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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先生

胡適先生

作者:甘鵬
我便先去了,那間就在路邊的民間文化展覽館。在做一個台灣本土文化和殷商文化的展覽。其實沒太明白這二者怎麼被結合在一起。門口有一個工作人員,在和一位參觀者交談,參觀者又是大陸口音。
寫的時候想到張愛玲的那句話——「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來眼睛背後一陣熱,眼淚也流不出來。」
決定在這個公園走走。儘管不怎麼了解胡適。
我很快走了出去。工作人員還在和除了我之外唯一的參觀者說話。他說:這些都是1949自大陸運來的文物,的百分之一。接下去也許要做個清宮展。「因為甄嬛在台灣很火。」
晨間少有人的路上,穿過一個沒有一個人在等車的公車站,再幾步,到了昨晚路過過的胡適公園。
這些華夏文明,經歷的戰火洗禮的寶貝,也是從胡適院長手上傳了一把的。
海那邊將他一筆劃入了批鬥陣營,其實胡適不諂媚蔣介石。他們針鋒相對又和平共處。他有絕好的外交能力與才華。蔣介石有天蝎座的素質。
有一條描述觸目驚心。是在描述他的去世那副畫簾上——蔣介石參加追悼會,而在日後揭秘的蔣介石日記里,赫然寫著:大業障礙終於除去。這樣的話語。
晚上我在電腦前百度了胡適的訊息。用的是百度而非谷歌。知曉胡適的故居與紀念館就在研究院內。他曾是研究院的院長。
隔天決定再去看看胡適故居。還想過怎樣和門衛溝通,研究院的大門卻比我想象中容易進去許多。雖有門衛,但沒有問詢亦不需要登記。我就走進去了。社科院?我想了想。九九藏書
大概我是覺得胡適這樣的大人物,他的墓地應該在鄉郊野外,或者某個山水寶地。怎麼就在公園裡?——讓我和他不期而遇。
離開台北的前一夜,鬼使神差,半夜了,我又去了研究院。
展覽廳里放著他穿過的衣服,考究的禮服,泛了黃,還有禮帽,鐵絲也快跑出來了。旁邊附有他穿戴禮服禮帽時的照片。衣服是不能離開主人的,離開后,衣物也死亡了。
我特意還去和門衛說了話,他亦沒特別問我哪裡來要去做什麼。爽快地指示了路。還告訴我其實路上還有一間展覽館可以看看的。
墓地邊有人物介紹。但墓地邊的介紹又能看出什麼。他沉睡在下面嗎?肉體早已灰飛煙滅了吧。人去世后唯獨可以保存的都是精神。幾個學生樣子的年輕人和我一樣站在墓碑跟前——那墓碑亦是傾斜狀挨地表而建的。我們就這樣看著它。他們偶有說話,聽得出也是來自大陸。墓邊沒有鮮花也沒有什麼多物。我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散開。
因為撞了墓,心情難免沉沉的。出了胡適公園往前走不遠,到了前晚看不清的蔣介石像前。白天看清楚了,蔣先生站在路拐角處,綠蔭中,一副壯志未酬的表情。也算難得,台灣這些年蔣介石的像也拆了多少座。而在三十年前,他在這島上一樣是報其名字學生娃就要立正敬禮的大獨裁者。
我的不了解是正常的——50年代,在他離開大陸后,他所在的北京大學對他進行了批判,上海隨之響應,然後在54年,全國批鬥胡適運動進入空前的高潮。
走下小山的時候我還在大大九九藏書地驚奇。胡適的墓地就在這兒哦。
他出生在怎麼都覺得遙遠的清朝,祖籍是我去過的臭魚很好吃的安徽,求學在我現在居住的上海。留學美國,有了自己的學術思想,新文化運動、參与立憲……在風雲動蕩的中國,捲入政治。與政客糾結周旋,最後死在了台灣,他一生獲頒有36個博士頭銜。
一個人,他從生到死,長長的路程,就濃縮在了數十幅畫卷里了。活生生的人,最後風塵僕僕地退居成了故事的主人。
帶著這些所知,到了這個以胡適命名的公園,就像拎著一購物袋的薯條餅乾進了歌劇院。我想到了魯迅公園、中山公園。以人來命名公園,可以讓茫茫然的人也知曉並記住那些被希望記得的名字。而胡適是被希望記得的么。他自己又怎麼想。
但我又意外地看到了胡適橋。隱隱的,小河小橋。三個字刻在橋頭。不遠的地方有釘子戶——當年的農戶。從胡適的當年釘到龍應台的現在。我若不走,你便不能強遷。屋邊種上南瓜,與科學家為鄰。幾步就能走到胡適的家裡。自由平等,這又正是胡適一生追求的。
批鬥的年代過去了,但地震后的災墟沒有好好清理過——我在學歷史時知道白話文是因他的呼籲而起,五四,新文化運動……如此這些符號而已。五四究竟是怎樣的五四,新文化究竟怎樣破舊立新了?在政治面前,文化都是蒼白的。
我莞爾而出。右拐不過幾步路程,就到胡適紀念館。
沒有樹碑刻文,只是在原來胡適居住在研究院的平房邊再蓋了幾間類似的平房,新蓋的為展廳,而住過的房子作為故居開放展覽九*九*藏*書。這樣的紀念館。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早。沿著窄窄的「研究院路二段」,信步走下去。並沒有什麼目標,也沒打算要走多久。南港,研究院這一隅是這回來台北的驚喜。聽說這裏過去愛台北人的心理感受上都不被算作台北市的一部分。因為偏遠。但我喜歡它——舊的房子,灰暗的基色,老的格局。小街邊開了小小的食店,麵食或者其他。客人都不多。但日復一日地開著,和7-11做著鄰居。還看到一些宗教團體的招牌「本大廈二樓為XX教活動場所」。後來我問過,據說一般台北人對這些也並不感興趣,但是它們可以存在,是這樣的。
凌晨時分,我依然能夠長驅直入,還好我不是特工。只是想去和胡適先生道別。黑暗裡自然進不去故居。進去胡適先生也不在家。
人總是將自己不曾擁有或不能擁有的寄託到了遙遠的地方。就像我想要在從台灣回來后就一直要寫篇文章紀念胡適先生——哪怕是遊記式的,淺薄的。
民間的情況好一些,民國風流人物,因文學、因電影、因生活方式甚至於因物質消費,一個個因各種原因,滄海桑田之後,再度在大陸熱起來。我是因為張愛玲而對胡適再多一點好奇。張愛玲崇拜胡適。她說過的話,她寫的文章,對胡適有一種膜拜。她寫過一篇紀念胡適的文字,筆間有淡淡的哀愁與愛,原話即說,奉他如神明。胡適比她去世要早很多年。後來他們都成了神。
想想人的一生也是神奇。去世后什麼都交予這個世界處置了。哪管你願不願意。胡適幾十年前生活在這裏的時候,不會想到晨起晚睡的房九-九-藏-書子幾十年後是任人自由進出的所在吧。
——胡適是被氣死的。還聽過這樣的文人八卦。
三岔路口黑暗處隱約有一個雕像——「那是蔣介石,晚上看不清。白天才看得見。」
和許多老人一樣,他大概和妻子後來已經分房睡。兩個小房間各有床,一間里掛著他的大照片,經典的充滿外交魅力的笑容。而推開旁邊一間,嚇一愣——妻子江東秀的形象在相框中也有一股怒氣。出了名的,她沒什麼文化,精神上和胡適是兩個世界的人,但美滿生活了一輩子。對此也有許多傳說故事,展覽廳里還陳列了胡適給她的信條。還附上錢物,祝她麻將贏錢之類的。是這樣的組合,一輩子。胡適不乏文化愛慕者,終久身邊的卻是這樣一位。也只有這樣的伴侶能為胡適一生行走世界做好後勤。聽聞他去世后,小山上的墓地曾被山洪沖毀過,若不是江氏撒狠去抗議,都沒有人員來修復。
幾十年之後的研究院依然運轉,它從南京到台北,從20世紀到21世紀,研究著依然旋轉的地球上人為製造的文明。胡適是其中的一位傳手,而今天它已經很不胡適了。離開胡適故居的時候我路過了「美國文化研究」的小樓。突然蹦出一個問題,胡適會喜歡LADY GAGA么?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房間里最多就是書,一套套的。人走了,書留在房子里。
我便這樣闖了進去。
而內里空無一人。二樓是台灣本土文物的展覽。從刀耕火種到槍炮輪船,少數民族與外來民族的故事。一樓頻道突然切換到殷商文物——非常震撼:銅箭頭鋪滿一地,錢幣大鼎……一面牆上居然是齊齊的https://read.99csw.com骷髏頭!是陪葬者。我的心臟開始狂跳。這背後那些逝去的人,他們漂洋過海到了這裏。中國人說「入土為安」。
確實看不清,只看得見高而厚的底座。但因為說了,好像黑暗裡是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門。再不遠,夜色里也看得見那個大牌子。「胡適公園」。我問了。確實是。典婉說:「白天可以去走走。」
這公園倚小山而建。最下方是一個籃球場,還有一個停車場,停滿了摩托。小山拾級而上,斜的一撇路線,輕鬆的步行。我才走了兩分鐘,到了一個剷除的坡坪地,驚——胡適之墓。居然就在這裏啊!原來公園裡就是胡適的墓地。
他的魅力和能力,為他帶來36個博士學位,為他帶來了政治界的示好微笑。他可曾想得到蔣介石的心裏是這樣看他?文人比政客有思辨的能力,然而在暗算這一步上,還是玩不過的。
但和遇到的台灣朋友談胡適,他們大部分比我更不了解他。民國熱,熱在內地。台灣是不熱的。離戰爭很遠,離政治很遠。
先是展廳,有一位老先生在看護。可能依然是人客少至的原因,他對我表示了很大的熱情。讓我拿資料,告訴我適當的順序,以及問我需不需要講解。我都謝絕了。自己看了起來。
典婉借給我住的房子在南港,中央研究院的附近。第一次她載我過去的路上就指給我看:這是研究院。說:當於大陸的社科院吧。
展廳緊挨著是故居——房子還保留著當年他突然走掉時的原貌——就像還有人住在其中。原始的格局,簡樸的裝飾,可以想見夏日里納涼的感受。當年自台北過來開車也要一個多小時不止的南港,真是避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