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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燈

孔明燈

作者:察察

走完這條長街,右拐,出現了一個超市和幾間服裝店,店裡的塑料模特的個頭比張雄大了不止一倍。他看了看櫥窗里自己的影子,微微笑著,想這附近大概能找到一處吃飯的。果不其然,在超市後面的內街里,張雄看到了幾家飯館的招牌,其中一家上面寫著日本字,印著櫻花。日本讓張雄想到了米,米讓他想到妻子做的熱飯。於是他感激地走了進去。
田曉然返身進了店門,隔著窗戶望著張雄慢慢走遠,直到拐過街角。她看著當年那個年輕的小夥子而今也長了小油肚,覺得遺憾又略帶親切。田曉然回到吧台後,取出一面小立鏡,把抿花了的口紅補好了。面前還剩一壺還沒開封的清酒,她撫摸著光潔的白瓷瓶身,莫名嘆了一口氣。年輕的女服務員過來跟老闆娘道別,天色已不早,店裡沒有生意,是歇業的時候了。她讓她先走,說今天自己想再獨自待會兒。女服務員點點頭,朝她揮揮手,一邊往外走一邊把挽成髻的長發搖散,厚厚地披在肩上。
年輕的女服務員過來了幾次,把會賬遞給田曉然,不過三五對客人。店內一直很靜。他們閑聊了很久,喝了一壺接一壺的清酒。最後相約去海邊玩上一兩天,等張雄在澳洲的會畢,在店裡碰面。張雄想反正他們都得回澳洲的機場,就說不去紐西蘭,在這邊跟朋友逛逛應該也沒問題。
「那老公呢?」張雄開口后,又覺得自己問得不合適。
「不,我也沒認出來。確實好久不見,嘿。」
父親出院后,張雄認真地求老頭子給他找份正經活兒干。父親很高興,帶著他四處請人吃飯送禮,最後把他塞進了一個老同學管事兒的公司里。張雄幹活賣力,人也謙虛,一年後就結婚成家,安定下來。父親養了條狗,在陽台上種下不少花草,時不時到路邊跟幾個伴兒會會棋,都是些退了休年紀相當的人。張雄以前的朋友陸續成家,現在他酒也不大喝了。
乾淨的街道上沒有多少行人,車輛開得飛快。對街的人行道上,有個戴著耳塞安靜地滑著滑板的高大男孩兒,看著他,張雄想起自己的小時候來。那才算桀驁不馴。他想著十多歲時那些喝酒打架的事情,覺得自己的童年要比這個滑板男孩的有趣很多。
今天會議方面沒有招待特別的伙食,讓在酒店裡吃自助餐。張雄懷念起妻子做的家常菜來。雖說愛吃肉,但是整塊兒的大肉連續幾天後,他竟發現自己有些吃不消了。他在房間內洗了個澡,然後舒舒服服地到街上逛游起來,希望尋個小店吃點清淡的。
「開了餐館不久后就離婚了。一個小年輕愛上了我,帶我去衝浪,逛大堡礁。我愛他。他一直以為我是個日本人。離婚後老公一個人回國了,我不想回去,就接著開這間店。」
「剛才看見你進來,就覺得是你,又怕認錯。沒去打招呼,對不起。」

張雄一個人慢慢地吃完了晚飯,把一壺清酒喝乾,覺得沒勁但又十分放鬆。結賬時年輕女服務員對他擺擺手,用中文告訴他,店主請客。張雄很驚訝,想不起自己有什麼熟人在國外開店的,忙問店主是誰。
「怎麼會想著開日本餐館?」他問,「開個中餐館不是更好?」

read.99csw•com孔明燈一共做成了兩隻,還剩些棉紙,鐵絲用完了。他從抽屜里掏出酒店備下的塑料口袋,把孔明燈和綿紙疊好,小心翼翼地放進去。鏡子里,他的臉依然很俊朗,下巴青青的,脖子上的肉也結實。他猶豫著是該先去見田曉然再回來取東西,還是一股腦兒全帶去。他想起田曉然寫過給他的電話,於是打算問一聲具體什麼時候出發去海邊再做決定。他翻出那天穿的褲子,把那張小卡片捏在手裡,摸了摸田曉然娟秀的字跡,掏出了手機。
張雄是這次出來開會的人裡頭年紀最小的一個,其他都年過半百,是師傅輩的人。他和妻子打算年後就要個孩子,是時候了。張雄八年前剛進公司時,年輕氣盛,公開批評過這種公費出國開會的行為。但等到自己有了出國開會的資格,就不好開口了。「如果拒絕,妻子這邊也說不過去」,張雄想。他一邊想著當時的事情,一邊把旅行箱放進大巴的行李艙內。他感到有些悵然若失。

張雄跟著幾個半老的同事一起下了飛機。一月里的澳洲冷暖適宜。他在機場的免稅店裡見到了妻子再三囑咐買回家的澳洲羊油麵霜,「只有那個比較合算,」她說;於是他詢問導遊回程是否還在這個機場。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張雄心滿意足地想,「又解決了一件事情,等回去時記得買就行了」。
田曉然去念大學后不久,張雄的父親就病倒了。因為胃出血入的院,接著又查出肝臟也有問題。張雄就在這所醫院里認識了他的妻子。她是個實習醫生,臉圓圓的,很甜潤。她照料張雄父親的貼心和認真,張雄一直看在眼裡。當時張雄正摻著幾個朋友賣二手車,收入不定。母親早已再婚,跟著老公來醫院里看過父親一回,聽張雄說無大礙後母親低著頭,「那就放心了」,她說。張雄本以為再見到母親時一定會恨她,這麼多年,她對他們爺倆兒都不聞不問。但是他發現自己其實只想抱著母親大哭一場,像還是小孩子時那樣。母親的頭髮染成棕色,仍然蓋不住鬢角新冒的花白,腰身長粗了,手指關節長粗了,皮肉軟綿綿地蓋在指骨上。張雄看著母親的老公,只覺得他像個慈愛的大伯,那種歡喜于逗著他的腳丫玩兒直到他長大成人的大伯。張雄當然沒有對著母親哭,他開始沉默了。
田曉然又倒了一杯酒。她想起自己也曾經留過這樣的頭髮,任它長,不修剪,不打理。張雄的一個女友也留過這樣的頭髮。那時她初中快畢業,張雄已經退伍,不愛理睬她。她想他的冷淡是因為自己太乖巧,跟他不是「一類人」;所以那年夏天,幾家人一道開車去海邊玩的時候,她就故意把自己弄得不乖巧些。她把頭髮放了下來,不再扎馬尾,又穿了一件短小的背心,露出兩條鎖骨來。她忐忑地看著後視鏡里張雄家的車,躊躇著不想下去,父母在催她,她更加心急。後視鏡中,張雄從駕駛座上跳下來,穿著花短褲,露著茸茸的腿毛。他殷勤地打開後座的門,一個穿碎花長弔帶裙的姑娘把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姑娘的身體傾塌下來,他把她抱出車門,她又密又黑的長發搖晃著。田曉然想象著她頭髮的香味飄在海風中,飄進張雄的鼻翼里。他把她扛在肩上,姑娘大聲笑著叫起來。張雄的父親慢慢地從副駕駛座九九藏書上下來,眯著眼睛望著面前的藍蜜蜜的泛著金光的海。田曉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想哭。這時,她母親嘩地把車門打開,大聲責問她為什麼還不下車。
他換好鞋子,打了嗝,然後走到吧台前,有些尷尬地看著那個站在吧台後的女子。女子示意他坐下,為他斟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又抬起頭來看她的臉,怎麼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只覺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會議今天算是結束,一早,其他人都坐船去了紐西蘭。中午,張雄一個人去吃自助餐,周圍只有幾個膀大腰圓的白人抬著一摞肉低聲交談。沒有亞洲人的面孔。他埋頭地啃著麵包,覺得酒店裡一下子空下來,像是只有他一個人似的。他看了看表,估摸著一會兒就去見田曉然。他撿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準備帶去,短褲是印花的海灘褲,很久沒穿了,有些舊,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會把它帶來。頭天晚上,他到運動用品店買了一隻米色的雙肩包,現在便把收拾好的東西一樣樣放進去。他彷彿是突然間變得優柔寡斷。
原來連風向都未看穩,就貿然放了燈。她恨。她一路哭著回賓館,男友安慰她,跟她說話,她不搭理。後來他也不再吭聲,陰沉著臉,她知道他在嫌她小心眼兒。他們在海灘邊沒遇到別的情侶,張雄和他的女朋友在房間里跟其他人一塊兒打牌。田曉然不記得張雄當時的女朋友長得什麼樣子,總之沒有那朵玫瑰花漂亮,也沒有上一任漂亮,也沒有田曉然漂亮。
「阿雄哥哥,不記得我了吧?」女子開口問他,眼睛笑得彎彎的。
田曉然得知張雄是因公出差后,有些驚訝。他沒來由地一陣心虛,問怎麼了。田曉然說,「沒,以前只覺得你不會進哪處工作的。我以為你喜歡自由點的職業。」他苦笑著喝酒,心想自由這種奢侈品只有特別有錢或者心頭懸把刀的人才消受得起。
張雄的上司批准他留在澳洲兩天,等他們回來一起走。老頭一邊笑,一邊打趣地問,「老同學?舊相識?她漂亮嗎?」張雄只好嘿嘿地笑著敷衍。
張雄有些驚訝。他想到以前放過的孔明燈,那樣子,不難,於是說,「會,怎麼?」
「哦,田曉然。好多年沒見,實在認不出來了。」
飯館內很靜,低聲放著張雄小學時聽過的那首「櫻花誦」,雖然至今不清楚歌詞里唱了什麼,此刻聽來還是覺得親切。店堂有些暗。吧台里坐著一個和服高髻打扮的女子,看不清多大歲數,只覺得眉目尚且清秀。女子抬起頭來看了張雄一眼,不等他微笑,就又低下頭去。左邊是一條十米見長的甬道,格成六間。中間兩格亮著粉紅色棉紙糊的吊燈,那燈的式樣頗眼熟,外面放著便鞋,亮燈的隔間便有人在裏面輕聲交談著用餐。張雄走到最靠里的那一間,從台階邊的抽屜里拿出拖鞋來換上,攏了攏自己的皮鞋。
田曉然笑著點頭,從柜子里又拿出一隻杯子,給自己倒了酒,一飲而盡。
張雄點點頭,小心地接過東西來。他想到要在異國放孔明燈,心內有些感動。
「日本餐館清靜些,」她頓了頓,看了他一眼,尋思著該不該說下去。「畢業以後跟老公一起,也蹲過辦公室,換了幾間總覺得不適合自己。就開了這個店,生意還馬虎,能應付我一個人的生活,反正我的開銷也不怎麼多。哦?你還不知道我大學學的是日語吧?讀研來的這邊,當時學校里的同學都時興出九九藏書國。」
他想起退伍轉業后,有一次跟當時的女友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玩。傍晚,女友為了一件什麼事跟自己賭氣,兩個人之間隔了一米有餘,一語不發地朝著火車站走,背著雙肩包。女友在街邊買了一盒酸奶,用勺子吃著,望了望街對面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他連忙問是不是想吃,女友沒有搭理他。他攏過她的肩膀,看了看兩頭的車,朝那家店走去。她沒有說不。他們一起在那裡吃了他生平第一次日本菜,花掉了他口袋裡剩餘的錢。女友不再跟他慪氣,那晚上他們一直很快樂。
張雄從來也沒想過田曉然會在某個地方開飯館。他為她設想的生活一直是拿著高薪的職員,嫁給一個好男人——不像他這樣的。此刻,他看著她眼角上的細紋,想起她的母親來。比起田曉然,他更挂念這位田家的阿姨。張雄的父母鬧離婚的時候,這個正直的熱心腸的阿姨整天勸著兩人和好,可後來他們還是分開了。當時張雄正念他糊塗的初中,阿姨帶著曉然來家裡,小丫頭一個人靜靜地在旁邊玩,張雄也不理她。他一邊打遊戲機,一邊聽著卧室里田家阿姨勸自己母親的聲音。他聽不清都講些什麼,只覺得煩躁。跟父親單過之後,就很少見到田曉然的母親來家裡。張雄心底里一直很感激她。
田曉然問他,「你會做孔明燈嗎?」
田曉然眯著眼看著酒杯,笑了笑,她感到自己喝得有些醉了,於是又倒了一杯。那次告別時,田曉然訥訥地朝張雄和他的女友揮手,說再見,沒有喊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該怎麼喊。後來念大學,她也戀愛,交了男朋友。假期里,他跟著她回家,又是那幾家人,相同的那幾輛車,相同的一片海。晚上,她提出想放孔明燈,男友正嗑著瓜子看F1賽車直播。她抱著枕頭,在床邊等著他看完,不做聲。關了電視,他們牽著手出了賓館,朝亮著燈的小店走去。海風帶著鹹味吹打她的臉。她預備詢問每一間店是否賣孔明燈,就這樣挨個兒問下去。如果都沒有,就去問張雄哪裡有;總之一定要買到,一定要放上天,就要今晚。
鄉音,這下張雄想起她是誰了。父母一個朋友的女兒,從小就聽父親誇獎她有出息。還不知道她有出息的時候,張雄常背著她四處玩,看過元宵節的花燈,那時候她還很小很小,可以架在脖子上。她聲音甜甜的,一口一聲「阿雄哥哥」。跟張雄不同,田曉然沒折騰過父母,一路順順噹噹地念書,出國。她考上大學時兩家人還在飯桌上見過,當時只驚嘆以前那個小丫頭竟也出落得這麼大方可人了。一桌飯畢,張雄和父親把他們一家三口送到車子前。幾步路的時間里,曉然的母親都像以前那樣教育著張雄,要他懂事,「照顧你的老父親」。父親微笑地聽著她教育自己的兒子,幫著說,聽見嗎?阿雄,你不小啦。「老父親」,張雄聽著,第一次發現父親老了。
晚上,幾個大人在屋內打牌,田曉然一個人從房裡溜出來,走到海灘上。不遠處,她看見張雄和他的女友也在海邊走著,手拉著手。女友的薄裙子被海風吹得很飽滿,白日里淺色的碎花布料在夜間濃郁得像紫紅色的天鵝絨。她是一朵待放的玫瑰。田曉然看到張雄手裡拿著方方正正的大紅色紙樣的東西,好奇那是什麼。他們走到礁石邊,兩人圍在一起,張雄把手裡的東西撐開。他們擺弄了半天,那個大紅色的紙樣被抖落得像只碩大https://read.99csw.com的口袋。好幾次,打火機的火光都被吹滅了,最後這隻紅口袋底部的蠟塊終於被點燃。火光把整個的它映得格外鮮艷,紅潤潤的,像只未躍出海平面的小太陽。他們倆用手提住它,待火燃旺,燃穩,就著退潮的海浪把它送抵海風中。田曉然猜想那就是孔明燈。女友默立在海邊,雙手合十許願。張雄從後面抱住她,把她迎風高高抱起。姑娘發出快樂的高聲叫喊,張雄拋她起來,又架著她的胳膊打轉兒。紅色的孔明燈越飄越高,最後仿若融入了銀河,成為黑色夜空里最明亮的一枚星。
張雄沒問關於那個小年輕的後文,他問她怎麼不回去。她說不想。說什麼名堂也沒有闖出來,不如一個人在外面。「等到開成連鎖店,找個好人談個好價錢把生意賣掉,我就揣著大把的鈔票回國!」她開玩笑地說。張雄又問她父母親現在怎麼樣,她說老兩口很自在,退了休,拿著退休工資,四處逛逛,跟她講想走遍中國。身體都很好,她說。
木桌上有一個談不上乾淨的餐牌,兩套金屬餐具。剛坐定,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就過來招呼他。開關就在門帘邊上,女服務員把燈摁亮,恭敬地用日語問好,又用英語問好,然後遞上麥茶和菜單。張雄點了個雞蛋卷,幾碟壽司和一份生魚片,又指著清酒的圖片向女孩示意。女孩點點頭,很快退出去了,把門帘放了下來。現在張雄一個人待在這個小格子里,看著旁邊關閉的窗戶,不知能想什麼。
這兩天他常常想起比自己小足八九歲的田曉然來,想起從小在讚美聲中被描述的田曉然來。他想起以前一度覺得自己虧欠了父親什麼,而至今尚不知該如何補償。有一次在馬路上,跟幾個朋友遇到田曉然,她跟他打招呼。朋友問,「她是誰,怎麼沒聽你提過?」不知怎麼的,他立刻想起父親來。他說,「她是個只會讀書的獃子。」他跟朋友們一起噓氣,一起喝掉更多的酒,用更高昂的聲音唱歌。朋友早忘了她,只有他自己喝酒的時候一直記著。他想起小時候追著她喂她飯吃,那時她才不過三四歲。他原本認定任何脆弱的內心都不會存在於田曉然的體內。他發現自己一直在要求田曉然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田曉然是他的一個模糊的朋友,而他對她的需要是跟她無關的,是軟弱而自私的。這樣一個人不一定要是田曉然,不一定要存在;只是碰巧就有她。努力標清界限——不論到底站在界限的哪一邊,不論這界限是什麼,這界限的兩邊又是什麼。他只是需要有一塊土地可供捍衛,有另一塊土地可供蔑視,不論富饒或貧瘠。但是任何一塊不毛之地都並不屬於他。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和他的朋友們了,包括田曉然。
田曉然看上去很開心,轉身在柜子里翻找起來。她取出幾疊粉紅色的蠟綿紙,幾環細鐵絲,對他說,「我想著既然去海邊,那我們可以放著玩玩。我這裡有鐵絲和綿紙,當時做小吊燈時剩下的。你會做就拿給你。等我回家去拿些蠟塊兒來,一起帶上就可以放了,這邊買不到。」
張雄不認為自己是個左右逢源的人,因為他從來沒有渴望過這種性格。公司里對他的評價挺好,尤其是這些老資格的同事,這是張雄的優勢。「多半是因為他們覺得我沒有什麼野心,又是個還不足以對他們有威脅的人,」張雄想,「不站隊,可惜終有一天得站的。」老同事們結伴成對兒坐著,大聲地交read.99csw•com談,笑著。張雄一個人坐在靠後的位子上,「落得清靜呢,」他想。車裡空余著不少座位。
會議持續五天,由供貨商方面贊助,完了去紐西蘭玩一玩。澳洲的人很少。傍晚,張雄一個人溜達在街上時感到周圍冷清得有些令人害怕。他覺得要一輩子住在這樣的地方未免太寂寞,還是祖國的城市比較熱鬧。本來預備第二天去一個「皇家溫泉」看看,但是要自費。導遊問誰想去,只有張雄一個人舉手。他興緻盎然地左顧右盼一番,然後疲倦地放下手來。「這些老東西,實在太摳了。」他沮喪地在心裏罵道。
走出餐館時,她執意要送,他執意不肯,最後他一個人朝酒店走去。她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餐館的名片上給他,現在這張卡片正揣在他褲兜里。夜已經深了,許多店鋪都關了門。張雄又想起那個年輕時跟他一起吃過日本料理的女友來。她長得嬌小,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很多年未聯繫,只知道她結了婚,過得似乎不錯。當時他剛退伍不久,吃住在家,什麼正經事都不想做,父親也不說他。跟那個女友只處了半年多就分開,不為什麼特別的原因。她結婚時遞給他的請帖不知被放到了哪裡。他接著想起相處過的許多女友來,發現她們的臉都太模糊。他沒能跟其中任何一個結成好朋友。
每天晚上,妻子都會打電話過來。問問他好玩嗎,都瞧見了些什麼,有沒有吃好,空調房裡要記得添衣,吹病了一個人在外面不好過。張雄柔聲答應著妻子,告訴她羊油麵霜已經知道哪裡有賣了,回來的時候一定記得給她買。妻子聽罷在電話那頭溫柔地咯咯笑。
田曉然給的綿紙摺痕處已經被磨得有些毛,張雄不知道這樣不牢靠的燈能不能放上天去,能不能飛高飛遠。管不了那麼多,附近也沒見有賣,他想。於是向酒店借了剪刀和鉗子,在房間內靜靜地做起來。紙的顏色很淡,像電視里見過的日本櫻花的顏色。綿紙的紋理嫩葉般柔美,如果點燃中間的蠟塊,就會愈發顯出透明,愈發像漫天飄落的櫻花花瓣了。
問到的第一家就有賣的,老闆說這個東西一直很受年輕人歡迎。她一邊看使用說明,一邊感到不明所以的沮喪。他們把蠟塊兒照卡片上提示的樣子固定在燈骨上,擰緊,然後一人拉兩個角把燈面抖開。她又想起張雄和他的玫瑰花一樣的女友來。蠟紙糊的燈撐展了,男友掏出火機來,蹲下身開始點。她提著燈的對角兒,看看男友,又看看呼嘯的海面,海水在夜裡和天空一樣黑。蠟塊兒燃亮,那麼小的蠟塊兒,能量卻很充足,火光呼呼地發出微響,兩人的臉都被映照得通紅。男友說,「差不多了吧,我看燈已經鼓鼓的了。」她點點頭,喊「一、二、三!」,於是一起放手,迎風把燈送出去。和她預想的不同,燈在朝沙岸飛,只飛了幾米遠,幾米高,就看見蠟塊兒四分五裂,就著火,刷刷地落下來了。燈面像一隻泄了氣的紅氣球,軟綿綿地落到離蠟塊兒不遠的地方。蠟塊兒們還在燒,有的碎片大,有的碎片小,星星點點,把底下的白沙和石粒子照得清清楚楚,好看極了。融化的蠟塊表面像北極光一樣流光飛舞。田曉然怔怔地看著火焰和通紅的石粒子,男友開始安慰她。她把孔明燈的燈面撿來,扔到火焰上,但它竟連燃燒也不肯,只是任綿紙上的蠟層融化。燈面有了窟窿,紅綿紙被熏黑了。火焰絲毫沒有擴大,看不清的煙霧升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