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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吃什麼

那些年我吃什麼

作者:張佳瑋
我小時候,流行些順口溜。意思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幹嘛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雞蛋鵝蛋鹹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我一直覺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因為你給對手扔鹹鴨蛋,簡直是包子打狗。
吃鹹蛋沒法急。急性子的孩子,會把蛋白蛋黃挖出來,散在粥面上,遠看蛋白如雲,蛋黃像日出,好看,但是過一會兒,鹹味就散了,油也汪了。好鹹鴨蛋應該連粥帶蛋白、蛋黃慢慢吃,斯文的老先生吃完了鹹鴨蛋,剔得一乾二淨,存縷不剩,留一個光滑的殼,非常有派頭,可以拿來做玩具、放小蠟燭。小時候貪吃蛋黃,總想著什麼時候能只吃蛋黃就好了。後來吃各類蛋黃豆腐的菜,才發現蛋黃油重,白嘴吃不好,非得有些白凈東西配著才吃得下。

鹹鴨蛋

吃黃豆豬腳,免不得遇到豬腳上有豬毛未凈。豬毛疏些,當沒看見,吃了便罷;密些,一閉眼也就吃了,邊吃邊念叨:腿毛長的身體好,腿毛長的身體好……
我說:噢。
唐魯孫說,以前他自家雇廚子,先拿雞湯試廚子的文火,再拿青椒炒肉絲試廚子的武人菜。最後一碗蛋炒飯,是試人家是不是大手筆廚師。要把蛋炒飯炒到乒乓做響、蔥花爆焦、飯粒要爽松不膩。
我不知道韭菜壯陽有啥科學根據,不過民間好像都信這個。《笑林廣記》里有個葷段子:一個男人相信吃韭菜能壯陽,遂大吃,對老婆說:我吃了這個,如鐵棒一般!老婆於是也一起吃,男人問為何,女人說:我吃了這個,如鐵箍一般!
鹹蛋分蛋read•99csw.com白蛋黃。好鹹鴨蛋,蛋白柔嫩,鹹味重些;蛋黃多油,色彩鮮紅。正經的吃法是鹹蛋切開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一碗粥,一個鹹蛋,扔給孩子,自己剝去。
夏天最熱,買菜既不宜,大家胃口也差。媽媽們經常懶得做菜,冷飯拿熱水一泡,加些鹹菜豆芽、蘿蔔乾、豆腐乳,當主餐了。但單是這樣,還嫌素凈,婆婆們一定要嘮叨說媳婦懶;加幾個鹹蛋,正經就是一頓飯了。所以想起夏天來,很容易想到竹椅子的涼、蚊香味道、大家吸泡飯淅瀝呼嚕的聲音、蘿蔔乾嚼起來的咕吱聲、廚房裡刀切開西瓜時悶脆的「咔」聲,然後就是鹹鴨蛋的味道了。
古龍一定很喜歡吃蛋炒飯。
我小時候笨得很,以為鴨蛋天生是鹹的,還幻想過:是不是有一種天生鹹的鴨子,會下鹹蛋呢?我爸從南京帶回了鹽水鴨,我就問爸爸:鹹鴨蛋是鹽水鴨生的嗎?我爸說,對!我說:那鹹鴨蛋能孵出鹽水鴨了?我爸(現在想起來,他當時考慮了一下)說:能,但一定要鴨媽媽自己孵,你就不要去孵了,曉得伐?
鹹鴨蛋家腌起來並不難,但腌得蛋白不沙、蛋黃油酥,很靠手藝的。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蔔乾一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事。我們這裡是用黃泥河沙腌的多,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的。真是淮南橘子淮北枳。
以前覺得單吃肉太膩了,何況是肥瘦相間的呢,得加料。有些店鋪為了將就人,是肯放些香菜的。後來才覺得,口感駁雜不純,肉汁也不膏腴了。臘汁肉是個神物,鮮爽不膩,肥肉酥融韌鮮,瘦肉絲絲飽滿,香菜青椒之類https://read.99csw.com登不了這檯面。臘汁肉如經緯,把饃一粘一連,肉汁上天下地,把饃都滲通透了,吃起來就覺得鮮味跟擠出來似的,越冒越多。
韭菜餅好吃,是因為韭菜特別鮮濃多汁。我這裏的韭菜餅師傅是北方人,餅烙得給勁,焦香軟糯;開個口,韭菜汁跟湯包里的湯一樣就出來了,綠油油的,醇濃燙鮮。飽汁的韭菜嚼著有肉頭,又不膩,就著麵餅咬,且彈且香。我媽吃韭菜餅,能嚼出「咕吱咕吱」的聲音。
肉得夾越多越好,金槍魚三明治如是;饅頭卷紅燒肉如是;夾心餅乾如是。最好是兩片饃薄如紙,中間夾一厚墩湯水淋漓的肉,火車進隧道那樣,整塊進嗓子眼。吃多了慢慢熟了,饃是咚咚鑼鼓,肉是哇哇嗩吶,互相滲著搭著才好吃。肉多了,頭兩口解饞,後面就覺得嘴巴寂寞,沒聲音噼啪就和。
有些地方,蛋炒飯叫木須飯,按字來說,該是木樨飯。木樨者桂花,舊北京太監多,氣人有笑人無,最恨人說雞蛋二字。所以,飯菜用到雞蛋,都諱說是桂花。比如著名的「桂花皮炸」,其實就是豬皮澆了蛋液來炸。
以前認為,夾肉的饃,就是一個麵疙瘩,還怪這饃火候不對:哎師傅這個焦了吧!——師傅立時滿臉晦氣狀,現在想,當時他們心裏不定怎麼賊泥馬呢。後來被人上課:饃饃要九成麵粉加一成發酵的麵粉,烤個「虎背花心兒」狀,黑黃白參差斑斕,才酥才脆才香才嫩,才配得上臘汁肉;吃肉夾饃須得橫持,才能吃出連脆帶酥的鮮味,不辜負了好饃好肉汁。
我後來吃過的一切,沒一樣能和當時的肉夾饃相比。

韭菜餅

蛋塊和飯分開炒read.99csw.com,比較容易控制火候,但不均勻。用勺子吃時,一勺飯,一塊蛋,像在吃油炒飯+炒雞蛋拌起來的產物。蛋炒飯的好處,是雞蛋、油和蔥花。雞蛋那麼全能,加油就香,加鹽就咸,加點蔥花煸炒,味道就出來了,還要特意和飯分開,好像結了婚還得守之以禮分床睡,多可惜。
黃豆老了便韌,耐嚼,配筍絲下粥,咯嘣咯嘣的。老人家不愛讓女孩吃這個,嫌吃起來聲音大不斯文,而且眾所周知,吃黃豆後患無窮,很容易氣味不好。
我剛自己住時,什麼菜都不熟,日復一日吃蛋炒飯。買香腸、雞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蘿蔔。在鍋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點味道,撈走;把五個雞蛋打進青椒油里,看著它們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飯下去,拿鏟子切了米飯——因為是隔夜冷飯,都結了,得切開——讓雞蛋卷裹著;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腸和胡蘿蔔,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等蛋乒乒乓乓炒得濃黃香,眼看要焦黑時,停火起鍋。把炒飯盛一大盆,花一小時吃完。滿嘴是油,飽嗝里都有蛋香味。
六年前最窮的時候,買早餐就是滿家裡揀硬幣算錢,買麻辣燙都不敢點葷的。到十一月來了筆錢,也不敢大用。她回學校考試前,我們把車票錢算罷,最後剩了些錢,倆人都餓了大半天,買了倆肉夾饃。十一月午後晴暖,兩個決定天不怕地不怕過窮日子的人在丁字路口,坐靠著消防栓,邊曬太陽,邊歡天喜地分吃肉夾饃。
世上最可惱的,是吃螃蟹扔蟹鉗,吃骨頭湯不啜骨頭、吃片皮鴨把皮給卸了單吃鴨肉,真讓人惱恨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我們這裡有店,專賣菜飯+豬腳黃豆湯,我和我爸踞案吃著,看鄰桌吃豬腳燉黃豆,小心翼read•99csw•com翼,使筷子如動手術刀,黃豆也不吃,豬腳肉塊小心翼翼剔了肉皮,凈吃裏面一絲絲精肉,看著都讓人牙根發酸。我於是問我爸:「再來一碗湯?」「好!」一拍桌子「再來碗湯!」引得四座觀看。然後我倆把新上的一碗黃豆豬腳湯稀里嘩啦吃干,豬腳啃到只剩骨頭,滿桌狼籍,這才心頭大暢,邊使勁擦嘴——嘴粘到張不開——一邊豪氣干雲地打飽嗝。後來回去免不了腸胃異動,要被媽數落,但當時吃得,煞是痛快。

黃豆燉豬腳

吃豬腳須帶肉皮,韌而肥,香而爛。日本許多姑娘忌吃脂肪,唯豬腳例外,認為富含膠原蛋白,可護膚彌補時光流逝。大概雞爪、鵝掌等都有這般好處:膠質豐足,入味耐嚼。壞處是吃相不斯文,執子之手,把子吃掉,還容易糊一臉。所以豬腳割開了燉,顯得斯文點。豬腳和黃豆單個拿出來,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燉了,就溫和富貴,讓孕婦孩子喝都行了。豬腳燉黃豆,如果有湯,則極肥腴,鮮甜好喝,又不失清濃,只不可晾涼,不然像漿糊,吃完得抹嘴,不然嘴上會長蜘蛛網。所謂濃情厚意化不開,吃時多纏綿粘膩,擦時多費勁巴力。
我楞了一下,花時間把這句話嚼明白了,才這個反應:啊?!
拿來燉豬腳,就很相宜。黃豆燉軟了酥爛,又不像豆瓣酥真是酥的,筷子都可能夾不起來。黃豆燉過,去了老而彌辣的韌性火勁,很溫和。連帶豬腳也伏貼了。
鹹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裡頭的蛋白蛋黃。因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家長看到,一定生氣九九藏書,用我們這裏的話:真是作孽啊!!

肉夾饃

逯耀東說,蛋炒飯是楊素老師發明的——就是那位養了紅拂女、夜奔去了跟了李靖、在王小波小說里騎著大象的數學家——當時叫碎金飯。楊老師位高權重,文韜武略,詩歌風格像曹操,美食也有心得。
高郵產鹹鴨蛋,大大有名。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鹹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高郵是水鄉,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於腌鹹鴨蛋,遂海內知名。
他又說,炒飯要弄散了炒,雞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銀。因為飯粒裹了雞蛋,胃弱的人不好消化——這點我不太同意。
蘇州人民精細,以前物質不豐富,依然不忘講究,每年要吃頭刀韭菜,就像以前日本人吃初鰹魚。因為韭菜按說是五辛之列,和蔥蒜一樣,吃了口氣不好。我們這兒老人家說,吃了韭菜念佛,佛祖要生氣。如果是新韭菜,就很乾凈,好比妖怪要吃童男童女。杜甫所謂「夜雨剪春韭」。我偏喜歡吃老韭菜。韭菜老了,有嚼勁,味濃鮮。大片韭菜葉,甚為過癮。
他接著說:壯陽!

蛋炒飯

我在蘿蔔絲餅、韭菜餅、捲心菜餅、土豆絲餅、雞蛋餅面前發獃,看哪個都秀色可餐。師傅看我呆了一會兒,就說:吃韭菜餅吧。
古龍寫唐玉殺完人,炒一大鍋飯來吃。一鍋飯他用了半斤豬油,十個雞蛋。看著很油膩,但估計很好吃。古龍又寫,有個老媽罵孩子們:「有油餑餑吃還不滿意,想吃油煎餅,等死鬼老子發財了吧!」兩個孩子哭著說:「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