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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看飯島愛

我們一起看飯島愛

作者:黎紫書
素珠把臉浸泡在電視的輻射線中,努力地想象著飯島愛的呻|吟。忽然那孩子轉過頭來,向她展示那一張與死去的男人極其相似的臉。
素珠仔細地聆聽,她與他之間的無聲。她十分慶幸,卻掩飾不了那有點痛感的惆悵。那一通電話終究沒搖過去,而只有凱德琳知道這秘密,素珠她畢竟失去了一個純真但老練的小情人。
網友負離子會批評這標題很土。素珠的網友,她叫他做聊天室大玩家。負離子有很年輕的靈魂,他對她溫柔,告訴她很多年輕男女不可告人的事。素珠也假裝很年輕,登記冊上填的是二十。二十歲,那年西門才是個兩歲大的孩子,五官精緻小巧,眼神總是顯得很迷惘。最初有過一段日子,素珠生起過要把孩子捏死的衝動,她的兩手都按在男孩的脖子上了,她說西門真對不起。
那次以後,素珠覺得西門又離得更遠了些。他們去給男人送殯,母與子,各在行列兩端。西門的孝服是大衛·貝克漢姆在皇家馬德里的球衣,素珠記得他還有一件齊達內的。她在行列之末舉目張望,西門那兩年拔高了許多而顯得薄弱的背影,如一張照片飄流在遠處的前方。
這事是不對的,柜子很窄小,要能藏人也唯有是個小孩。素珠她想到日本電影里渾身抹了白色顏料的男童,擅爬行,行動時全身骨節咯咯作響。小男孩的眼珠渾黑,看人時無有喜怒哀樂,是一張無辜的臉。
把吃不下去的泡麵倒掉,素珠洗了碗筷,走到狹窄的客廳來。電視開著的,但無聲;吊扇轉動著的,呼呼作響。老鍾無秒針而有秒聲,滴答滴答。浴室的水龍頭沒旋好,滴,嘟……滴,嘟。素珠步行時聽見左膝的筋骨在響,像有弦被彈撥,剔,剔,剔,又像有人在彈指甲。聲音細微,一點一點將房子放大。素珠簡直覺得客廳變成了曠野,所有物件九_九_藏_書都離開她越來越遠,西門你不在。
西門問素珠:
負離子笑著說,這裏就如此簡單,無非只是在滿足彼此的想象。他說烏鴉你一定懂,你會找到很多素材,你會紅起來。素珠晚間談了這些,日里繼續寫她的《大食秘書艷情錄》。這本來就是很受歡迎的版面,西門五歲的時候,素珠就在那裡連載了她的第一個小說,叫《深閨怨婦情》什麼的,因為稿費可觀,再加上日常的排版和校對,總算解除了她在經濟上的窘境。房東不再幾個月便來趕人了,也不必因為欠債而幾個月便給西門換一個託兒所。
西門不在。西門不在,讓一屋子的寂靜腐蝕得更深一些,更潰爛一些。素珠知道西門往哪裡去了,小酒店的小餐廳,西門穿阿森納球衣的背影,紅色。陪他調笑的是金髮的澳洲女孩,染著淡淡陽光的皮膚白皙得發亮,亮得她一臉淡褐色雀斑都飄浮起來了。
於是他們轉換話題,談到電話性|愛的事。負離子問素珠,烏鴉你要不要也試一試?素珠有點遲疑,這新點子喚起她的欲潮,如有滿月在勾引。她猜想凱德琳一定會喜歡。那秘書也在慫恿,去吧就一次,他的聲音難道會讓你懷孕不成?素珠討厭凱德琳的露骨,那是近乎無恥的,像蛇在跟夏娃耳語。但素珠無法回絕,負離子不斷向她討電話號碼。說啊告訴我,說啊烏鴉。
那幾個夜裡,男人們來了又去,素珠以職業性的文字,無聲地勾搭與順從。她的大食秘書凱德琳,徹夜斜倚門楣,舉起錄像機來記載她的艷情錄。素珠昂起臉來直視鏡頭,就像冷冷看著各國男子夜半闖入,向她展示勃起來燙熱的陽|具。凱德琳後來在她的日記里寫著:噢!其實我們都很可憐。
素珠模擬年輕女子的語調,彷彿無辜的,總像下一場輪|暴的受害者。負離子體九-九-藏-書貼而熟練,如蛇一般盤纏上來。他比初識時狂放多了,文字多麼溫柔,幾乎感覺出來那裡面的濕和熱,而省略號,是他語言間斷斷續續的廝磨。素珠耳根發熱,身體的回應如同處|女對情人的答覆,總是饑渴但柔順的。她依言褪除衣物,裸體映著電腦屏幕上的光,暗室中但覺蒼白,如剝掉皮的蟒。
我愛你。
西門卻終究陰森森地長大。素珠以為驚怖,孩子陰鷙的眼神,總是像貓頭鷹似的,專註地凝視著什麼。素珠看見男孩脖子上的血痕,以後隨著年月逐漸轉成淡青,卻像是滲入皮層的,她的罪證。素珠對負離子說,她有個同齡的男朋友叫西門。我愛他可我也害怕,他愈狂野愈悲傷;他多麼憎恨一個曾經把他殺死過的女人。
凱德琳在艷情錄里拒聽新波士的電話,她說這多沒癮,不如一邊看飯島愛的高校女生,一邊自己解決算了。負離子還教她在小說中加入私人護士五姑娘和部門經理SM小姐。最重要的是寫得生活化。負離子對這顯得興緻很大,只差沒要求素珠把他也寫進去。年輕人什麼都沒放在心上,斷斷續續告訴她許多歡喜之事,原來把馬桶廁板坐壞的就是他,還有一個女孩即將從遙遠的黃金海岸飛過來。
素珠終究禁不住誘惑,如同二十年前,少女素珠在初夜中的無辜與期待。她為此付出過眼淚、驚恐、脫髮、自尊、殺子、悔咎,所以在這夜裡她畢竟比以前多了一份世故,她對負離子說:不,你給我你的電話。
本文選自《野菩薩》(即出) 黎紫書 著
在寂靜的屋裡。傍晚而將入夜。一個人煮了泡麵坐在廚房裡吃,聽到柜子里傳來小小指爪在刨刮某物的細微之聲,便想象起柜子里有人在彈指甲。
素珠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沙發上。已經入夜,廳里燈沒開,但電視機依然是開著read.99csw.com的,有西門的曼聯背影晾在電視機前。素珠坐起來,西門在吃泡麵;電視在消音狀態,西門吃面卻啜啜發響。素珠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電視屏幕,那畫面里有一對半裸男女在無人的荒室中廝磨,素珠接近無意識地看著男人和女人,有點想到了該怎樣把驚悚元素灌入她明日的艷情錄。素珠看一眼電視余光中的西門。那女的是誰,是飯島愛嗎?
至於有人在彈指甲,素珠以為是一個人連接著看許多恐怖電影的緣故。老總叫她想想,現在流行什麼。素珠翻開報章看到的是日韓港的電影海報,都陰森森,都血淋淋。可是她覺得幾乎不可能,很難,怎樣把這些紅黑色元素注入她的小說里。老總斜睨她,看著辦。
老總不知道,以後素珠坐在報館女廁的馬桶上,都覺得有些異樣。她想象這些馬桶都是老總坐過的,便生起自己正跟那禿頭男人苟合的噁心感覺。在自己家中的廁所里,素珠卻會幻想著年輕的負離子,坐在馬桶上對她招手。來。烏鴉你過來。這幻覺讓素珠渾身滾燙,心卻是一點一點冷下去的,好像她正在幹什麼壞事,好像她正在出牆。
有一天夜裡,負離子問素珠:對我,你如何想象?素珠閉上眼,臉上泛著歡愛過後的紅潮。黑暗中緩緩浮起的是許多年前那男子的臉,下腹便反射性地生起初夜般的痛。素珠對著電腦哭了起來,負離子終究不知道她當夜的悲傷,但他良久沒有登出,像是陪她靜坐在不斷下沉的傷感中。
素珠覺得最近的想象都有了電影感,一個畫面承接著一個畫面,她的西門卻始終在畫面里背向她,素珠只看得見阿森納的球衣,紅色;皇家馬德里的,白底黑字;巴西的,青黃;義大利,藍。
明日素珠將會忘記西門是怎麼回答的,也許他根本沒回話。凱德琳站在他們母子之間,用小型錄像機在https://read.99csw•com拍攝素珠睡眼惺忪的臉。素珠無所謂地面對鏡頭,噢時間過得像飛一樣,已經是快四十歲的女人了。西門沒聽見她的慨嘆,那年輕小夥子把大半杯泡麵灌入喉嚨,咽下去以後,像平日那樣用球衫的左袖揩了揩嘴巴。
想象有人在彈指甲。
無辜夭折,故而成為怨魂。她在亮了一盞孤燈的廚房裡,覺得驚怖,夾了一箸面卻吃不下去。
你怎麼了?
西門回來的時候,想必脖子上會有吻痕。素珠看過的。這孩子喜歡這玩意,那澳洲女孩也很野,隔著爪哇海和阿拉弗拉海,幾千公里就這麼飛過來。素珠聽負離子說過這些經驗,無愛的性|事。負離子還慫恿她把故事寫下來,兩個人坐在馬桶上玩,結果把坐板都壓壞了,男臀還印了紅紅一個橢圓形。素珠寫了,老總竟然真覺得好,他抹了抹禿頭說,年輕人會喜歡。創意嘛。
那一夜,素珠又上網找負離子去。負離子卻稀罕地顯示在離線狀態中。以後數日,代表負離子的那朵小花都佇立在離線者名單中,孤僻地顯現著近乎枯萎的黯紅色。素珠直覺他在,但那黯紅是他的背影,一如西門的紅色利物浦,其實在表達一種執拗的拒絕。素珠便不去敲他的門,她開始有點懂了這個空間的規矩;負離子警告過的,不得硬闖,闖進去便會發現裏面只有虛空。
只要抽離了負離子所在的世界,素珠仍然對生活感到乏力。屋子像醫院太平間那樣的冷與闃寂。某日她對西門的背影說話。再這樣,不如你搬出去。素珠說了便愣住,那一點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西門怔在原地,伸出兩手抱著後頸,抬起頭來思索了一陣。很多年了,素珠老覺得西門這慣性的小動作別有含意,手與頸,像在指標她的罪孽。
寫到這裏,素珠的小說再度落入俗套的性|愛公式中,大食秘書艷紅的唇印變得像月經淤血一樣令人厭九-九-藏-書惡。負離子比她更緊張,連著幾天都追問她出了什麼狀況;是不是因為你的懦夫男朋友。素珠感到心虛,西門不知道她一直在寫這些,也許他只知道母親素珠在小報館當編輯。素珠刻意把許多烹飪書和家庭小百科拿回家,向不聞不問的孩子暗示自己的清白。這些事情,她有時候很想對負離子說,但話凝結在指尖那裡。要是按下去了,會不會把多麼輕巧脆弱的一個年輕小情人驚走?
負離子再出現,素珠感到親切,也不需要很多語言的逗弄,他們便纏綿起來。素珠在電腦前張開雙腿,空氣里有愛爾蘭木笛曲牧養的音符,在暗中列隊又散落。素珠情迷意亂,她喘著氣說了很多年沒說過的話。
只要你願意,沒有辦不到的事。素珠仍然把一箸即食麵舉在半空中,仍然聽到有人在她的廚房柜子里彈指甲。她試著去想象其他,譬如沒排好的版,標題是綜藝體七十二級:艷鬼尋凶,夜夜銷魂。
罪惡感反而讓她對網上的世界更沉溺一些。素珠在深夜裡上網,那是人們最縱慾的時段。負離子如是說。二十歲的素珠故作天真地裝著什麼都不懂,並且什麼都好奇。深夜敲門的男性輪番問她,結婚了嗎,有男朋友嗎,還是處|女嗎。素珠試著迎合(負離子指導她:像你們正躺在床上,男人要什麼,他會給你指示)。慢慢地她知道了誰期望她是個中老手,誰又在想象她是個靦腆的女孩;他們誰在尋求狂野的高潮,誰又想舔食處|子的陰血。
你怎麼睡覺時在彈指甲?
說這話犯了規。負離子依然像個老手在指引她。還是不說的好。素珠這才稍微清醒,意識到自己站在無人的舞台上,向漆黑無聲的觀眾席展示裸體。那裸體是行將枯萎的,她覺得尷尬。大食秘書會在翌日的故事里嘲笑她;凱德琳爬上她的辦公桌,用兩眼曖昧地笑著,卻什麼也不說,只是左手一直在彈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