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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練習

描寫練習

作者:阿乙
看病如赴集市。諮詢處的大娘好脾氣快用光了。每個人兜售奇瓜異果。不停的廣播,請,肝臟,21號,禮貌而壓制不住憤怒長著一隻好陰|部又得在這兒上班的女孩的疲乏的廣播。人們的聲音塞滿每個縫隙快要把我抬起來。漿漿汁汁。膿如泉涌。五百個老人一千隻眼球。四十畝整齊的稻穀等待一把鋒利鐮刀。
大部分作者不能安然避過。彷彿遠處有一陣催動腳步的交響樂。啊,這是召喚。所有人巴望的眼神和隨時掏出的手帕:兄弟、母親以及流血的青春。是血液奔涌帶來的快|感使人群像行淫一樣鼓掌。每個人赤條條毫無羞恥且自命高貴。
是誰搭建了這麼完美的天空。蔚藍、深邃、劇院一樣的穹頂。是誰構造好這麼完美的外在,將它留在我們眼前。
有的作者落筆前已經看見讀者的淚花。他看見的所有讀者都是一隻隨時要被扎破的水袋、一群處在發|情前夜眼神獃痴的食草動物。只需輕動筆鋒,它們開始不可抗拒地顫慄。於是它們接下來的寫作都變成明目張胆的搶劫。
八十年代,鄉鎮供銷社,防盜鐵門右側角落擺著辦公桌。一位穿著襯衣的修表匠坐著,身體前傾,一隻眼戴著帶鋼絲的眼罩(五倍放大鏡),右手拿著尖嘴鑷在已拆開的錶盤里工作。這種專註以後在很多人吃螃蟹時也會出現。修表匠誘拐了人們對醫生、科學家和實驗工作者的尊敬。同時修表匠是一位詩人。月底,郵電所會送來一個黃色的紙筒,包著捲起的詩歌函授雜誌。他說他寫的是極短詩。一個標題。正文有時一個字,有時一兩個詞。不會有再多。它們被賦予太多的意義,甚至是無窮無盡的意義。就像牙膏沫掉進水盆,迅速分解、擴散。一個普通的詞比如水,像宇宙爆炸。他謙虛地對前來修表的幹部指點自己的作品。一共五首。可能是創刊以來單個作者一期發表數量之最。更多時,他一邊極其認真地盯著錶盤工作https://read.99csw.com,一邊支起耳朵,等待那些坐在馬紮上的顧客發出評論。他們無聊死了。在小箱子上放著十幾本這樣印刷粗糙的雜誌。他等著他們翻到有他的那一頁。很多人不識字,翻書僅因為無聊。一個人無所事事就要去做一些事情,管它做的是什麼事。
僅僅是農民種了一輩子茂盛的稗草。
那些穿著長裙像穿著血紅色窗帘站在門口微笑的美人兒。像一株髒的植物。每個人對這樣的俗氣熟視無睹。
惡人享盡一切,包括迎接末日。善人所迎接的只是死亡:充滿異味的床鋪,彷彿倒計時的呼吸,月光穿漏,一兩個親戚踏雪而來,在門口抖一抖蓑衣,抽袋煙再進門。也可能永遠不來。惡人可以坐在即將失守的城堡里,在氰化鉀和手槍間抉擇。城外穿盔甲的雄兵蜂擁而至,光是整齊的喊聲就足以使樹木化為齏粉。太陽最後一次為一個人升起,也最後一次為一個人落下,地球即將毀滅,所有人來殺死一個人。
你覺得她們每天化妝是為什麼?有時化兩個小時,有時一小時,至少得化二十分鐘。她們不單塗手指甲,也塗腳趾甲。常見的是紅色,有時則是綠色紫色。隱秘的會塗肉色,你看見的只是一層波光粼粼的油。還有穿衣服。至少在兩件衣服之間試穿,多的時候七八件上十件。既要考慮自己身材(優勢在哪裡,劣勢在哪裡),又要考慮天氣情況和赴約場合,還得預判別的女人會穿什麼。她們試圖讓自己出類拔萃,同時顯得要有分寸。這就是女人喜歡遲到的原因。她們不是懶惰的動物。有時會整整遲到兩小時。有時計劃早晨出門,卻直到中午才撐著傘出來,外邊並沒有任何下雨的意思。你覺得她們這樣不厭其煩地裝飾自己是為著什麼?為著貞操?告訴別人自己不可冒犯?或者是為著敦促全社會都遵紀守法,在道德的領域里實現彼此的尊重?不。她們只是九-九-藏-書為了讚美。一切的目的都是為此。女人和女人絕不是同盟,只有你才是戰友。她們之間充滿競爭,評委是你。你有權決定誰更幸福。她們等待的就只是你痴迷的注視,以及由衷的讚賞。哪怕你的眼睛表現得像動物一樣愚蠢而貪婪,哪怕你說話極度浮夸、虛偽、肉麻、無恥,沒關係,只要你及時呼應她。她們一般問:「這是真的嗎?你竟然說我比那個明星還出色。」你要信誓旦旦,像向上帝宣誓一樣,莊嚴地承認。你不能有任何猶豫。一旦猶豫,她就對自己失望,同時也對你失望。女人有時反覆糾纏,甚至無理取鬧,其實就是為了讓你確認剛才吹的牛皮——無論如何,臉皮要厚到底,要拿人品作擔保,說自己是如實贊唱,或者無奈地抱怨,「你看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這是女人一天全部的快樂,這很重要,為這個她什麼都願付出,肉體,靈魂,就是讓她偷單位的錢也可以。你只需付出一句免費的讚揚啊,同志。而你總是不會。你一貫在她們花枝招展走出之時,面若冰霜,全身僵直,遠遠躲在一旁,你以為她會感激你懂禮貌嗎?她會欣賞你這樣一個謙謙君子嗎?你甚至還不如衣架子,衣架子它尚且能掛上幾件衣服。你讓她感覺被羞辱你知道嗎?正是你這樣的蠢貨,剝奪她出行的全部意義,使她們倍感虛無。你得呼應,得瞳孔放大、手足無措,像看到雄偉的尼加拉瓜大瀑布那樣失聲驚呼。你必須為那即使不是美的美做出最大的反應。如此,才稱得上婦女之友。可現在的你讓我很失望。她們就像提出嚴肅的哲學問題,而你不想回應;就像要借給你一筆錢而你伸手拒絕。這樣的你真可惡。女人從前到后,從古到今,都是天真的獵物,對於你來說連弓箭、陷阱、誘餌都不需準備,你只需要來一句讚美而你吝嗇它。你說你是不是在犯罪?年輕人,從理論上說,沒有一個女人是攻不下來九*九*藏*書的。
有的作者主動跳進這煽情的陷阱。蒼蠅甘於被糖紙黏住。撒嬌式地撲動翅膀。
她年紀不大,肘部撐在桌面,舉起筷子。就像是伸長的指尖。臣民們圍坐著側耳傾聽。就快要說出這件事了,我們可以回家了。她將一塊乾燥的牛肉慢慢嚼成肉泥。一匹馬兒咀嚼著青草。
這樣的無恥之事,過去干,現在干,未來也不能確保不幹。這樣的事總會幹,但不能不警惕自己。
下午坐計程車,在城市腹地穿行。柏油路平整、流暢,佔領摩天大樓之間的空隙。城市被道路佔領。瀝青的洪水涌到摩天大樓腳下,粘住門童的褲腿。像一匹馬的皮膚,烏黑髮亮。擦過去有嘩嘩的聲音。黑色粘滿城市空隙。在穿過這城市的原始土地——這已進入神話並與造物者共存的物質之時,我看見一片閃亮的瓦礫。足有一條街那麼長,但是那麼渺小。我當然聽見天神的憤怒。他目眥欲裂,高舉鏡子朝驅逐他的地界擲下。每片堅硬的混凝土碎片都反射著心碎的陽光。明晃晃的結局和憂鬱。也許在某個前天,在它尚為樓宇之時,樓道間的自來水表滴著水,地板陰涼,一對夫妻卧于床上。男士躺在身後,指尖輕撫山丘一樣起伏的弧線,撫摸耳垂、聖器和陰|毛。準備緩慢地度過一個下午、十個下午、一兩百個下午。我們坐著車飛馳而去。每個人都有義務感受生活的不容易,至少是需要一點點麻煩。
人群始終保持著動物一般高深莫測的面孔以及低智商。用什麼辦法可以讓它頃刻間像水牛一樣狂奔?充滿憤怒、恐懼和魚死網破的決心。塵煙滾滾。大地被踐踏。這是宣傳工作的唯一任務。很少有人將宣傳工作視為一門藝術。一個宣傳員不會被當成一個孤膽牛仔,主宰整個草原的生態,但事實如此。他們駕馭著人類。他們從不向這愚蠢的物種宣戰,儘管有一些同仁陰差陽錯喪命於人群震怒的馬蹄,但多數時候,他們成功地將這https://read.99csw.com龐大而恐怖的力量引向他們想要的地方,摧毀他們的敵人,同時摧毀人群本身。他們任務的核心是找到一個詞。這個詞必須像點燃老鼠尾巴的火苗,必須觸怒它。為了找到這個詞,他們絞盡腦汁,不停探索和嘗試,他們對自己所面對的物種胸有成竹,它們總是管理不好自己的酸楚、委屈和憤怒。他們只為找到一個簡單明白的詞,將它們內心的全部情緒拉扯出來,給它們看,同時讓它們牢記。為富不仁。掠奪。都是因為我們窮。帝國主義。等等。他們中的拙劣者很快就被人們識別出來,而高深者成為幾代聖人。
豬肉可分為裡脊肉、臀尖肉、坐臀肉、五花肉、夾心肉、前排肉、奶脯肉、彈子肉、蹄膀、脖子肉、豬頭肉、鳳頭肉、眉毛肉、門板肉、蓋板肉、黃瓜條、腰柳肉、頸背肌肉(簡稱1號肉)、前腿肌肉(簡稱2號肉)、大排肌肉(簡稱3號肉)、後腿肌肉(簡稱4號肉)。因為不同部位材質不同,它們被分為四個等級(特級、一級、二級、三級),對應于具體的烹調需求,比如裡脊適合於切丁,前臀尖適合於做包子餡。它們排列整齊,肉質鮮紅如日本料理里的生魚片。超市會在進行預冷、排酸、切割等工作后,將它裝在塑料托盤上,啟動氣調保鮮包裹機,給它們添加一層保鮮膜。我們一直覺得它是製造出來的產品之一,正如餅乾、糖果、罐頭和汽水。但是每頭豬都藏著一份族譜。沒有一頭豬誕生於今年春天的虛無,它來到我們的餐桌前必定經歷歷代子宮的攣縮。它們看起來毫無意外,在潮濕陰暗如爛泥塘的圍欄內生活,吃飽達到一定重量,準時死亡。在祖先中有一頭隨著摩西出了埃及,亦有一頭曾經站在阿爾卑斯山山巔,俯視歐洲。當然也會有人類試圖調|教它,最終使它的鼻子具備初步計算功能。因為嗅覺靈敏,有的海關用它來搜查毒品。每頭豬都擁有至少四千萬年的歷史。它是四千萬九*九*藏*書年裡無數次交配的結晶。牛羊馬和老鼠亦如此。每個活著的物種都有極其恐怖而悠長的歷史。它們比人類更窮凶極惡于食物。豬如果不進入屠宰場,可以活二十年,而老鼠只活兩三年。它們從來沒有忘記生育。我從來不知道它們生育的意義何在,就像我不知道人類生育的意義何在。我們這些物種到底在等待什麼?那天空永遠寂靜,從沒誰要來。
父親死去的那隻手甚至不如一隻風箏。那是死神襲擊留下的結果。死神並不潛伏在樹的陰影里或者灌木叢中,也不藉助夜色。它明目張胆走進衛生間,將赤身裸體正在沖洗的父親推倒。他無從招架。只有在它離去后他才成為一個六十四歲的漢子。他的一隻手死去。他用另一隻手抱著死去的手,不讓它像隨風飄蕩的長布條或者破爛的乾絲瓜那樣懸吊著。他試圖喚醒死去的一部分。有時鞭打它的麻木。有時將它放在桌面,活著的手也放在桌面上,整個上午上演一種假象。有時他用活著的手捉著死去的手朝太陽畫圈。在夢中,我看見他用死去的手蘸水,在廣場寫字。肩膀傳遞著思想。一半心臟空空蕩蕩。他不能用死去的手取報紙。他將它放在褲襠上,用一隻手吃飯。日子一天天平安過去,死神將再度來臨。
她們的腦子在想什麼。她們的嘴唇一經撅起便永恆撅起,保持著心懷惡意的笑容。有時她們走來走去,端著一隻獎盃、一隻瓷盤,有時只是端著一塊滾燙的消毒毛巾。她們的步伐按照公司規定。她們以為奧斯卡近在眼前,卻進了妓院。她們把美當成身外之物當成論斤出賣的東西。反覆出賣。像農民出賣他的體力。汗如雨下,風雨無阻,渾渾噩噩,心懷嫌惡,只盼著睡覺。她們比常人高一兩個頭,又黑又瘦,從小被施了好肥。很少有白皙的人在其中。也許白皙是優良品種的象徵,被更大的買家更好的舞台優先擇走。去了芭蕾舞團。就像無籽而皮薄的西瓜。
老流氓對新流氓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