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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彤

小彤

作者:鐵頭
在這個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小彤的父母在家裡吃晚飯時,發生激烈爭吵,小彤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小彤的家人發動親朋與鄰居,到處找他,找到鎮上,找到河北岸,找到山後,也還是找不到。其實小彤並未走遠,就在自家的門口,他鑽進了柴禾垛,並且在天黑下來時平靜地睡著了。天黑后,天空開始落雨,植物的清香與溫暖像一層堅固的殼把小彤包裹,兇猛的暴雨之聲沒能將他喚醒,他墜入了泥沼般的黑漆漆的夢裡。
就是在這一年的秋天,農民們像往年那樣,到乾涸的水田裡割稻子,稻子被成捆地束著,站在南山頂的鐵塔下俯瞰田野,是很奇異的風景,像端詳一張好看的毛毯。農民們也到旱田裡收玉米,割玉米秧子,玉米秧子失去沉甸甸的玉米就是失去靈魂,乾枯的軀殼被紮成捆,拉回家,堆在院門口,堆得高高的,成為了過冬的柴禾。
應該是網友問小彤的身體或者樣貌了吧,不然他不會說這句話,不過他的語氣里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惱和自卑,倒像是還有點兒得意。
這次見到小彤,我沒有上前打招呼,本來和他也不怎麼熟,又這麼多年沒見,我想他恐怕會很難記起我是誰。不過我開始留意起他的消息,常會有意打聽住在香村的以前那些小學同學,問他們關於小彤的事。
可能是在一九九五年,我才小學三年級,纓歌的外祖父在香村開了第一家遊戲廳。是在馬路北的一個破舊的筒子房,裏面擺了兩台遊戲機,一台賭幣機,兩個二手的檯球案子。一到夏天,被暴晒的土面就會浮躁,車輪一碾,撲騰騰地飛起來。我們跑過馬路,走進遊戲廳,像街邊那些終日遊盪的狗,掛了一身的灰。
很快我們家就搬走了,我想我不會再見到小彤,因為以他的腿腳,是走不出香村的。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小彤孤獨地坐在馬路邊的read.99csw.com輪椅上,衝著一旁的屍體喊爺爺,喊了半天他爺爺也不動,就又衝著眼前不斷駛過的汽車喊救命。冰冷的空氣中飄蕩著一個沒經歷過發育期的尖尖的聲音,那聲音被砂紙一樣的北風「唰」的一磨,就碎成粉末了。
大一那年的冬天,銅城的平安夜,我和我女朋友在步行街遇見了纓歌和她的男朋友,夜裡的天更冷,街邊殘留的雪看著像堅硬的石頭,人很多,摩肩接踵,我們找了個稍稍安靜點的地方,聊了幾句天。我隨口問纓歌,小彤是不是還每天被他的爺爺推輪椅去鎮上的網吧。纓歌說小彤好像是死了。我問她小彤是怎麼死的,她搖頭說不清楚。
那個老頭我一眼認出,是小彤的爺爺。
我起身繞過身後的那排電腦,看見小彤坐在輪椅上,正戴著耳機,與一個網友視頻,他讓身旁的一個老頭不停調整攝像頭的位置,嘴裏連連問網友:
「看見沒?看見我沒?」
小彤的個子很高,並不胖,但是他有一個圓圓的大腦袋,加上兩隻眼睛明亮,便給人一種強悍的好勇鬥狠的感覺。我以為他會忘記這筆小債,卻沒想他始終記著,以後每次見到我,他都問我要那一塊錢的遊戲幣,起初是在遊戲廳,後來變成在任何地方,起初是一塊錢的遊戲幣,後來變成一塊錢的人民幣。
「等我!」小彤喊。
他們說小彤現在迷戀去網吧上網,拒絕在家裡玩電腦,他的父母對他已經不像他初得病時那樣由著他的性子,他的爺爺現在成為他生活的絕對依靠。這個沉默寡言的鄉下老漢,在東北酷熱的盛夏時節,幾乎每天推著輪椅送小彤去網吧上網。香村距離鎮上有大約五里的路,小彤的爺爺為了讓孫子能夠如願在網吧里上網,每天沿著馬路推五里路的輪椅,推到鎮上,然後再推五里路的輪椅,推回香村,有時候,他還得陪著孫read•99csw•com子在網吧里過夜。
三伏天太熱,有人張羅去大河洗澡,這主意不可能不得到熱烈響應,幾乎整個遊戲廳里的人都要去洗澡。大家光著膀子,手裡拎著衣服,說說笑笑地從遊戲廳的後門走出去。
那是一個奇怪的上午,我看到了一個最不像小彤的小彤。
小彤的爺爺比六年前老多了。
一晃就過了六年,我結束高考,與幾個朋友在鎮上的網吧里上網,那是在深夜,老闆把網吧的大門關上了,只有我們這些包夜的在裏面。我那時是第一次在網吧里包夜,高考前也沒什麼機會接觸網路,不熟悉,此刻面對電腦,除了看電影幾乎無事可做。很快就困了,不住打瞌睡,後半夜的網吧安靜下來,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身後的一個聲音,那是沒有經歷發育期的男孩尖尖的嗓子所能發出的聲音,卻說著與小男孩的身份極不相稱的大人話。
三年後,小彤比我矮了不少,依然在慢慢枯萎,已經不能奔跑,跑不動;不能跳躍,跳不起;走路也只是一下一下摩著鞋底,足不打彎,抬不動腳,邁不動腿,走路沒比螞蟻的速度快多少。他圓圓的大腦袋也已經很小(也可能沒變小,是我長高后視覺上的誤會),他的下巴幾乎看不見,他沒有下巴的臉更圓,像一個糖球。
當小彤的爺爺終於找到柴禾垛里的小彤時,他的身體雖然是乾的,人卻是昏迷的,而且身體冰涼冰涼的。小彤的父母怎麼叫都叫不醒小彤,只好送去醫院,醒是醒了過來,只是發起高燒,後來高燒終於退了,卻留下一種奇怪的病。這種病使小彤的身體停止生長,不單如此,還使他像扔在烈日下的杏子一樣,漸漸萎縮,連骨骼都在逐漸變小,變輕,變脆。
小彤只能不斷呼喊。
我總會回想起一九九六年的那個盛夏,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經過學校門口,看見病了一年read.99csw.com的小彤獨自坐在校園裡的鞦韆上,勾著頭,出神地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空蕩蕩的校園裡異常寂靜,操場上生出很多雜草,草尖上的蜻蜓像是睡著了。眼前的畫面有些夢幻,平靜得像一副油畫,我似乎從這一刻的小彤身上看到了一點悲傷。
那段日子,我們每天都往遊戲廳跑,密匝匝地擠成團,汗流浹背,卻樂此不疲。我們圍觀比我們大的少年玩街機,圍觀叼著煙的青年們用瀟洒的姿勢拄著檯球桿說笑,後來我們參与其中,把所有的零花錢都用來買遊戲幣。
有一天,那個叫小彤的男孩問我要遊戲幣,他比我大幾歲,當時讀小學六年級。我說沒有,他就讓我明天給他買一塊錢的。我那時很怕他,乖乖地答應了。
我們在大河裡洗澡,躺在河灘上抽煙,玩得意興有些闌珊,小彤這才走到河邊。他走到大河需要穿越一片旱田,一片野樹林,以及一片荒地,著實費了不少時間與體力。但他並不因此氣急敗壞,也不會為這種殘酷的遺落和寂寞而感到悲傷。他把自己脫|光,那是極為瘦小和奇怪的裸體,不像人,倒有些像一隻剝了皮的刺蝟,而且皮膚很白。他嘴裏哎呦哎呦,發出爽快的呻|吟,走入深水,躺著,浮起來。我們仰泳時都需要動手和腳,最少也要小幅度地動一隻手才能漂浮,可小彤不用,他往水裡一躺,人就漂著,很奇怪,就好像他的骨頭是泡沫做的,於是大家就給他起了個外號,是把《水滸傳》里張順的綽號借來,叫他浪里白條。
放寒假回家才知道,小彤並沒有死,死的是他的爺爺。
小彤一走進遊戲廳,我們就發出一陣鬨笑。他在他的堂兄弟里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六爺。有人拿他取樂,說六爺穿鞋是真節省,一雙新皮鞋穿二年,鞋面上都不帶有褶的。小彤跟著大家一起笑,並不在乎別人拿他的缺陷開玩笑。
小彤愛https://read•99csw•com玩街機遊戲,並很擅長,小小的手握著控制桿,操作起來卻格外靈活。他通常都是一邊玩,一邊用沒經歷過發育期的尖尖的嗓子大聲與大家說話,用很囂張的語調。
「我長得小,但我歲數比你大多了。」小彤又說,聲調依然高高的,很尖,很旁若無人的那种放肆。
我那時還沒有變成壞學生,很老實,無助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我媽來到學校,找小彤的班主任周老師說這件事。周老師批評了小彤,讓他以後不準再欺負我。之後我惴惴不安好些天,總覺得小彤會報復我,但他並沒有找過我的麻煩,也再沒有問我要過那一塊錢。
數九寒冬,小彤的爺爺雖做不到每天推小彤去鎮上的網吧,但隔三差五的還是會推小彤去一次。他穿得很臃腫,最外面裹著一件髒兮兮的軍大衣,小彤的媽抽空給他織了個脖套,他每當出門時就把脖套整個套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脖套上蹭了不少他的清鼻涕。他在呼嘯的鋒利的北風裡推著輪椅,踩著玻璃一樣的冰和雪板,沿著馬路,勾著頭,一步一步往鎮上走。有一天,他突然死在了半路上,不是絆到什麼摔倒,也不是被車剮倒,腦袋也並沒有磕到什麼堅硬的東西,就是突然倒下,突然死亡,是猝死。
沒有一輛車停下來。
小彤現在很快樂,因為他很有錢。他的父母覺得,小彤都這樣了,能花錢時不給他花還等什麼時候給他花?因此父母都很慣著他。這種慣著里,也帶著強烈的愧疚和罪惡感,因為孩子變成這樣,是他們當年的爭吵造成的。家裡的親戚與朋友來看小彤,沒有空手來的,也沒有不給他扔錢的。所以,小彤有很多錢。
沒人等小彤,小彤開始罵大家,但還是沒人理,他就站起了身。小彤不甘落單,也跟著去大河洗澡,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大河走,走的是烈日下的土路,土路上橫著一道道蛇爬行https://read.99csw•com過後留下的痕迹。
小彤跟他的網友聊天,用興奮的愉快的聲調說話,他說:「你沒看見我坐輪椅呢噢?我跟正常人不一樣。」
老頭調整好攝像頭的位置,就退坐到一旁的椅子里,拄著那張瘦削的布滿褶子的臉,疲倦地打起瞌睡。
這之後,大家又有了拿小彤取樂的新段子。說六爺跟大家去大河洗澡,一起去的,大家都洗完回去了,他才走了一半路;又說六爺江湖人稱浪里白條,能躺在河裡睡大覺。
我捨不得白白給小彤一塊錢,對於一九九五年生活在鄉村的我,一塊錢的價值稍稍有些大,我開始躲著他。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堵在放學的路上,還兇惡地揪住我的衣領,威脅我,如果明天再不拿錢,就打我。
按理說,小彤的身體變成這樣,精神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才對,性情一定要發生很大的改變才算合理,可在我看來,小彤在性格上沒有發生什麼明顯的變化,要說有變化,也只是變得更惡了。他知道,他恐怕是活不長久的,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還怕什麼?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因為沒人敢碰他,就算那些有名氣的小痞子被他罵了,也不會跟他動手,誰都知道,他像紙糊的,誰碰他誰沾包。
我六年後突然看見小彤,感到非常驚訝,因為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他卻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也或許是我的記憶問題,不能清晰地想起六年前的他),依然是那個小小的身體,那個沒有下巴的糖球一樣的腦袋,與當年不同的是,如今他坐在輪椅上,恐怕連慢慢走路都已做不到了。
我還聽過一些講小彤的趣話,比如有人說小彤跟一群人去瓜地偷瓜,大家偷了瓜坐在附近的玉米地里吃瓜,看瓜的人手持木棍追來,大家都跑了,小彤也想跑,卻怎麼都站不起來。反正所有關於小彤的話,都與他殘廢的身體有關,開他身體的玩笑,成了大家著迷的一項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