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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寫殺人時我想什麼

當我寫殺人時我想什麼

作者:那多
好多年前,十一二年前吧,我剛開始寫小說,在網上看見九把刀的小說,那時他還不叫九把刀,叫GIDDENS,覺得想象力真好啊,如果碰見他,要和他擊掌。過一陣子,見到他的小說《樓下的房客》,講一個房東在客房裡裝許多攝像頭,偷窺些日子后發現男房客們一個個被漂亮女房客殺掉了,細弱的身影在晚上拖著麻袋從樓道里走出去。發覺這一點的時候房東已經在女房客的屋子裡了,桌上放著一盤爆肝等著他去吃。這小說有一種淋漓盡致的變態,叫我好喜歡。但那時我就不想和他擊掌了,只想說一聲「操」,或者用九把刀的口吻,干!當覺得彼此差不多的時候,才容易猩猩相惜,如果對方居然高出一截,怎麼辦,去他媽的想法揍死它。一直到去年,我寫出《一路去死》,這口氣才順過來。
這本書原本叫作《一路死去》,後來我想,這麼文縐縐幹什麼,去死!於是就變成了《一路去死》
但是我老婆不怕鬼,也從不看我的小說,這並沒有關係。世界上永遠是人比鬼更可怕。我不愛逛街,更不愛陪老婆逛街,https://read.99csw.com而女人的想法總是和男人相反。有一天我被拉進ZARA,並且被沒收手機,因為要「認真點」。我說那能不能一邊陪你,一邊構思小說?得到了允許。等她挑完衣服,我很興奮地說,剛才這點時間我想出一個很棒的故事,開頭是這樣的,一個男人陪老婆逛商店的時候,老婆被射殺了,這是一個男人為摯愛復讎的故事,書名叫作《當無聊時你做什麼》,你覺得贊不贊?她覺得非常不贊。但我已決定把它寫出來,今年尾,或明年初。
在2011年,我跟著一群女子摩托車手,從嘉峪關出發,開了四千多公里,直至喀什。嘉峪關里有一個明時的古戲檯子,我一個人爬上去,叉著腰看著下面,慢慢就覺得天色暗了,下頭陣列著舊時的兵丁,瞧著我幽幽蕩蕩地唱戲,一道電光,打亮戲子塗白的臉。導遊把我救回來,領我們到一處城牆下,指著上面的鐵勾子說這是舊時掛人頭的地方。之後車過敦煌,在一處戈壁灘邊,大家各尋各處尿尿。我跟著遠處天際的龍捲雨雲向曠野深九_九_藏_書處走,見到一條荒棄的公路,一片荒棄的屋子,我走得很近了,看清了屋子外牆上的紅字,忽然覺得洶湧的恐懼衝過來,不知那沒有了窗玻璃和門板的洞里曾發生過什麼,竟嚇得扭頭走了。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時候,我們經過一座又一座孤獨的養路人小屋,夜宿在沙漠中央的小鎮上。那一夜月色蒼白,走過十幾個給司機們泄火的暖紅色小屋,就算出了鎮子,前方是起伏蜿蜒的沙漠公路,我又往前走了會兒,突然有一個念頭,覺得這是一條適合殺人者走的路,便折回了。那些養路人如果寂寞了要找人聊聊天,就要這樣走上一兩個小時,到下一幢小屋。他們行走的時候會想什麼?到喀什的時候,剛發生過幾宗民族衝突事件,漢人不太敢上街。和幾個政府的人吃飯,其中一個是剛畢業援疆的大學生,小聲對我說,聽傳說高台民居下頭有很多地道呢,神出鬼沒的。
更早一些,二三十年前吧,我在陽台上看見貓臉怪物以及在鄰居床底下燒火的年代。那時我住在一片無邊無際的上海弄堂里,記得每一幢房子里都是黑沉沉的,read.99csw.com有著複雜的轉角,許多時候我肯定在那兒看見過好多東西,長大后卻忘記了。那些年裡我養過蠶,化蛹成了蛾子,好噁心拍死了;養過蝌蚪金魚,撐死或餓死了;河裡撈來蛙卵,浸在廣口瓶里放在煤氣灶邊煨著等孵出蝌蚪,夏天的時候臭了;養過比小手指還細的赤煉蛇,從瓶里逃出去,過半年在床下掃出屍體;養過蟈蜢,因為抓到時總是斷一到兩條腿所以活不過幾天;養過大烏龜,非常成功活了很久,一次生病時被奶奶殺了吃掉,我分到龜蛋吃;養過小鴨子,淹死了,因為我教它潛泳;養過寶石花,什麼都不用管就能活,過年時被身為年貨的雞啄爛,傷心欲絕的我把雞的腿打斷了,當然沒多久雞也被我吃掉了。這麼一宗宗數過來,好像我寫殺人小說也不那麼讓人意外。很多人說,啊呀你新書怎麼這樣變態,好擔心你老婆會不會有一天被你殺掉,關於這一點她倒很淡定,有天發微博說,如果以後她被殺了,好歹大家第一時間就能知道兇手是誰。其實不是我變態,每個小孩子都是惡童,只是別人長大了都把自己藏了起來,我read•99csw.com藏了一陣,現在又光著膀子出來晃啦。
我原不是個這樣的人。我很想這樣說。其實呢,人倒底是個怎樣的人,誰說得清楚。
有一次和朋友們自駕游,宿在湖邊的別墅,一人一幢。房子上下兩層,傢具少,便顯得空蕩蕩,地面上浮了一層淺灰。夜裡微涼,大家聚在其中一間說話,關上門,又被吹開,如是者二。我對關門的女士說,它要進來就讓它進來吧。落座開酒,有一瓶開了幾次都沒開成,我拿過來放在背後的空地上,說,大家喝點。於是喝不多久大家就散了,那女士抓著我去她的房子里開燈,開完燈我順嘴說,睡之前最好把所有櫥門都打開看一下,還有床底下。她大叫起來,把我趕走,叫來另外兩個朋友,三人哆嗦著過了一宿。
我應該說說新書。我真蠢,把一本名叫《一路去死》的殺人書放在春節前上市,應該上清明檔的啊。這本書講的是一個懸疑作家到底會不會殺人,如果殺人,會怎麼殺,能不能逃得掉的故事。
又一次老婆哈哈哈地告訴我,她一個小男生朋友去會曖昧女友,臨行向她討制勝法寶,她耳授二字「推倒」,九_九_藏_書第二天打電話來問說推倒瞭然后呢。哈哈哈他居然問我然後呢,你說然後幹什麼,她前仰後合地對我說。放冰箱,我說。她呆了呆。於是我補充:將軍百戰死,切片放冰箱;松下問童子,切片放冰箱;但使龍城飛將在,趕緊切片放冰箱;人面桃花相映紅,趕緊切片放冰箱。她恨的一臉了無生趣,說以後如果有小孩,禁止你給她講故事!但這終歸是個苦難的世界,早知道早好,對不對。
我們都在去死的路上,或先或后,孤獨前行。
所有這些都被我寫進了小說里。但原本這應該是另一個人的故事,不知在哪個夜半,我睜眼看天花板的時候,主角就變成了「我」,變成了一個懸疑小說家。我開始問自己,如果有一個機會,我會不會殺人。如果有第二個機會,第三個機會,我會不會殺人。當我進入那些臆想出的情境時,我是否變成了另一個我。那些我看迪弗小說突然合攏的時候,那些我看《犯罪心理》突然中斷播放關閉電腦的時候,的確有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喊:快停下。因為我和兇手的心理太接近了,接近的讓我恐懼。
所以,寫出來,寫出來就好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