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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末日的寺廟

等待末日的寺廟

作者:許曉
師父慈悲,人群聽得愈加恭謹。途中她還講了幾個故事,一個故事是她在飛機上被空姐罵,因為空姐嫌她不吃豬肉、海鮮,又嫌她不早早預定素餐。「她們罵我呀」,釋廣興說,有意無意地塑造出了一種被外界貶損的效果。
除了中年婦女,這裏還住著幾個年輕女孩。其中一位叫褚融融(化名),她是雲南省內某高校的數學系女生,跟著父母、姨媽一起在20號進入佛塔寺,堪稱全家避難。褚融融喜歡數學,甚至在晚上打板之後還擰開檯燈偷偷學習。在21號人心惶惶的時刻,她依然捧著數學習題,手不釋卷。
房間里很冷,為了保證溫度,燃起了四個藏式鐵爐,燒柴取暖,在黑暗三天里,它們還將承擔煮粥、煮葯、燒水的功能。
這裏的實際精神領袖是住持廣興法師。佛塔寺原名尊勝塔院,原建於1683年,1994年由釋廣興捐獻400多萬元于廢墟上重建,近20年來,廣興法師在此剃度了120多名尼姑,她自己說陸續跑了一半,剩下還有60多個徒弟。其中,維那師負責寺內的佛事活動和一應唱誦,是寺內僅次於方丈的人物。其餘還有負責客堂的知客師等。

3

主事的師尼也同意我的判斷,她決定打開窗子。我又爬回上鋪,剛才協助我跳下去的一個女孩突然對我說:「我要離開,你什麼時候離開?」
《大經解》全稱《凈土大經解演義》,是由凈空法師主講的一套長達600集的講法視頻,在這套視頻的92-94、558集,凈空多次提到關於「2012、黑暗三日、人類揚升」的「重要信息」。廣興法師宣布,全部聽完《大經解》的,就跟師父差不多,就要在這一天起來負責工作。她宣布了兩項措施:除了工作人員,所有人從21日中午12點開始念佛,念到明天中午12點;工作人員不念佛,任務是分發避難物資。
山腳下的村子叫寺前村,住了不少凈德弟子。53歲的「李師兄」已在這裏住了六年。他說村裡大約住了200個學佛的外地人,房價最初是一個小院一年2000元,現在已經漲到了一個單間一年4000元。問他相信凈德法師關於「黑暗三天」的開示嗎?「李師兄」答得滴水不漏,說每一天都可能有變化,應該體會無常,活在當下,靜觀世界的變化。
已經被折騰了一整晚的女人們都乖乖起床了。沒有人抗議,沒有人質疑,她們就像一隊鴨子,乖乖念佛,然後被尼師指引著去吃早餐。廣興法師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有一個義工告訴我,這天晚上起,所有人都可以回宿舍睡。
我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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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師們是住持心意的執行者,監督義工們的言行修養,同時,她們幾乎是這裏睡眠最少的一群女人,要參与的事情包括:菜地耕作、工地建設、食堂和廚房。她們的念佛時間比義工更長,當居士們打盹的時候,尼師們總是更加一絲不苟地完成這些儀式。此外,佛塔寺每晚都會安排一名尼師巡夜,她得繞著白塔轉圈,通宵敲木魚念佛,時間是晚上10點到第二天早晨3點。
「瑪雅人預言就是今天,12月21日。但是12月21日有農曆,有新曆,到底預言家講的是公曆還是陰曆?不知道!但這個是已經風行全世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最近大理已經撤出來了,是國家撤的,是政府撤的,六級以上的大地震。如果真是六級以上大地震,海水會倒灌。12月10日,上海、蘇州、南通出現三個太陽。太陽只有一個,現在它出現在天空中——三個!這個是大理氣象局發布的。」
有30-40個超過60歲的長者,還有5、6個是小孩,包括抱在手上吃奶的嬰兒,以及正在學步的幼童。
凈德法師的聲音總是飄蕩在義工宿舍里,女人們一臉虔誠地播放著他講法開示的mp3,低眉垂目地傾聽著。
人群似乎被震懾住了,突然安靜下來。尼師們趁勢堵在了門口,讓工作人員進去鋪被褥。半個小時后,被褥鋪好,人群一擁而入,各自安頓。
房間很冷,我穿著厚棉衣,還凍得瑟瑟發抖。四個鐵爐冒出滾滾不斷的柴煙,濃煙被管子排出去,又被冷https://read.99csw.com風卷回室內。
尼師們強調,能進三寶地當義工,必須是有福報、善緣、功德之人,不但消解業障,成佛也大有希望。如何成佛?只要持一句「阿彌陀佛」,只要熟讀《阿彌陀經》。這些話也正是廣興法師對她們的教導。
上午10點30分,她正在對這道題目發起進攻:
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大興土木,旅遊開發熱火朝天的雞足山。找不到等待末日的人,我慌了。難道網上通通都是假消息,根本不存在一批惶惶不可終日的避難者?
尼師們試圖振作這裏的宗教氣氛。8點10分,維那師進來,輕輕搖動鈴鐺,領唱「阿彌陀佛」。混亂的房間里,尼師不慌不忙的唱誦讓人感受到極大的安慰,但我又反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會聚集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好端端地住在宿舍,乾乾淨淨地上殿念佛?
30多個工作人員被分成指揮組、醫療組、燒柴組、育兒組、搬運組,領到衛生紙、「魅力非凡」牌衛生巾、煤油燈、壓縮餅乾、太空衣、大鍋、藏式鐵爐、口缸、八寶粥,忙碌分配工作的間隙,釋廣興還特別提出,要為帶有哺乳期孩子的女眾準備奶瓶。
「師父只是以防萬一,而且,今天沒事,不代表一個月以後沒事。」她回答。
這裏的最高精神領袖是凈德法師。這幾年他未曾造訪佛塔寺,但相關的書籍擺得到處都是,其中一些是他的開示,還有一些是讚揚他的印刷品,比如《若要佛法興,唯有僧贊僧》,該書集中地提出了一個理念:僧贊僧,佛法興;僧批僧,要不得。本著這個理念,此書刊載了當代不同宗派大德對凈德的讚歎,以及星雲大師、本煥老和尚、藏地活佛與凈空的合影。
(文中人名及個人資料信息均已經過處理)
另一個故事是「佛塔寺鬧鬼」,釋廣興說,前幾天曾有女眾的聲音在哭,那就是鬼,人死了,神識還在,如果臨終去了醫院,醫生會翻動你的屍體,攪亂你的神識,痛得就像生龜脫殼,然後推你進冰櫃,讓你下寒冰地獄,讓你變鬼。說完可怕的故事之後,廣興法師總結:「不學佛法的人就不懂這些。」
雞足山佛塔寺的主持是一位來自台灣的尼師,法號廣興(注:文中人名及個人信息均已經過處理,此為化名)。據說凈德法師(化名)是她的授業師之一。凈德法師,曾在公開演講中多次提到「黑暗三天」,說這是來自美國太空總署的科學家消息,地球將在2012年12月21日進入光子帶,人類三天看不見日月星辰,將在三天的零度空間中迎來舊世界的毀滅,以及四度空間新紀元的誕生。
這裏的人總是行色匆匆,低頭走路,你看不出面前走過的這個或者那個女人在想什麼。如果直視她,她八成會低頭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然後離去,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和你說話。宿舍里相對熱鬧一些,106室是個超過一百平米的大房間,三排大通鋪都是木製的上下鋪,每排可以睡20人,加起來可以容納60人。這裏還未滿員,只住了30多人,一眼掃過去,她們的年齡大多在40歲開外,看上去都不怎麼富裕。
褚融融說,最近確實連年氣候不好,再加上災難的信息來自美國NASA,CCTV也說過,還是有一點可信度的。

5

其他人並不像她那麼好說話。我問「怎麼看剛才師父說的世界末日」,立刻遭到激烈批評——「別瞎說,師父什麼時候說過世界末日?師父說的是連黑三天,這是全球氣候變化,很正常」、「有備無患」、「國家捂著這些不讓人民知道不好,師父說出來了,大家有心理準備了,才能快樂的迎接正能量」。
教主說話有口音,「人生」說成「楞生」,「在這裏」念成「寨這裏」,讓人摸不清是沿海居民還是華僑。唱完歌,教主又引導眾人吟誦:「一起觀想大自然里的金光明,渾身無邊無際的金光明,金光明帶來一切,右手放在丹田,左手放在右手上方,觀想一個能量球,能量球進入你的丹田,我們全身散發金光明」。
榮譽金字塔的最底層是義工。她們沒有控制權,只有被控制權,到這裏就是來學規矩的。遵循古代著名九_九_藏_書禪師「百丈懷海」的《百丈清規》,這裏早晨3點打板,所有人起床;4點上早課;6點吃早飯;中間時間會被分配各種體力勞動;中午11點吃午飯;下午又是勞動;晚上師父們持戒不吃飯,義工們可以在18點吃晚飯;19點上晚課;22點之前,所有人不得躺倒,22點之後,所有人必須睡覺。寺里有人會在宿舍房間里轉悠、查鋪,手電筒的光在每個渴望即刻入睡的人的臉上晃來晃去,長達十分鐘之久。
釋廣興發布了那麼嚇人的消息,但因為「師父把一切都準備得好好的」,21日上午,女眾宿舍的氣氛依然平靜。
我是不相信什麼世界末日的,但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會怎樣制定自己的避難計劃?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他們是如何度過的?在那樣一種極端的環境下,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2012年9月,有人在Twitter上說:「今年在昆明聽說的真事:2012末日來臨時逃難的船在大理雞足山上。那裡已經儲備了上千頂的帳篷。有認識的人捐了1千萬的香火錢,長包一個房間和幾頂帳篷。」
走廊上,20多個來佛塔寺學習傳統文化的女孩排成一行學走路,她們低眉垂首,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像電視劇里的宮女一般輕輕緩緩地走著。
22日凌晨1點,念佛、繞佛的隊伍只剩下五個人,她們把上下鋪當成大殿里的柱子,繞著床鋪一圈一圈地走著。我數了數,她們穿著紅、綠、咖、白、藍,五種不同顏色的羽絨服,像一隊荒原女巫,髒兮兮,又永不疲倦。廣興法師的「24小時念佛諭令」,因為她們,仍然被堅守著。
當晚第一次失控發生在6點30分。幾個老太太搶在了最前頭,她們佔據了門口的幾張下鋪,不肯再往裡走。人潮洶湧而來,後面的人進不去,把走道擠得水泄不通。
女人批評我:「師父說話你沒聽懂,她是在安撫人心,讓我們做好萬全準備,不要慌、不要亂,師父的處理是非常宏觀的」。
避難所在離宿舍不遠處的一座二層小樓里,看不出任何特殊之處,除了大。這個房間有近300平,安放了17張木製上下鋪、24張鐵制上下鋪,按照估算,每個鋪位都必須睡兩個人,才能容納下140多位女眾。
還是那句話,「一切我都為你們準備得好好的。」
下午4點20分,我精疲力盡地躲回宿舍休息,很快又被吵醒。一個近30歲的女人在宿舍里罵四川那些傳播末日謠言的人,說那些人「有意煽動中國內亂」。
糟糕的是,因為準備得太倉促,21號下午才把爐子運進避難所試燒,沒人充分考慮過爐子的通風問題,這也為當天晚上的混亂埋下了伏筆。
到這一刻為止,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都把這一天的慌亂當成一種演習,我們都沒想到,釋廣興是玩真的。
女孩看我沒反應,又湊近我,大聲說:「學勤奮、寬容,學佛,這些都很好,但是搞得人心惶惶,不是一個現代人所應為。」
6點15分,我們享受著中午吃剩的蔬菜、豆瓣醬和米飯,維那師突然宣布:「所有人收拾被褥,搬去避難所,在那裡通宵念佛」。釋廣興的這條諭令,讓女人們進入徹底混亂的狀態。演習結束,我們真成災民了。
8點10分,有人說廣興法師要來看大家,於是念佛的聲音響了一點兒,但是這一整晚,師父始終沒有來。只有一個主管的尼師說:「要好好念佛,不管發生什麼事,今晚我們都是念著佛,走在去往極樂世界的路上。」
我仍然沒有進佛塔寺,我在等待一個朋友的到來。12月19日晚上,她終於到了,我們相對坐著喝茶。朋友說,你看看香會街這麼寂靜,聽聽晚課的鐘聲,一片祥和嘛,哪來什麼躲末日的人。我不甘心,喝著茶,叫老闆娘:「哎,拿碟瓜子。來聊天嘛」。老闆娘說「我在看新聞聯播」,還是把瓜子拿出來了。我問老闆娘知不知道末日,她截斷我的話,說「都是謠言,莫信!新聞聯播說了,四川人搶蠟燭是受騙了,那些都是積壓要處理的貨!」我對著老闆娘喊:「好嘛,看新聞聯播好。」轉頭對朋友說:「明天進佛塔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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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廣興是非常好的演講家,偶爾麥克風出問題,徒弟迅速衝過去修,她不予理睬,一直說下去。她用所有人都聽得懂的話來表達。最後,她和維那師一同挑選了12名男眾、25名女眾擔任21號的避難工作人員,因為急缺年輕力壯的勞力,沒聽過《大經解》的我也被破格選中。
釋廣興說,太空衣共有19件,女眾6件,男眾4件,尼師9件。但我看來看去就是沒看到太空衣,此後一直沒見過這東西。
我對她說:「小聲點。」
她說自己愛上網,喜歡看網路上的各種新聞,還說「日本海嘯是因為核試驗導致的」。

1

2012年12月21日,在這個傳說中的「世界末日」的清晨6點,我終於見到了廣興法師。她坐在高高的寶座上,那裡的檯燈擰亮了,一道光打在她的身上。下方整齊排列著弟子,我坐在最後,和她距離遙遠。我偷眼看周圍人群,她們似乎沒有特別的反應。但所有人的心裏都一定明白,師父在這一天的早晨突然出現在這裏,肯定有話要說。
不念佛的工作人員更忙。資深義工竭力發揮聰明才智,指揮床鋪的架設、空間和通道的安排。一個壯碩、紋過眼線的中年女人汗流浹背地指揮笨重物資的搬運。老人熱情地混進來幹活,她的積極性特別高,能用單手搬運鐵柜子,還幫年輕人抬了好幾個棕綳床墊。八個背著背簍、系著圍裙的女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點數物資。更多女人正忙著合作搬運床架。
我第一次見到釋廣興法師,是在2012年12月21日的清晨六點。當時剛剛做完早課,排班到五觀堂吃早飯,餓得要命的時候,在米線的氤氳熱氣中,我突然發現大堂中央那個高高的木雕寶座上坐了人。
我投宿的那家素食餐廳,是一對小夫妻在打理生意。男人生於1980年,客家人,女人生於1989年,廣西人。兩人都是凈德弟子,經同修介紹,半年前來到雞足山。問他們相信世界末日嗎?男人說,沒那事,女人說,沒有世界末日,但是21號九大行星相連,世界會黑暗三天,說著,她囑咐男人第二天去縣城買點新鮮菜。
「李師兄」說凈德法師在雞足山有三處道場,大士閣、報恩寺、佛塔寺。於是我去了一趟大士閣和報恩寺,它們都只修起一兩棟樓,工人們在佛號聲中打地基、砌磚牆,大卡車來來去去,看不出末日將臨的恐慌跡象。
我在大通鋪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行李,注視著這個新環境。它擁有相當宏大的建築群,宿舍、念佛大殿、大雄寶殿、庫房都已經完工,建築風格既保持傳統寺廟的外觀,又像是教學樓。這裏的突出特點是非常乾淨,所有人進寺之後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洗鞋底,如廁之前必須更換拖鞋。雪白的牆壁、肅穆的飛檐翹角里,唯有場壩里飄揚晾曬著十幾排的女人衣服,給這裏增添了一些鮮艷的色彩。
沒有一個人因為窗外高掛的艷陽停下自己的忙碌。念佛的仍在念佛,搬東西的還在搬。我聽到最多的說法是:「準備了,可是沒災,那才好呢」、「就當鍛煉身體」、「以防萬一」。
正午12點,除了工作人員,所有人都被要求去大殿念佛,從這一刻開始,要念24小時。
釋廣興一直沒有來避難所驗收她的指揮成果。
嗆人的煤煙味瀰漫于室內,那味道令人眩暈。日光燈發出慘淡的白光,照得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這裏比春運時候的火車車廂還要糟糕。
夜裡11點多,我決定借上廁所的名義出去逛逛,偷偷走到白塔附近。那裡真美,有漫天繁星,塔是純白,天是淡藍,月是金黃。令人驚訝的是,我聽到了尼師們的聲音,她們保持著旺盛的戰鬥力,重複著一遍遍的大跪拜,搖鈴擊磬,唱誦不已。
歌詞內容簡單又重複:「明天的世界里,一切盡光明,金光明就在你的心裏。明天的世界里萬事如意,一切如意一切順心。如意就在你的心裏,一切順心一切如意。求心求己求如意,一切都在光明裡。我們從今天開始,一切就在金光明。」
主管的幾個尼師面前不再是原本恭順的信徒,而是不斷往前擠,想要趕快進去佔個好床位的人群,越是老人擠得越厲read.99csw.com害。尼師們再沒法保持冷靜,其中一人用憤怒的音調大吼起來:「如果不想我來管,那你們來管!」
22號早上8點,我決定離開這所等待末日的寺廟,此時,太陽剛剛升起,火熱而明亮的光線投射到念佛大殿上,正常的一天又開始了。
人群微有騷動,但大家屏息靜氣,等待師父的安排。果然,釋廣興表示她已經做好了充分的物資準備,可以幫助大家度過這個難關。如何分配物資呢?她要求聽過《大經解》的人舉手。
烈日下,我撅著屁股雙手合十地聽著,看這群人在公共旅遊景點自顧自的舉辦宗教集會,突然意識到:這座山並不像它表面上展示的那麼平靜。
一個基本的邏輯疑問是:如果釋廣興真的相信世界末日,她為什麼要拖到12月21日早晨才回佛塔寺,從7點40分才真正開始籌備避難事宜?如果她不相信世界末日,那麼,她做這些事情的目的何在呢?
「煤油燈足夠,手套2000套,拖鞋2000雙,到時候你的鞋子破了爛了,就發拖鞋給你穿。瘟疫的葯也準備好了,煮葯煮飯的大鍋也準備好了。我聽說我們這邊會零下20度,美國零上50度,我已經準備了太空衣,如果零下20度,冷得要命,穿太空衣的人要去抱柴進來燒。我們準備好了藏爐,是從西藏買回來的鐵爐,取火你才不會死掉。」
12月20日,我以義工身份走進佛塔寺。掛單的那一刻,身份證、手機都被收走了,但還是成功地帶進去一支筆、一個本子,以及一個小錄音機。接下來的兩天,我將處於與世隔絕的境地。
念佛聲漸漸低落。但也沒有人表示懷疑和反對,她們只是默默鋪開被子,找到一個較為舒服的坐姿。所有人依然遵守著「10點前不得睡覺或躺下」的規定,她們疲憊地靠在牆壁上、床欄杆上,不埋怨,也不關心外面的星空是否正在有些異象。
教主是一個身材很胖、腿腳不太利索、膚色黝黑的中年女人,她戴一副金質耳環,穿一件白色蕾絲裙子,帶信徒合唱《金光明歌》。
尼師們能在這裏體會到榮譽感。義工看見師父,總是會合十行禮。吃飯的時候,尼師們坐在最前面。上殿念佛和繞佛的時候,尼師在最前面。如果上升到職能身份,可以對義工做更多督導——比如說,做晚課的時候,你在大殿上覺得熱,脫掉一件羽絨服,負責監督的尼師會走過來,直接把衣服扔出去。遲到了,監督尼師會讓你在外面罰跪,有時長達一小時之久。
在山頂問了兩個和尚並賣香燭的,他們對末日一說嗤笑不已,滿懷豪情地展望了未來大理機場搬遷到雞足山腳下,各地大德來此朝山的盛景。
在一塊岩石里找到一個茅蓬小屋,問隱士可聽說過末日,隱士說「你去給我找根棍子來」,意思是要對我來一次禪宗的當頭棒喝。
黑車司機勸我不要相信謠言,多看報紙。
確認了消息的準確性后,12月18日,我啟程前往大理雞足山,尋找這座寺廟,以及那些等待末日的人。
女人說:「網上啊。」
就在這時,我在山上遇見了「金光明教」。
朋友往20人大通鋪的上鋪爬,嘴裏嘟噥著:「這不就是集中營嘛」。
女孩臉黑黑的,扎兩個羊角小辮,穿一件髒兮兮、粉紅色的羽絨服,戴一個髒兮兮、粉紅色的耳罩。整個晚上,她是這裏唯一一個明確提出反對的人。
幾個火爐都在全力以赴地燃燒,更多煙霧進入房間。我一次次探頭到窗外,呼吸新鮮空氣,但只要把頭縮回來,就覺得房間令人窒息。此時,幼兒們都在睡覺,還有幾十個超過60歲的老人,她們佝身於空氣很差的下鋪。
再次回到噩夢般的避難所,下鋪一個老女人還在起勁地念佛,她緊閉雙眼,不停搖頭,按照家鄉口音念誦「阿彌陀佛」,完全不在乎和其他人的節奏、音調是否配套。朋友看她一眼,說:「嗨了」。
根據事前了解的資料,佛塔寺是一個非旅遊性質的修行道場,不接待遊客,也不準外來人員進寺燒香,想進去只有兩種辦法:出家,或擔任義工。當義工的時間可長可短,最少必須呆夠三天。可以捐獻財物,稱之為「供養」,但不能把供養捐給廟裡的某個具體的尼師,只可以交給掌管客堂的知客。還有一條鐵規矩是:義工進寺即上繳身份證、手機。https://read.99csw.com

2

我終於忍不住反問:「這個消息是從那裡看來的?」
我問她,你一個數學系的女生,還信世界末日?
明面上的規條被寫在《義工規約》上,進寺的時候知客就會拿給你看,但這還不是最終的規條。真正的規條讓所有人盯住所有人。佛塔寺規定,必須吃乾淨每一個米粒,再用開水涮一遍飯碗和菜碗,喝掉凝聚了油星、飯粒、菜味的涮碗水。不分老少、貧富、貴賤、臨時或常住,大家一飲而盡,沒有異議,絕對服從。
我開始研究,怎樣能在她們大聲嚷嚷的音浪中找到可供休憩的區域,最後這種研究歸於失敗,我煩躁極了,幾乎無法控制情緒,但又沒法讓她們安靜下來。突然,半睡半醒的朋友也來了一句「阿彌陀佛」,我失去自制力,對她喊:「閉嘴!」
我開始在互聯網上查詢更多的消息,雞足山當地一座名叫佛塔寺的寺廟,在視野里頻繁出現。有人說,那個寺廟裡囤積了糧食、燃料、油、水,甚至挖了地下坑道,準備好了焚屍爐;還有人說,自己剛剛趕到了佛塔寺,及時安全送去了2000套為災難預備的床單、被套、被子和底墊。最早在Twitter上發布避難信息的那個網友,也給我發來了相同信息。
「師父上午說那些,不是也會亂嗎?」我謹慎地問。
很快,一個小孩開始嘔吐。我從昏睡中驚醒,緊張地注視著他。幸好,孩子的母親就在身旁,孩子被迅速抱走。另一個孩子也開始哭鬧,家長抱著她不斷地轉圈,顛著、拍著。
6點20分,廣興法師對大眾做開示。她說自己昨晚還在杭州,是為了「12月21日」這個特殊的日子,連夜趕回雞足山,凌晨4點差5分才到。她說她沒有時間休息,這一切都為了幫助大家度過即將降臨的三天黑暗。
上午11點,三個廣東人驅車趕到佛塔寺,他們是「下午三點」之前最後一批進寺的生面孔。
一個年輕的女孩蹲在走廊上擦地。不管有多少人走來走去,她只重複一個動作:擦地。
20號這個晚上,我沒有睡好,滿腦子想著即將到來的「世界末日」,查鋪的手電筒強光在大通鋪上掃來掃去,巡夜的一遍遍敲木魚,好不容易入眠,沒過多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敲板聲吵醒,這是夜裡3點15分,早課時間到了。

6

一扇扇窗子都被打開,人們裹起更多被子,或是挪到離窗戶更遠的位置,但是沒有人要求回宿舍。如果一定要找出反抗的跡象,那就是她們並沒有忠實執行「念佛24小時」的命令,大部分人耷拉著腦袋睡去。
為了強調災難的可怖,她帶領大家回顧了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的慘況,然後說:現在太陽風暴要來了,可是一切我都為你們準備得好好的。
她用這樣的一番話開頭:
我擔心房間里的一氧化碳濃度過大,會出人命。我決定立刻去找主事者,警示危險,即使顯得太高調,也得這麼做。
他們一行約40人,有印度人、馬來西亞人、新加坡人,還有不少說國語的,都是港台口音。問是否有法會,一律搖頭說是旅遊。否認得太統一,反而露出馬腳。細心一問,才知道這是一個崇拜光的組織,他們來雞足山「收光、放光」,要在這裏一直待到12月21日。
12月18日晚上,我抵達雞足山香會街,住在一家兼營家庭旅館生意的素食餐廳。
我指著窗外的陽光,問身邊的一個女人:「如果你回去以後,別人笑你白來一趟,你怎麼說?」
我還不能百分百地確定佛塔寺里聚集了一群等待末日的避難者。一旦進去了,就意味著和外界切斷一切聯繫,三天之後才能拿到身份證離開。我決定不著急進寺廟,先在雞足山打探打探。
用餐也避不開這個名字。佛塔寺的規矩是餐前齊誦供養偈,餐后齊誦迴向偈:「祈請世界和平、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願老和尚早回佛塔寺,法輪常轉無障礙。」我偷偷問資深義工,老和尚是誰啊?她答:「上凈下德。」
快4點的時候,尼師再度出現在這個臭氣熏天的房間里,命令所有人起床念佛。
晚上6點15分,天色漸暗,進入避難所的時間到了,人們爭先恐後地帶著行李,想進入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