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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鹿

喂鹿

作者:紅繩
苗姨送走醫生,我又突然對我有鹿這件事高興起來。那天下午我讓苗姨在院子撐起傘,我去傘下坐著看書。看了一會兒不耐煩,搖著輪椅去鹿籠。院子里只有我和鹿,院門又整天關著,我索性拔了籠拴。鹿還是不肯親近我,但是它這些天明顯抽枝兒一樣在長個子。我留著籠門,回到傘下,秘密監視——它慢慢走到籠子門口,倒退幾步,又上前——這樣前前後後幾次它走出籠子,四處踉蹌打轉。我假裝看書,注意到鹿明顯進進退退地在向我靠近,我靜靜等著,也不看它。到天快黑了這小鹿還是在距離我兩米左右的地方打量著。我就叫苗姨來推我回房間了。
冬天春天,冬天春天,我的股骨漸漸在鞏固愈合,到夏末的時候我開始扶著鹿籠的欄杆重新學習走路——兩年來我雙腿的肌肉萎縮至盡,細得可怕,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手心裏。站著兩分鐘全身冷汗,坐下后打開手掌全是欄杆的鐵腥味。鹿常常看著我艱難地走,有時也在我身後跟著。它頭上的角越長越好看,健康挺拔一層茸霧。那天我走了幾步,扭頭笑著看它——九_九_藏_書但它向後退,我正詫異,它突然一頭衝撞過來,踏到我的胸口。苗姨在窗內看到我被撞倒驚叫一聲,慌忙跑來扶我,她大呼李工,只有幾個人的院子馬上兵荒馬亂起來,李工扳住鹿角罵聲連連把它拖進籠子。我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苗姨給醫生打電話,李工如臨大敵地站在我的床邊。我撐著坐起來說應該不要緊,但開始不住地咳。大家嚇得不輕,苗姨暗忖擔待不起,通知了我的家人之後,又手忙腳亂地把我送到醫院。
之後,鹿就一直關著,不多幾天我爸譴人來,說看到斜坡太陡,我離能走路還需要一段時間,就乾脆抹了一個又長又緩的坡,我自己搖輪椅下去也沒有問題。苗姨被辭去,後來聽說她去了醫院做護工。院子里只剩喂鹿的李工和一個照顧我起居的姑娘。
「你們兩個真好看」,拆繃帶的時候醫生對我說,我坐在床上看著一邊他拆,一邊把他用過的工具拿在手裡玩。他拆完繃帶的腿一截慘白,和其他皮膚差了好多度色調。
我心血來潮說要養鹿之後,院子里來了幾個九_九_藏_書人幫忙。那時我又疼起來,每隔幾個小時就喊苗姨來給我一針止痛,整天昏昏沉沉。幾天後去院子里看他們已經做好一個大籠。下半磚牆,上半鐵欄,丑。但院子的水泥地面沒辦法打木樁,做我想要的木欄,就只好這樣。第二天我在院子里笑咪|咪地坐著等鹿,李工用麻繩套著一隻小鹿來了,從前腿到脖子繞著幾個繩結,鹿鬧不起來,莫名奇妙的受困的溫柔,僵著看我。我把手伸給它聞聞,讓李工帶它進籠子。「公的」,李工說。
傷口狀況很差,一直疼,間或低燒。醫生一進門就對我說看見鹿了,你可真行阿。他走近我的床邊拉個椅子坐下,從風衣兜里掏出一個布捲軸,抖開裏面各樣的鑷子剪子白鐵皮繃帶鉤,苗姨給他拿來白褂換了,他戴上口罩開始拆我左腿的繃帶。我乾脆一頭倒在床上不去看,只聽剪刀貼著皮膚作響。「有感染」,醫生在口罩理嗡嗡地說,他拿起苗姨記錄的體溫表格看:「骨頭沒事,骨頭有事就不止這低燒了」。換完葯醫生轉身要走,又轉回來交代苗姨不要多給我嗎啡,我對苗姨偷https://read.99csw•com笑了一下,醫生接著說:「她感覺不到痛,自己扯裂傷口都不知道,你們從哪弄來的鹿?」
第二天我早早把苗姨叫醒,推我去看鹿。我在門廊順手拽下來的葉子遞給它,它低頭過來聞聞,不吃,又躲走。李工給的一鐵盆泔水樣的食物它倒是瘋狂吞下,我看著那吃相不由心中大惡,扭頭問李工怎麼不買草來喂。李工憨笑著答我:「它以前吃這個,他們說了。」它吃完,李工進去拿鐵盆去沖洗,它吃了大大的一驚,跳倒籠子另一側。我要摸它的時候也是一樣,繞著籠子躲人,苗姨只好推著我一圈一圈地轉。幾圈之後它聰明了,站在籠子中心,無論我從哪個角度都夠不到它。苗姨說我傷口還沒合好,怕被鹿碰到,不讓我進籠子。我只好回房間之後,發點別的脾氣。或者大放京戲跟著亂唱。唱累了來一針止痛后躺倒到天亮,再去看鹿。我為了要鹿在我手上吃東西,試過很多方法,玫瑰開了也拿去喂它。它依舊每天痴心等待李工的泔水。我就不再出去,有時候或許在窗口瞟它一眼。
很多個清早苗姨把我推出房間九*九*藏*書,穩穩推過被葉子遮著,透漏點點綠光的門廊。門廊盡頭的斜坡是事後新修的。苗姨把我轉一圈,倒退下坡,以防我從輪椅里一頭栽倒掉下去。我曾經叫人幫忙在輪椅上裝一個安全帶——這是個蠢外觀,但是我因為病了,我樂意怎麼蠢,就可以怎麼蠢。安全帶裝好以後,苗姨把我抱上輪椅,綁好。但到了斜坡的時候,我和苗姨都束手,她覺得面向斜坡輪椅手柄握著會相當吃力,一個弄不好就會脫手而去。我說那就還用原來的辦法。我第一次在輪椅裏面對這個緩坡,也覺得頭重腳輕,完全不可行。
隨後幾天鹿就在院子里轉,李工來喂它的時候它也跟著進籠子,吃完再回院子里。它漸漸與我越來越近,我甚至可以拿著杯子給它喝茶。桌子上的點心水果它也隨便拿走,到後來竟然能像條大狗一樣蜷腿卧在我的腳下。我雖然還斷著腿,但是傷口都拆完線快要完全閉合住,更加無所禁忌,把腿搭在鹿背上。醫生來的時候看著我笑個不停。
欄杆間隔一個鹿脖子的寬度。
鹿和我越來越親近,我就把一整天都耗在室外。有時候我的朋友帶了草九_九_藏_書來給我,叮叮噹噹地在桌子上捲煙抽,鹿小跑過來一頭扎進我們的煙霧裡,抖耳朵,搖頭晃腦。我拍著鹿背和朋友大笑。我不用止痛,不用換藥,只是醫生每個月扛著便攜射線來給照張光片,也一直坐輪椅不能走路。李工早晚喂鹿的時候,我還是不願意看它煩人的吃相,除此之外都很好。
在醫院檢查的時候,我腦內滿滿都是踏我而過的鹿的白色腹部,一直茫著,檢查結果也沒有大事,只是一點軟挫傷,咳嗽也慢慢停了。第二天聽到我爸在院外的車聲和李工開門的鎖聲,進門和我大大發怒了一番。爭執來爭執去我還是要鹿,李工也幫著說鹿發|情了,關一段時間就好,我爸才警告又警告地離開。
我在籠外看了鹿幾天,它不吃東西的時候美得就像和平本身。雙角壯麗得一塌糊塗,眼神清靜癲狂。後來我遇到一個男孩子,也是這樣的眼睛。不過我當時被鹿漸漸疏遠起來,傷心得退掉了院子,留了筆錢讓李工好好給鹿找個歸處,再也沒有回去過。後來的那個男孩子,我愛他愛得喪心病狂。但我也會像當初一樣,用雙腿走進人群里,並且淡忘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