic youth的咆哮中昏昏欲睡,夢境里有冰涼的井沿、寫著打倒四人幫的純藍墨水瓶、日本神話書里飛出的白鶴、外婆和柿子樹。突然門響,余小姐一臉汗走進來,把夢中的外婆嚇得駕一朵雲飛走,指尖劃一下自己的臉,她說送幅畫給你。七十厘米見方的一幅小油畫,滿頭滿腦的橄欖綠、那不勒斯黃、中黃和生褐小點子,今天我也敢說這是我生平見過最好的油畫。她笑,說桂花開了,當場寫生,歸你了。
美人,很容易與環境融洽,也很容易把自身的隱患包藏嚴實,放在誰也找不到的迷宮角落。2000年。晶小姐預備著結婚,邀請一些年輕的同事去住處玩,跑來隔壁問我,你去不去?春夏間,這種白得晃眼的女孩子,單穿一件襯衣,讓人筆都拿不穩,我說去,正好襄陽公園那裡有個瑞士畫廊,退了我兩幅小畫,能拿回來。
寒暑易過,除了我,單位里並不曉得胖子小晶已是兩分,看他們行動都在一起,談笑風生,偶爾還要靠在一道,只是下班各回各家,胖子的天籟車副駕駛上,也只躺卧一個黑色挾包。暗地裡我和小朱都驚訝,這兩個人,冊那裝的真叫一個像,都好去拍港劇。可惜時間稍微久一點,還是穿幫,人實在是沒有絲毫耐心的畜生,胖子在人後隱隱的透出幾個罪狀來:似乎小晶不太適合生養,家境也和之前了解的迥異,有個很多年不太聯繫的媽,患著不能根治的瘋病。工會和支部兩個老太婆,喜滋滋找小晶去攀談,終生註定平淡的醜女,怎麼會放過這麼好一次逞口舌之快的機會,我吃完午飯,看見食堂角落裡,小晶被這些人關切的圍著,有一陣沒一陣的哭,抬頭正好看到我,赤紅著眼,灰白著唇。
有兩個說不上來好壞的夢,白天也在提醒著我,做過它們。一個是在鄉下那種泥濘的候車室,簡陋得如同本地廁所,全家在那裡等車,等等不來,等等又不來,我趴在毫無裝飾的水泥欄杆邊睡著了;於是開始第二個夢,那就是在上海了,全然不同的房子,又大又擁擠,外面雨水淋漓,為了防備家裡新來的古怪客人,父母遞給我一件黃色的雨披,商量著自家的什麼生意,場景換到盧灣和靜安交界的某處地方,下公交,遇見一位老先生,告訴我雨停了。於是回到第一個夢中,車站真的越來越像鄉間廁所,連水泥窗花都雷同,鐵準是一個師傅的手藝,而等候的長途車,一直沒有來。當聞到熟悉的氣味,崇明無數水道和石子路被兩千年的江水浸泡以後的那種氣味,和夢中行程錯亂的長途車一起到來時,母親告訴我不要上車,終點不對,我跳起來穿衣服,把被子給身邊的女孩掖好,開電腦,去陽台上采幾片新鮮葉子,煮薄荷茶。
我小心翼翼拎著框子回家,走到中途,停下來,給余小姐打了一個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哭起來。
這一陣小風波散去,他二人既然不必再裝,明顯開始疏遠,見面也少了寒暄,小晶戒備到頭髮絲,閑人經過她跟前,都不敢談笑,怕她敏感多想,覺得身邊人都拿她的離婚當做話題來細嚼慢咽,屏息悄悄走過。我以為,二人都是單身,都有過糾葛,不妨等等看,她是不是還要來彈彈老調,不想全無消息,遇見話語上撩撥,也不得要領,那天食堂排隊打中飯,一大葷一小葷兩素一湯一水果,雞腿硬過流星鐵鎚,我心不在焉的排隊,想文字上的事情,恰好小晶在我前面,天冷,她披著一身白毛,像魯本斯畫的第二張海倫娜。我摘一領白毛,笑嘻嘻問:嗯嗯,真是順滑細潔,什麼毛啊這樣細?她怒漲了粉臉,回頭來咬牙切齒的說:這是義烏做的假貨,我們窮人,哪裡有錢買真明克?邊上同事連忙拉我袖子,左手托著不鏽鋼餐盤,右手起一個指頭點點自己太陽穴。過了幾天,這事讓我氣尚未平復,早上嫌貶單位食堂的澆頭寡淡,想外頭的包腳布吃,披上大衣裳剛擬出門,兩個同事擠到畫室來戚戚搓搓,說你啊曉得,哦你肯定是不曉得的呀,小晶老師,昨天一晚上都沒有回家,衝進校長室,門啪塔一反鎖,就要和校長做,衣裳卸得精赤,書記和人事看勢頭不好,又是勸又是嚇,不想她搶了檯子上的剪刀握牢在手心裏。啥?我差點被一口熱咖啡燙死,吞咽兩難,看著這兩張嘴吐出這些字,彷彿不是真的。就曉得你不知道,兩位還在續,鬧到凌晨兩點來鍾,只好打了120還是什麼,反正來個大麵包,read.99csw.com幾個穿白的男人,力氣大的來,拖她進去車走了。後來從校長的抽屜里,翻出一刀她寫的信,閑話都是怪裡怪氣,不對的。你說一個漂亮女孩子寫信來,誰收到都要開心,是伐,不想有這些異樣。
我掙起來,你好,大熱的跑來做啥。她皺皺鼻子,扯方凳坐下,拿出一個印著「元祖」的紙盒子端正在桌上,做啥,給你做生日。
帖子是早已寫就,早已收到的,牛大倫和某某賢伉儷,寫得像真的一樣。第二天大早,就著大紅喜帖,想晚上要吃人家的酒,妝模作樣,在辦公室里包紅包,晶小姐就在邊上,手搭著玻璃檯面看,說你紅包上好歹寫兩句,我特么也是第一次結這個婚。我磨得墨濃舔得筆飽,寫兩句《詩經》套話在上面。她說上次誰誰結婚,你似乎也是這兩句打發。我說就這個好,誰結婚都是這兩句,好話啊,對了你怎麼不去打扮打扮,今天還來上班,回家畫眉毛去吧。她笑,領證,吃個便飯,又不是幾十桌的排場,就這麼著吧。夜飯一桌,十個人,都是教書的同事,或者同事小孩子老婆之類,擺在保羅。2000年,藝術書店還開在靜安寺,我順道過去,舊書攤里坑到本《王右丞引得》,民國版,18塊錢,羅馬紅皮子拿波里黃葉子,比磚頭重,所以開心到十分,人家敬酒,鬧,我頭也不抬的看書,新娘子新郎官過來,才笑著滿飲一杯,坐下來繼續看。
兩個人並肩走,狗在前面咆哮撕咬,喔喔喔,小田的眼圈比尋常更黑,像化了煙熏妝,問,怎麼了?答說這個死男人走了,本來待在一起也沒什麼開心,最近賭球又總是在輸,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弄弄到最後只有出去沒有進來,換了誰不心慌。房子是阿拉娘的,老太本來就看他不慣,這幾天過來,看我神氣不大好,問問我就哭了一場。老太等他迴轉,不免嘮叨,意思你這個歲數,去尋個班上上,否則叫我們做家長的,心蕩空了,哪能是個了局?我笑,這種話說出來,給我聽到,我也要跑路了。她斜眼瞄我,眼裡滿盛淚水,越顯出白,男人聽到這樣的話,都要跑路的么。我攬起她肩膀輕輕拍一下,說你自己想想。一起走到門口,小田家的金毛舍了我家的狗,衝著對講設備搖尾巴,轉圈,回頭看女主人,意思要回家了。小田從睡衣口袋裡掏門禁,迴轉了頭問,要不要上來坐一會兒?
夜來寢室里鼎沸,男生都在,忙著拆從英語系偷來的課桌椅,預備重新敲釘子做畫布內框,我雖然走讀,這時卻不能走,否則顯得不義氣,但是身體瘦小,幹不了體力活,只好在邊上起鬨,亂竄。余小姐領著幾個女生敲玻璃,意思要去新老師的宿舍看看。一干人眾紛紛放下家什,呼嘯簇擁著去東部教工宿舍。新老師此時不著西裝了,家常打扮,說請坐請坐地方小,系裡頭正在鬧分房子,反正也輪不到我。看了藏書,畫,稿子,不曉得誰手賤,抽出一張玻璃下的照片問:這是您太太?他一笑,是啊,不過,說著把照片接回去,不過她不重要。聊一會天,我怕太晚趕不上93路末班,作辭先走了,第二天聽說幾個女生盤桓到很晚,又過了幾天,胸特別大的一位女同學,手裡多了一隻新筆,和那天新老師的那管西伯利亞紅貂一式似樣。我在圖書館里問余小姐,騷|貨是不是在新老師那邊過夜了?她看看我,不發一言,埋頭繼續看林堡3兄弟的中世紀插圖。
毛巾捂熱,居三去外面洗漱間絞一把涼的,突然觸電樣能跳轉來,說不得了,有女客來訪,衣裳著起來,我們幾個的畫報要藏穩妥,對面趙少爺的招貼頂好遮起來。暈乎乎的我發一笑,啥人這麼沒見過世面?我。說話間,一張長著雀仔斑的臉探過來,班長余小姐。和三年五年考不進美院的阿烏相比,余小姐真是大天才,高三畫了半年石膏像,也不要後門,堂而皇之地進了油畫專業,我看過幾張她的考前作業,確實很大氣,第一場素描考,全班6字開頭,余小姐拿了85分。居三這樣的,也就不響了,我忿不過,尋到她理論,說恭喜,你和打分老師實在是要好,她翻還我一隻白眼,說你喜歡這張作業?那可以借給你臨摹幾天。打火機呯一響,叼著煙揚長而去。
msn,那辰光真叫紅啊,誰都是在上面尋人聊,打發時間。嘿田小雲,我說剛才你的狗,差點把我的狗強|奸了,可是,我們兩家養的都是男狗啊。她說hi,==。於是我=了很久,等我從遊戲里掙出來,她那邊一串的話,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牛老師!?我說你別用這麼多感嘆號~來了。她問我,牛老師,你真的是老師?我說是,我教畫畫,學生叫我美術小排骨,有個教英語的胖子,那就是大排骨,我有點對不起大排骨。怎麼她問,你還會對不起人。是,我說,我和他太太睡過覺。哦……那邊沉默一會兒,又問,牛老師,你有後悔的事情么,做過么?有啊,我說,雖然不多,我最後悔的事情,有兩件,一是做老師,二是結婚,所以和你說話的我,是個失敗者的標配。那邊發來一個笑的表情,說那這麼看,我男人就是失敗者的高配了。小田本來住楊浦,家裡和跨欄那個劉翔是近鄰。剛20歲,她那個高配的失https://read.99csw.com敗者男人,已經四十齣頭,沒工作房子,蹭在她家裡。每天絕早,小田一身鮮亮出來遛狗,男人沒精打采地跟著踱出來,很高很瘦,一張巨型貴賓的臉,走得慢,散漫著眼光瞄人。兩個人白天除了遛狗,大約就是在家裡濃睡,夜來胡亂吃一口,開始在網上賭球,或者msn上尋人海闊天空。我好奇,小田,那你們過日子靠賭球,能贏么。她說是啊,昨天我就贏三千,告訴男人不要去尋工作了,他尋得到的工作,一個月也這點錢,保安啥的。小田繼續,他其實真沒什麼卵用,我十七歲跟他,原來一個警察蠻好,後來不要警察要犯人了,你冊那不要打這麼多笑的表情好伐。那時候,說說也就是兩三年前,他還蠻硬氣的,現在根本不行,昨天晚上給他口|交,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低頭把他唆硬了,騎上去就軟掉,想想算了,還不如跳蛋。不過你看他幫我吵架的樣子,樓下的屁都不敢放一個,那時候才曉得為什麼要跟他。
下午睡夠了,晚上精神好,苦捱到下半夜,兩三點鐘了,才有點睡意,聽聽三樓,也終於是寂然無聲了。說這晚鬧過之後,一連五天,三樓上毫無動靜,msn上也絕不見蹤影,不由引得人詫異,想小田人呢?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也有可能是娘家接去住兩天,那倒好了。某夜,西域有個女客人來訪我,懂玉的,聽說我窮窘,送了一罐子好茶,聊那麼一聊,客客氣氣把人家送走。房東又啪啪啪砸門,插|進來坐一會兒,先求我關起狗,坐定了喝剛得的好茶,說現在貨價高,兒子又沒有出息,在家樂福做個小保安,將來老了必然是無靠,不如住到長寧區的養老院去。我曉得她的意思,大抵不外是漲房租,一口應承下來,說老了,還是在自己家裡將養的好,左鄰右里,也好照看照看。老太太頻點頭,笑嘻嘻地走了。我環顧白牆,鋼窗只有半扇好開啟,另半扇銹死在框子上,紅紅綠綠的漆紛落,成了一幅西涅克。通訊錄里,不曉得誰,留一個q妹還是樓|鳳的手機,以前打過交道,電話說我在靜安呢,你來,咱們在被單上滾那麼一滾,那邊笑得,牛先生不瞞你說,今朝場子里忙死,我在兩桌台巴子之間竄台呢,出不來,改天我電話你好不好?
年輕同事之間,看我太太總是在外面奔忙,也經常來串門,約了和我高中的朋友一道打打牌,那陣子家裡好像棋牌社,啤酒黃酒都要成箱買。晶小姐也來,別人沒到,她先來,走進房間一搖搖頭,就去床沿邊,一板一眼的替我疊被子。我惶恐,攥住她手說小晶,你知道我是不能離婚的。她繼續疊,說晚上我留下,可以好好陪你。不要,不,我解開她纏在一道的手,小晶,你還是回去的好。她站起來,這個表情我很熟悉,在好幾個的女孩子臉上都見識過,話不說一句就走了,惹得後面進來的同事紛紛問,喂怎麼不打牌啦,缺你一個要翹腳的。規矩立下,以後反而好辦,小晶不再提結婚離婚之類麻煩事,就是尋個角落耳鬢廝磨,唧唧咕咕講帳,不耐煩了我就叫她停,別過身去,屁股抬高一點,手扶住電腦。
圖書館小小的,只三個人,領導徐老師是白蕉的親戚,患中度抑鬱;助理馬老師當年和工讀生真刀真槍打過仗,得一個狂躁;小晶是分裂,這就算齊了。冬天圖書館最暖,一房間太陽,徐老師對著自己的桌台版喃喃自語;馬老師永遠在打毛衣,打完在身上比一比,搖搖頭拆掉,再打;小晶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取一方餐巾紙,擦得光可鑒人。我為了擔心小晶,再者圖書館不是什麼乏味的地方,就常常跑去看書看人。徐老師來勁了,覺得我是衝著他去的,給泡上好茶,講他白蕉的軼事,說他愛墨愛硯台,但極端仇視宣紙,一定要寫光了才肯罷休,每次都在放盜版的雅那切克,鋼琴曲在書的每一個折角凝聚起來,滴在地板上,或者潑灑在別的書的封面,從此這兩本書開始曖昧。這一天徐老師回家,和每天一樣不情願的開房門,徐太迎他進門,兩個人一起煮飯,撿菜,口角,調謔,電視機里柏萬青在無休止的哭,鳥停在樹腰擰著發條,徐老師站起來,爬上自己家廿五樓的窗檯,聽著身後太太的驚呼,搖搖頭,微笑著跳了下去。
之後我只見過兩次余小姐,一次是兩個月以後,去看她的新作。全是抽象,很污濁的一大塊厚顏色,上面用刀迅速地劃出很多刮痕,一共有幾十幅,堆在牆角邊或者掛在牆上,一方鮮亮的顏色都找不到。另一次是給她打電話的第二天,真叫一大早,雞都沒有醒,她守在我早起必經的途中。嘿我說,早,你快回去吧。她就轉身走了,兩個月後電話。叫我去看新畫。過了很久,居三告訴我,人家去了比利時,不回來了。
2005年。離婚以後我換了個小區住,院子小小的幾戶人家,房東養著一個不太靈光的兒子,每到月初就來敲我一次門,說該交房租啦牛老師,我也不敢進來,你和三樓的那家人家一樣,有條大狗,我怕。我說沒事,它在沙發上睡覺,不咬人。這天夜深了,我正在床上擁著毯子翻《男人裝》的插圖看,樓上響起大動靜來,三樓的女孩子喜歡養鳥,陽台上灑了大把的米,勾引的燕雀紛紛,鳥又不太懂事,read•99csw.com難免遺了屎在二樓叉曬出去的衣褲上,口角起來。後來聽得房東老太太出來一陣子勸,聲音漸漸平下去。第二天我遛狗的時候,遇見三樓的田小姐,打趣她,你家先生很厲害,下樓,話都不必說,二樓關了門就不敢出聲了。田小姐笑笑,他蹲過白茅嶺,原比普通人有點威勢。田家的狗是個金毛,要騎我的狗,連忙彼此拽開了,匆匆道個再見,說有事的話,msn,網上說。
隨後是一段漫長的婚姻等著我。我們都缺乏勇氣,直到一個小小的誘因,揭開所有的迷。1997年至2005年。在其他的小說里我把婚姻的困境,甚至是一些細微的場景都再現過數次,這裏就不必細說。2000年夏天,學校分來一批新老師,那天上午我剛見過美國回來的初戀女友,下午轉到學校的畫室,去弄兩筆油彩,因為她的介紹,香格納剛收下我兩幅畫,說等老闆從瑞士回來,和我細談,那真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午後。
你作啥,我睜開眼,居三把一塊濕的臟毛巾蓋在我額頭上。水被熱得快燒得吱哇亂叫,憑這股鮮臭就曉得這是男生寢室112,因為108和110臭起來的風格各不相同,有廣東人抽水煙的。這誰的床?居三過來,說你的,要不是拚命申請走讀,這就是你的床,現在給我們擺箱子。剛才你昏在草地里,校醫說中暑,只好把你攙來這裏,略躺一躺。我笑,說老三,你聽過我對男生寢室的溢美之詞吧,好了我起來,93路回家去,多謝明天桃李居請你。
離婚這種事,事先雙方還妝模作樣要說定,暫時不透露,女人是綳不住的,我還在那裡咬緊牙關隻字不提,那邊都傳揚開,男方如何如何,房子如何如何,誰誰開了車子來接我,未來如何會幸福。同事都來慰問,被我笑一笑打發掉,原來當年找了這麼個人,折磨久了,會認為對方是惡人,回過頭一想,僅僅是她人不太聰明。胖子也來看我,提著兩笏啤酒,打開兩人碰一碰。我說胖子,你大概也有同感,街上走的女人,稍微有點樣子的,一個一個都像小貓,恨不得抱回去,擺在家裡才曉得,全變作財狼虎豹,縱然你這樣胖,也是要被吃的乾乾淨淨。胖子又敬我一下,說牛哥,你和我們家最近,不怕你笑話,早一陣我還疑心過你,但是你真磊落,聽說也吃了不少苦,哎對你不住,其實,我們也離了,不過在一隻單位,難免要裝一裝。我點一點頭,這倒是在意料之中,她拿著被頭鋪蓋,來來回回倒騰,就是端倪。
畫室里小朱在,他剛進美院,正在擠顏料,努力畫一隻老鼠啃過的澳門蛋撻。牛老師,外面來了一個很好看的女老師。他不抬頭,繼續費勁的塗抹著那不勒斯黃和鉛白。哦,我坐在自己的位子前,面前一塊白布,散放著一些彩色膠囊,是各種胃藥和抗敏葯,這就是最近的題材。之前塗抹就的兩幅小靜物,用蛋油乳劑加威尼斯松脂,很複雜的一層層像打毛衣一樣畫完,是一對畫,幾頭蒜和一隻切開的以色列柚子,暗示著一丁點色情,畫完沒兩天,一位經常一起喝酒的老總拉皮條,就被人買走了,價錢還算公道,讓我以為自己很快也可以成為叫藝術家的那一類人。門開了,新來的好看老師走進來,啊這裡有人畫畫你好我叫晶,我的辦公室在你隔壁。我和小朱一道回頭你好你好。十六七到二十二三的女孩子,只要稍微過得去的長相身材,都很討喜,何況是眼前這般難得的尤|物。晶不算高妹,但是絕不矮,比牆白三個明度,畫上也沒有的驚艷,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容易聚焦,在看到的所有東西上游來游去,才對牢了,人就禮貌地退出去了,留下驚魂未定的我們。
夜裡我回到進賢路,一排廉價珠寶店,五年以後,朱新建的第三個老婆在那裡像鴉雀一樣欣喜,彼時多數店家都抽板打烊了,只留一個咖啡館明滅著,空氣里隱隱有大麻香。正在那裡焦,晶在街對面一個過街樓下的門洞里,紙片一樣飄出來,對我揮手,兩人便尋一塊光照不到的黑影,做一處,夏天么,短褲短裙,著實便宜,身上沒有簪環,手寸大小剛好,極滑,所幸沒有人看見。性子平下來了,整頓衣服,挽著手走出來,我說你去買一粒葯吃,不要懷上了,將來我的孩子要胖子來養,不妥,他難免要教壞了讀書種子。她說無妨,不會的怎麼會,你剛才做的時候,說的什麼話?我笑,說我說話了么,那個時候很忙的,就看見你把梧桐樹上摳出兩個窟窿。她正色,你說了,你說,這是真的么?
畫室里有兩排柜子,雜物紛呈,來來往往小癟三們的球鞋汗衫也有,石膏像七零八落,伏爾泰的鼻子像生了梅毒一樣,缺特一大塊,更不要講老鼠、花盆、塑料盒飯的殼子和擠乾的顏料皮,有一張老照片是早年間的初中女生,凸著兩個點,穿著一件印著本校名字的運動衫,柜子不設鑰匙,誰都可以放或者拿,這天我打開,裏面居然包的好好的,有一條棉被,兩個枕頭套。我問翹課過來畫畫的小朱,嘿,這怎麼回事,難道你晚上睡這裏?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小朱急急分辯:牛牛老師我我我我沒沒在這這這裏里睡睡睡過覺啊。我拍拍他的肩背,沒事,我猜也不會是你。暗底下問小晶,那些被褥鋪蓋,大約是你的?你晚九九藏書上睡這裏,還是要去行軍?她苦著臉笑一笑,說我搬家,原本胖子他們家買在航華,現在一個人搬去虹口,借你的地方擺一擺行李,又不能放你家去是不是?我吃一驚,你們分開了。她搖搖頭,我媽來上海,借住在魯迅公園附近,去陪她幾天,順便送點東西過去。之後,開門往往見到洗漱用品或者毯子褥子,一概不理會便罷。
慢慢傳揚開,很多女學生,本系的,外來的,長短丑妍,都在那間屋子和新老師困過,我沉浸在對出國高中女友巨大的思念里,略聽過此類事情,也是毫不在意。秋後微寒,水杉樹開始大把大把掉葉子,一落雨,陶行知塑像身後的假山洗得鋥亮,魚在橋下面打旋,我去亭子里躲一陣急雨,居然還能撿到一張五十塊的票子。
1992年,正對上海師範大學禮堂,有一片草,暑假沒人收作,瘋子樣長,不多久便一人多高,外面曬得有四十來度,我和居三頂著太陽畫寫生,還免冠,還買不起瓶裝水。宣傳顏料一擠出來,就結層軟皮,豬鬃筆像一把鏟子,插|進顏料里粗暴地撬起一塊,擺在陳年鉛畫紙上,顏料越來越粘稠,像當年園子里和女孩子們嬉戲的那兩顆大夾竹桃下的泥地,赤身都可以躺上去,一個女孩笑盈盈貼上來。
正在那裡竊喜,遠遠看見余小姐來了,很素的傘,說正找我,有事和我談。我說,請坐,啥事?她收起傘,擱在亭子腳,說昨晚,我一個人去了新老師那裡,他吻了我。我說,哦,然後呢,你有沒有?她說,沒有,我就回寢室了,早上等著想找到你,告訴你。我說,哦,好,我知道了。砰的一聲素傘張開,她走下台階,穿過陶行知橋,和傳言一樣慢慢的走開了。雨打得前後一片響。
神色如常回絕了小田的邀請,我牽著狗,不,狗牽著我,跌跌沖沖在外面裝模做樣再繞幾個圈子,才往家裡逃,小區里處處噴薄一香,也不單單是梔子,這時卻賞鑒不來,總歸有絲懊惱在。msn上,小田在,攀談幾句,她說男人走了,實在心裏面空落落的,晚上叫幾個朋友來家裡聚一聚,你忙吧,我打遊戲去了。我說好,哪裡會真忙,趴在沙發上看《慾望都市》大結局,狗一隻爪子搭在我手上,就這麼睡去,醒來天都全黑了,慢吞吞起來,沖一把,出門買冰啤酒,買全家元氣壽司,買串香蕉,想找張好看一點的碟,看來看去,碟上又不會寫,我好看,拿起又放下,算了也就。這時樓上腳步聲陡起,小田的朋友們紛紛到了,劇嘯喧嘩,老房子有點經不住的腔調,我很有一點可憐房東老闆娘。
在網上搜過,很快她就簽約,熱賣,嫁人,隱居。畫室朝海,大極了,看上去非常逍遙。只是畫,不如在上海那時候精。我回到自己朝北的小畫室,取出她畫的桂花,找個塑料腳盆蓄水,把畫泡進去,一周后取出來,只消一把小畫刀,就可以把顏料颳得乾乾淨淨,還是一幅亞麻布,似乎什麼都沒在上面發生過。
那段時間,閑了空了,我都msn。相罵起來,我說你個平胸,她委屈,我不平,c。我這邊一溜:):):),給我看。她說不行,男人在,下次視頻。我反而不敢再提起。小田好奇你太太呢,我說離婚了,誰知道她死到哪裡去了,反正不是一個人,沒事,我也不是一個人,大熱天的,狗和我在沙發上頭靠著頭睡午覺乘風涼呢。她說那你==,一會兒我來找你好不好,一起去遛狗,時間也差不多,金毛在撓門。我說好,不過你=五分鐘,簡單洗個澡,把後背的水泥粒子衝掉。剛脫衣服,門外奶聲奶氣有人喚,趕緊穿回去,原來對面樓,本地狗友的小人,十歲上下,唇紅齒白一隻正太,正太抬頭,眼睛受不得正午的陽光,一眨一眨,很客氣地問;叔叔,今朝也能看狗么,我帶了妙香包,牛肉味道。耳聽的三樓一陣響,不多久,窗外小田的金毛已經一撲一跳,在草地上撒尿撒歡,身後跟著那樣玲瓏的影子。我說對不起啊正太,明天來好伐,叔叔有事體,等下收作好了要出門。那邊小田一拐,正對我窗,曉得在張她,開心地招手,招了又招。
我說小田,小田小田,那大概會不太方便,因為,畢竟要解衣服的。她說,哦對,我葯吃糊塗了。又喝了幾口酒,再三囑咐過她,我帶著酒瓶子退出來,輕手輕腳回到自己房間,看狗躺在墊子上,一連串說著夢話,也不曉得夢裡面見了誰,海獺般粗黑的尾巴砸得墊子一疊聲的悶響。
明朝,就是我結婚的日腳。同屋的其他幾個女孩子,曉得有客人,事先都出門迴避去了,集體宿舍,大約這也算生存智慧之一。和我同來的幾個訪客,擁在外間落地鋼窗前,點點戳戳樓下過分繁華的市井,她沒去,在裡間挨著我站,這樣子說。和胖子?我問,不是說秋天辦酒,明天就結婚,難道胖子急了,或者,你在著急,我們兩個禮金還沒存夠呢。她搖搖頭,胖子才不著急,他家給他新房子買好,單寫他一人名字,本來就定了,明天去領證,把這裏收作收作,被頭鋪蓋一卷,我就可以住過去,和幾個女人住一間房,換了你你願意?我笑,這麼好的事情,求之不得。你太太呢?現在輪到她問。我苦笑,出門了,天曉得去哪裡。她身上的香味道挺便宜相,不過在此時,完全異樣,幻化出來的光焰,能https://read•99csw.com衝到天上去,手指一勾連她說,你晚上來這裏,尋我。
就這麼著,往來半年有餘,我們兩個也好稱一句無所不為,外人有疑惑,卻抓不住什麼確鑿證據,也就眼開眼閉,樂得當做飯後一帖消化葯說說稀奇故事。那個時候,精力真旺,閑了,喘口氣,我也問,怎麼胖子不疑心你?她大動,回應著喘,說我們根本就不做的,但是他人蠻好,忍得下來。你呢?你家呢?我苦笑,我這個家,就是一掛破帳子,只有狗是乾淨的,來你往前坐一點,這樣容易插得深。
1993年。教油畫的換來一個新銳,浙江美院畢業,自稱受過趙無極親灸,三十剛出頭,幾年前鬧事兒的時候,畫了一幅隱喻畫,被中國美術館禁展,從此反而紅了,猶太人捧著錢滿世界攆他。93年一張畫已經能賣個幾萬美金,就是天價。開學,劉旦宅露面即走,新老師也義形於色的來了,相貌很斯文,細長條,糙短髮,眼鏡沒有框,看起來很客氣,余小姐和一眾女生,當然雀躍,歡天喜地的迎進去。模特兒一看,新老師來了,也不要屏風,直接脫衣服,精赤條條的擺姿勢,扒窗口的低年級孩子更加不肯走了,要我們幾個去轟,去貼報紙。新老師從西裝馬甲袋袋裡,摸出一隻小筆,西伯利亞紅貂,日本制,說市售500多,當場開畫,別班的,外地班山東班廣東班大專班冊那都擠來看,我們幾個反而沒地方,出門買點心去。
十天半個月,小晶被醫院放出來了,從領導到員工,剛鬆開的弦又校緊,看她還是一樣的好看,病美人味道也好的,只是細細叫體味,覺得神氣上索然了些,有點兒蒼白,胸平得藏都藏不住。人事頭有點暈,因為不好安排她去上課,更不能讓走人,一拍腦袋有了,89年當局抓走了一個弱智以後,單位里沒招進來過殘疾人,到時候連獻血的人都沒有,這回小晶就算是殘疾了,要是領一個證,法律上規定她不用幹什麼,就能拿一輩子工資。那天和人事吃午飯,她詳解了這個方案,聽得我實在是羡慕死了,這時候又不太好去表達仰慕之情,怕她以為我是譏刺。當然,小晶是不肯領證的,於是每天就要她在圖書館里看看書,美其名曰整理。
雖然婚房男方買在了虹橋,但晶小姐帶我們幾個去玩的蝸居,卻在進賢路到底,與其他幾個女孩子合租的老房子里,進門脂粉氣迫人,還有些說不清楚的味道,令人既興奮,又厭煩,我推開胭脂色的百葉窗,想透一口氣,場心趴著巨大的無花果樹,百草豐茂,吊扇無聲無息地在頭上轉,打碎湧進來的冷光。
最終香格納退還了我所有的油畫,瑞士人很謙和的和我談了一次,給我看他們牆上掛的大幅薛松和曾梵志,和其他我今天也不太明白的,當代繪畫,我撓撓頭,把油畫材料都送給了小朱,回家坑出宣紙,逢人便說要改行畫國畫。第一批感興趣的朋友大抵住在南洋、芝加哥和台北,通過網路開始交流,賣出幾幅現在看起來,非常幼稚的小畫。婚姻變得越發糟糕起來,太太開始頻繁加班,運動減肥和美容,給不知道哪裡的人寫看不懂含義的怪信。我木知木覺,以為婚姻過了幾年,總是會有點什麼異樣。
我坐下,示意小田拿杯子來,她去廚房真的拿來兩個矮方玻璃杯和一袋子冰,倒上酒我問他,狗呢?她說朋友拿去寄養兩天,現在沒力氣弄它,要是跟著我,不餓死也要憋死了。我攥住她的手,怎麼了小田,你現在只有三分像人。原來那天家裡朋友來得多,熱鬧非凡,說到傷心處也有女孩子陪著她哭一場,罷了有人就拿出幾粒葯給小田,說這個吃一粒,就不難受了,開心都來不及。小田想也不想,吞了兩粒,別人怎麼走的,誰帶走了狗,誰揩了她油,誰把她抱上床蓋好被子,都清白知道,不過只得一個影子,彷彿沒有真實發生過。我坐在沙發的空隙處,問,那你現在什麼感覺?她有氣無力的回答,沒什麼,就是胃痛。我問,是絞痛還是陣痛,飯前還是飯後?她白了我一眼,你個書獃子,飯前飯後都痛,我這三天都沒怎麼吃過飯,是一陣一陣的絞痛,好了吧?我罵,那你喝個狗屁的酒,去找個熱水袋,把肚子捂起來,明天一早電話你家裡,找人陪你去醫院,如果你不想麻煩你媽,我陪你去好了,靜安區中心醫院也不遠。她去找熱水袋,在裡間說可是現在痛得不行,又不想去急診,有辦法么?我乘隙喝一口酒,晃晃手裡的冰,回答有啊,刮痧可以,你去找個調羹,鐵的瓷的都ok,搞點油,拿背上刮出三條紅印子來,就是毒,喝點蒸雞蛋去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大概不必去醫院,自己就痊癒了也說不準。她不尋熱水袋了,出來跳坐在我旁邊,沙發載沉載浮,一口熱氣哈在我鏡片上,說那我去洗澡,好幾天人都要生蛆了冊那,水熱了你進來,替我刮刮痧,好么?
電話放下又拿起,響,這回是小田,語音輕渺,不是這個地球上的人能發的出來。我問怎麼,怎麼怎麼了。那邊說你手邊有酒沒有,有的話帶上來,陪我喝一杯。我環顧,四壁空空,只有半瓶傑克丹尼,就抄起它上樓,敲門開門,看見一個不一樣的小田,整瘦下去十斤不止,只穿了一件b+ab的長T恤,胸口畫一個很大的藍顏色兔子,眼圈黑如熊貓,說你坐,沙發上有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