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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

潛伏

作者:王這麼
童年會自動忽略掉許多東西,要到很多年後,才重新展現它們的真實面目。這就叫潛伏。我在十七歲離開那個縣城。臨走時,全班同學辦了個歡送會。但是,絕大部分的人,我再也沒有遇見過,絕大多數人的臉,我已經記不起來,就算重新見到,估計也認不出來了。我也沒當成女企業家,只混了一個末流小報記者,因不能像其他同事經常有紅包拿而深感不平。
余是個瘦小活潑的女孩。有一天,她突然說,她能夠偷到百貨公司櫃檯上的糖果。
那個年代,你知道的,百貨公司的營業員都是老佛爺,一般都是女的,在櫃檯里高昂著頭,一個鼻孔朝天,一個鼻孔朝地,降尊紆貴的目光偶爾飄落到某個脅肩諂笑的小李子身上,小李子歡喜得一哆嗦,恬不知恥地進一步提出非分要求:「同志,麻煩把那個水瓶拿下來看看。」「看什麼看,都一樣!」老佛爺經常被不識相的王八蛋們氣得面凝寒霜。只有碰上熟人,她們才會快活起來。但她們不為難小朋友,因為那個時代的小朋友們,根本沒有經濟實力和膽魄,能站到高高的櫃檯下。
我也沒辦法跟余再來往,她從學校消失了,聽說是轉學,也有說是退學。我少了一個好友九-九-藏-書,很快又有了新的好友。下課一起玩,在操場上走來走去,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放學一起回家,走到中路,再見都不必說一聲地,分頭回家。童年的日子像一支隨興而起,不停吹下去的口哨。吹個沒完。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那主要是一種在危險面前自保的本能。我太害怕被抓住,太害怕那種羞辱感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父母是教育過的。但那只是一種外在的道德訓誡,真正進入內心還需要一些契機,比如像我這樣,在很小的時候就嘗到了難以下咽的後果。
窮是普遍的,作為雙職工家庭,我家過得已經不算差了。我爸經常出差,回家的時候從黑色皮革包里,掏出些時樣糖果、糕點,我記得最心水的,是能縱向掰成好幾片一片一片品嘗的華夫餅乾,以及閃閃發光的金幣巧克力。還有新衣服——對我和姐姐成長中的身材來說,不是過大,拖到腳面,就是過小,吊到肚臍之上。
又過了大概十幾年,很偶然的,聽到了余的消息。她初中畢業就進了工廠,就是老家那些羽絨廠、塑料製品廠中的一個。然後,在流水線上被機器吞掉了一隻胳膊,只好回家。前幾年找了個人嫁掉九*九*藏*書了,是附近鄉下的。
我重新想起來了。當年的余,個頭真是很瘦小,臉也小,細弱的黃髮。她家裡,好像是比較窮,經常挨父母的打,穿來穿去總是那麼件舊衣服,很少買校門口零食——都是同學們給她。她小小年紀,就擅長說好話,見到誰都笑嘻嘻,但她人緣並不好。在背後,一些同學說她「討厭」,「人假」。如果不是這樣,她也許不會和我玩,我也是不擅長在班級里交朋友的人。
我一口都沒吃。我看到這桔子直犯噁心。它們是那種厚皮桔子,個頭大,皮青黃,皮上有鼓鼓癩癩的,汁水豐富,甜中帶酸。販來本地的大半是這種桔子,我吃過太多了。我看著它們一個個消失在毫不知情的家人嘴裏,想,這種事以後再也不能幹了。
我兩腿酸軟,跟隨其後,也溜出了百貨公司大門。余分了幾粒糖給我。我們就在馬路上剝開來吃了。我打心眼裡對余湧起一股敬佩之情。說實在的,我不愛吃這種蠟紙包裝的酥糖。只是,這門手藝可真了不起啊,比起捏著可憐巴巴的零花錢在校門口買五分錢的酸梅粉,簡直可算得上自食其力了。
沒等余示範,我就沖了上去,左右看看,撲到桔子山上胡亂撈了幾read.99csw.com把,七八個大桔子進了書包。接著撒腿就跑……成功與貪心使人勇氣百倍。在我第二次衝上桔子山時,就很不走運地,被一個男人揪住了,他扭住我的手大吼大叫:「這麼小的年紀,就來偷!偷!」後面的細節我忘了,忘了當時是什麼反應。記憶在這裏起了一點屏蔽作用。總之,是那個男人把我手裡的桔子拿走了,把我也趕走了。余很義氣地陪著我走到了家。到了家門口,我才發現,書包里還有七八個桔子。我想了想,竟然把桔子拿了出來,放在廚房的飯桌上。我媽問哪來的,我說同學給的。我媽剝了一個吃,說還蠻甜的。桔子就給我家人吃掉了。
十一歲那年,我有個好朋友姓余。女生的成長過程中總會有這樣的同性好友,下課一起玩,在操場上走來走去,互相告訴小秘密,講講其他女生的壞話啦。放學一起回家。她家和我家在同一條路上,我到家后她還要繼續往前走,走到客車站旁邊,已經快到郊區了。小城太小了,加上看野眼的時間,我們一路同行也不過半小時。
一條柏油路坑坑窪窪地在法梧的樹影里延伸,路上有一家百貨公司、幾家私人小店,還有個集貿市場。余總是超前走,後面跟著read.99csw.com我,有時還有二三同學,主要看零食,再次是看頭繩、髮夾、亮晶晶的假戒指、明星貼畫……等等女孩子喜愛的東西。
這天,就在食品櫃檯營業員談笑著的時候,我的好朋友余,鎮定地走到櫃檯前去,大人們誰都沒看她一眼。只有我看到她稍微踮了一下腳,輕輕揭開那排玻璃瓶蓋中的一個,在花花綠綠的糖果里抓了一把,塞進口袋裡,又抓了一把,向門外走開。
我不知道余的理想是什麼。我們從來沒聊過這個話題。但我知道,大家都有過童年理想的,或大或小,成年以後,很少會有實現了的。甚至早就忘了。
小時候我只偷過一次東西。
不久之後,我跟余也絕了交。起因是余偷了同班一個男同學郵冊,裏面據說都是好郵票,文票有全套,還有猴票,有梅蘭芳小型張。家長到學校找班主任,事情爆出來,余供認不諱。順便還招供了在我家拿過兩次錢夾里的零錢。我媽大吃一驚,說,怪不得!我還以為是你拿的!我也氣得跳腳起來,怎麼可能是我!我媽說這個女孩子人品太差,你不要跟她來往了。
我媽是個特別有志氣的女人,最恨我們眼饞別人。人家孩子有的,她也會想辦法讓我們有。在安慶時,同事是上海人,他家的read.99csw.com男孩有大紅蘋果吃,見天就抱著一整個晃到我家門口,歪著腦袋啃,她估量財力,也買了斤把,見那小孩和蘋果又出現了,她就抽出菜刀,拈一個蘋果,惡狠狠地一斫兩半,我姐和我手裡各塞一半。後來,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大了,那就不是她所能趕得及的了。十六歲,我們全家去省城逛商場,看了櫃檯里那些東西,我知道,我爸我媽再要強,也再不可能為我們買得起了。這種感覺真是讓人難過,所以,那時候,我就有了個確切的理想:要做有錢人,最好是女企業家,像我們老家那些鄉鎮企業主一樣,還要做大做強。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有目光和遠見。
余不再掩飾自己的小小偏好。她什麼都偷,基本上都能偷得到。終於那天,我跟著她後面去偷桔子了。我喜歡吃桔子。如果大人不制止,一天能吃個五六斤,吃得臉跟手都黃了。連小便也是惡黃的。我覺得桔子這個東西,多多益善,吃再多都不成負擔。何況,大卡車拖來了那麼多桔子,堆成山,賣桔子的人就在桔子山上爬來爬去,吆喝,桔子像黃澄澄的雨點往下落,大部分被眼明手快地接住,送到台秤上去,少數在地上滾來滾去,好像貪玩逃學的小孩子,在說,來呀來呀,抓我呀,看得人心癢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