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們在我不知道的青春里唱這首歌

他們在我不知道的青春里唱這首歌

作者:何曼庄
當唱歌跳舞變成了工作,就跟砍柴種稻一樣,每一天都得幹活。音樂製作人要做歌手每一個方面、每一個階段的老師。那時的魔岩唱片公司總是籠罩著一片清朗光明的新氣象,他們歡迎一切有才或者(像我這樣)無用之人串門子溜答。我經常旁聽製作人講習,看著青澀的創作型歌手在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拿出這星期的作業,承受批評,自我懷疑,然後超越。
我是在2012年的霜降后一天搬到北京的,那天我去了王府井外文書店,店門隔壁有間賣碟的,正在大聲放著Beyond的《海闊天空》,那首歌收錄在1993年滾石發行的粵語專輯《樂與怒》,那是Beyond樂團四人時期最精華的表現,也是最後的聚首。
迎來立冬那天,突然發現我在紐約的舊識有兩人不約而同來到北京,在我們有如行星航行的旅途中,這是非常難得的相聚時光,於是裹上大衣夜奔朝外大街的KTV。身為台灣人,我本是KTV動物,但這兩位友人一個是香港長大美國工作的中韓混血,一個是在新加坡和美國read.99csw.com念書的重慶人,我們三個一起,到底該唱什麼歌呢?
「哦,不,只有我。」我說,「還有某些像我這樣的人。」
聽見書店門口的年輕警衛頂著冷風,用北方口音唱這首粵語歌,如此自得其樂,想想那令人心痛的理由也已經過去二十載了。
「台灣長大的年輕人,都知道黑豹嗎?」朋友問。
接近整點結賬時分,朋友問:是不是該點一首「中國Nirvana」才算完整?
我的大腦十分詭異,記不住的東西很多,但是憶起某些特別懷念的重要片段,卻能一下子把那些聲音、光影、顏色、氣味都叫回來。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嚮往著「連結夢想與現實」的Rocker專業,身為一個膚淺文青,我那時覺得進演唱會能走工作門、拿通行證、站在PA(音控)台附近,就代表著我是地球上最酷團體的一份子。
「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溫柔,不願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獨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悅總是出現在我夢中……」
https://read.99csw•com念的大學在台北市新生南路旁,那邊巷子里有一間錄音室,我一逃課便會跑去那邊,通常的情況是,大家都忙得沒空理,我自己倒咖啡喝。我喜歡有人進出錄音間時,猛力一拉開沉重的隔音門,震耳音樂就像突然逮到機會傾瀉而出,裏面正在全力衝刺的鼓與貝斯敲擊著牆面地板,連杯子中的水面都起了波紋,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之間,當門隨著反作用力往回一摔,稱職的吸音海綿又將一切業務機密鎖回密室內。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包廂門開,麥克風起,點歌鍵按下,前奏用來調音量對key,切歌鍵的位置先看準,一切步驟就緒,我的憂慮實在是多餘的,原來世界各地的華人KTV用的是同一套歌本體系。嗓子還沒開,先點首《愛之初體驗》喊嗓,聲量小又稍微嬌羞時就唱《旅行的意義》,年歲漸長、心感滄桑,找個對手合唱《當愛已成往事》,想作青春可愛狀就點首《志明與春嬌》,要雋永又要連戲趕緊點上《新不了情九九藏書》,大家開心地一起唱《朋友》,不需要什麼原因也可以點《把悲傷留給自己》,要想破壞淑女形象就用流氓姿態大吼《愛情的盡頭》……一夜下來,我這才知道,當我在相對封閉的1990年代台灣成長的時候,跟我同齡的孩子,在我所不知道的青春里,跟我唱的是一樣的歌。
我還聽說李心潔第一次聽到張震岳寫的《自由》Demo帶時高興的哭了,那是她距離暢銷歌手、亞太影后都還好遙遠的時候,那時她才拍過維他命C飲料廣告、出過一場很平淡的唱片,她的事業正在著急,需要一首精力充沛又先聲奪人的好歌把她一舉推上璀璨舞台,而《自由》那首歌,一聽就知道對了。
旁聽製作人上課,常能聽到很多註定不被納入「正史」的瑣碎細節,比如說伍佰,雖然事後看來他從地下King of Live成為平民搖滾巨星,是那麼順理成章,但在《浪人情歌》發行之前,因為他帶有濃重台客腔調的普通話,內部人員曾提議應該發行台語專輯,而非走大眾流行訴求。在台灣大學生已經大多不講https://read.99csw.com台語的情況下,如果當時真的做了一張台語專輯,《背叛》和《浪人情歌》便不會在KTV里瘋狂傳唱,之後超過十年普及全民的「台客流行文化」,可能就不會發生。
在上個世紀90年代台北市的錄音室、小型演唱會場、滾石/魔岩唱片公司的製作人辦公室里,那些最酷的大人們,一杯接一杯喝咖啡,一根接一根抽煙,一片接一片播放那些未經篩選與雕琢、也不知道能否成為商品的Demo CD,有些來自陌生的創作者,有些來自邀約寫歌的創作人,裏面最多一兩種樂器伴奏、甚至是清唱,有時交來作曲還未填詞,作曲家會索性自己隨意地哼唱曲調,充滿純粹美好。「真想就這樣發片啊。」製作人說,「這樣乾乾淨淨不用填詞了。」是啊那樣多好,但老闆當然不會同意這樣做。
我們跟著唱了一次又一次。在這樣寒冷的北京夜裡,我突然想起另一個只有搖滾少女才知道的都會傳說:上個世紀90年代,唐朝樂團與魔岩唱片簽了約,錄音棚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門口還有個武警,他們關起門來錄音,一錄就https://read.99csw•com是40天,據說當他們從閉關中解脫出來的時候,當時三十歲的製作人頭髮白了一半。
Demo CD,中文里一般叫試唱帶,有個「帶」字就知道是卡帶時代留下來的老詞了。1990年代是模擬錄音的卡帶全面轉向數字錄音的CD時期,試唱帶多半是DAT(數字音頻帶)或是CD-R燒綠片,白底的封套上用原子筆寫了作者、歌名,或是這歌打算給誰的,那些後來如雷貫耳的名字,當時掛在白紙上,有眼不識泰山如我只覺得看來好純樸,比方說誰呢?伍佰、五月天、順子、楊乃文、張震岳、陳綺貞、MC Hot Dog……
我想起台北家裡那捲黑豹樂隊的專輯卡帶,現在應該還靜靜地躺在那個角落。
好主意。於是我們一起唱了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屏幕上放的是一支戶外演唱錄像帶,當時尚未與魔岩簽約的年輕竇唯,面對著廣大體育場草地上的數千人揮灑汗水高歌,聽眾或坐或站,穿制服的警衛公安、拿掃帚的環衛工人,也一起高舉雙手揮舞,那段副歌的反覆記號彷佛永遠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