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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

雪山

作者:餘思
「我會沒有遺憾,不說再見。因為此生在心中已和他共同渡過。」
突然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哽咽的聲音,我的眼淚突然抑制不住。那本關於自由登山的書,在書架的最後一排放著,我從未真正讀過,因為害怕一讀就再也停不下來。
公司里架構調整,他應該在爭取更大的地盤,郵件里他說自己被慾望侵蝕有時候會有點累。我不再回他的郵件。直到在微博上看到他兒子照片,那小小嬰兒酣酣甜睡。那天夜裡,暖氣好像停了,那漫長的幾小時,我經歷了過什麼,也許世上只有極少數人能理解,無法與人言說。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冬天,我的部門要換到別的樓層,也是冬天,雪花落下,我吃著盒飯,聽隔壁同事說起他,原來在我入職之前他已經結婚,妻子已經懷孕。從會議室外經過,隔著玻璃看到他的背影,手垂在椅子邊,無名指上那個戒指刺痛了我。我曾無意中瞥見過這個戒指,卻從未願意去想這意味著什麼。人往往總是這樣,習慣性忽略那些不願接受的東西。
我買了去烏魯木齊的機票,第一次有了說走就走的勇氣,我以為我將第一次親眼看到雪山,可在過安檢的時候,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排隊的人群,看著頭頂的飛機呼嘯而過。夜裡,我刪掉了所有他發給我的郵件。也終於明白,他對我說過的,不管你去不去,山,就在那裡。
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問他。
他在電話那頭說:「你來烏魯木齊吧。」
你真這麼想就好了。他說。
是小姑娘,他說,也是大齡人類學女博士。
下了夜班,電梯門快要關上時,他快步跑了進來,他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到我家樓下時他又說太早了帶你去個地方吧,我點點頭,心卻激烈地跳著,他帶我去了他的母校,那所學校有一大片翠綠寬闊的草坪,我們繞著紅磚的蘇式教學樓慢慢地走著,除了登山我們依舊沒有說別的,他說山野的經歷改變了他的一生,我問他除了勇敢的心之九*九*藏*書外登山對他來說還意味著什麼,他站在路燈下認真地對我說,意味著內心更加的孤獨,因為更難被尋常景色打動。
「這麼漂亮的女孩,為什麼不放到我部門來?真不公平。」他對人事經理說。他們都笑了。我那時研究生還沒有畢業,一門心思急著找工作,對職場一無所知,又無限嚮往,連自我介紹都要在鏡子前練習好幾遍,把面試看得無比神聖嚴肅,突然聽到這樣的調侃,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
回到屋裡,我一個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突然淚流滿面,半夜裡刷牙的時候蹲在馬桶邊上嚎啕大哭,我偷偷註冊馬甲看了他的開心網,第一次看到他婚禮的照片,那個女孩並不算美麗,但眉目間很清秀,穿著婚紗的樣子像個精靈。我想起他說過他喜歡笑起來有酒窩,個子高挑的女孩,原來不外乎就是這個樣子。我還看到了他妻子在雪山上的照片,他們是大學同學,照片中那女孩嘴唇凍得發紫在大本營里生火做飯。原來他們曾經一同經歷了無數精彩,無數失敗,無數熱淚盈眶,比起冰雪天地間一同面對生死,我不過是個俗人。
道別的時候,他說:「畢業論文寫完了發給我看看。」
有沒有想過去看看真正的雪山?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應該去看看。
我抬起頭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血絲和眼角的皺紋,原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重新翻出了郵件,一頁一頁往前看,看他登頂的那些雪山,看他寫下的所有,希望時間可以真的往前追溯,讓我可以早一些碰到他。其實我也很想和他一起登上那冰冷徹骨的雪山。
我裹著大圍巾,在湖邊遙望,不遠處是那被雪跡染白的山尖,那種白色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在透亮的藍天下,單純,潔凈而沒有雜質,無法觸碰,純粹無暇,只能遙遠地看著。
再見。我在心裏對他說。
名片在手心裏捏出了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名字。
「白雲和視線水平,天空遼闊透亮,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手read•99csw•com腳已經凍僵,心卻在燃燒,壯美山河,讓人熱淚盈眶。」他這樣寫。
記不清說了多少個國家,那感覺像是一起環遊了世界。
有段時間會覺得自己愚蠢而矯情,我的世界似乎連白天也不再清晰。唯一一次和閨中密友說起他,她們告訴我男人在妻子懷孕期間總會特別孤獨。在那以後我不再向任何人說起他,不願以這樣惡意去揣測,去形容那些潔白的雪山。
他笑我還跟以前一樣喝酒的時候喜歡皺眉,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內向了,站在講台上替老師代課,面對大一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都可以臉不紅心不跳。上一次流露出羞澀已記不清是何時。還沒來得及回話,低下頭時卻看到了他腰間那條皮帶,不由得心一驚。
我們終於成了同事。他的級別高出我許多。在第一次相遇的那個茶水間再度偶遇,我沒有再穿職業套裝,而他依然西裝革履,猛一看是那麼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向我點頭致意,再次給了我名片,我失落於他忘了我,他卻笑著說:「新的。」不知道為什麼,透過那筆挺的西裝我竟能感覺到那笑容是溫柔的。
往電梯間走,臉上那詭異的熱度剛剛褪去,身後傳來了急促腳步聲,一回頭看是他追了上來,把名片塞到了一臉詫異的我手裡,「打給我,來我的部門。」
這是唯一一次私下見面,唯一一次。
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我已看到網上關於山難的新聞,他最敬重的那個人,長眠于在新疆一座雪山的冰縫中,我能想象到這對他的打擊。十年後,他要親自送走他。
又笑了,好像又回到了那多年以前,我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那枚戒指還在他手上,此刻我卻並不覺得刺眼。追逐世俗幸福的五年,互相併不知曉的五年,那樣的輕,好像一口氣就能吹走。
他說:我看過你寫的每一篇採訪。我笑著說是嗎?我好像也看過你爬過的每一座山。「是登山,不是爬山。」他拍我的腦袋九九藏書糾正我,我回過頭看他,心中湧起一陣暖意。暖意,讓人熱淚盈眶的一個詞。
站在博士樓的台階上,遠遠地看他那輛黑色的車遠去。
那有了孩子是什麼感覺?我問。
沒酒了怎麼辦?他說我們來說世界上國家的名字,誰最後說不上來的就把酒幹了。我說好。
後來就收到他的第一封郵件,一張雪山的照片。
離職那天,他送了我一本關於自由登山的書,說譯者是他最尊敬的人。「他做了我做不到的事兒。十年前,是他帶我第一次登上了雪山。」
我搖搖頭。
他問:是不是快要畢業了?
「為什麼?」
酒館老闆打著哈欠說真抱歉啊我們要打烊了,他往西裝口袋裡掏了半天也沒掏出錢包,又往公文包里找,一摸後腦勺說,啊應該是在車裡,他執意要去拿,我說沒關係那我來付吧,他擋著我的手說你還是學生怎麼能讓你付錢呢,急匆匆往門外走。
我把錢塞到已經快要睜不開眼的老闆手裡,出門迎面看到他朝我走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路燈的光在他身後散射開來,他好像比五年前胖了一些,一輛洒水車慢悠悠地開過,留下濕漉漉的地面。
我想勸他要打車回去啊不要酒後駕車這不安全,想告訴他我曾經差一點點就要去烏魯木齊,我想告訴他那張名片依然在我的寫字檯前,我原以為自己有很多話要說,最終心頭卻似壓著一座巍峨的山那般沉重,在夜色中我站了許久,最終突然哽咽,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說,想到這世上有一個生命,離開了你沒法生存。
從那時起我知道他喜歡登山,冰雪相伴。那個夏秋,他給我發過許多照片,大多是登頂后的雪峰,比我在所有攝影雜誌上看到的都要震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只看不回,給他的郵件總是越寫越長,他問起我的專業,人類學究竟學些什麼,我告訴他馬林諾夫斯基和結構主義,他回真是完全不懂啊。我好像能看到他打下這幾個字時嘴角的笑意。我似乎從未對任何人這樣敞開心扉。是的。漸漸九*九*藏*書地,每天都會期待那一封郵件,幾乎成了我每天清晨堅持大早起床,擠地鐵去上班的理由,漸漸地,和我一起入職的許多學生都跳槽了,只有我和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留了下來,他們說:「當初真沒看出來你對廣告有這麼深的精神寄託。」
風吹過來,時光好像凝固。
博士論文答辯后,我一個人去了趟青海,原來高原反應沒有想象中可怕。
那應該很幸福。我說。漫長又不知道盡頭,需要不斷付出的幸福。
再見面已經是我博士的最後一年,夜已深,淡淡的月亮,一路上靜悄悄的,他突然到學校來了。在西門附近的小酒館請我喝酒。因為到得太晚,老闆的酒所剩無幾,好像還沒怎麼開始喝,就只剩下了最後半瓶。
他把歐洲讓給了我,自己從非洲的國家開始說起,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從英美法俄……埃及剛果巴西阿根廷……在腦海里把地球儀轉了個遍,一直說到地球上犄角旮旯的巴布新幾內亞列支敦斯登……最後我輸了,心甘情願把那半瓶酒一飲而盡。
我說:是啊,正在寫畢業論文,越寫越長,已經快九萬字了,有時以為要結尾了,再讀一遍卻好像還很遠。
「如果有一天,當我們都很老了,得知最喜歡的那個人去世了,心裏會是什麼感覺?」
「想知道這幾年,你都在想些什麼。」
此刻,他慢慢走向我,夜風一吹,酒好像醒了一些,洒水車漸漸遠去,路燈下,這個世界上,彷彿只有我們。
「會愣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回憶起多年前還年輕時候,陽光下,微風中,她笑得燦爛的臉。默默念一聲:再見。」他說。
辭職后的兩年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一技之長,只有那半肚子的基礎學科知識,歷經了無數挫折,也終於明白獨自一人在北京生存的種種艱難,但我始終沒有學會半推半就接受任何心中不情願的東西。終於明白他所說過的,那些沒有將你致死的,最終會令你更堅強。後來我當了記者,時時與人對話,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只是心中依read.99csw•com然很難平靜,有時會陷入掙扎,懷疑起動機,懷疑人性是否至真至純,直到有一天,我決定重新回到學校里重拾人類學,學問究竟有何意義?不過是更加清苦,所探究的東西如風中一粒清塵,難以觸摸。但很多時候,這就是意義所在。
是的。精神寄託。
他問我要不要送他一條皮帶,我笑著說我可拴不住你啊。
逆著人生路長途奔襲,五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是夏天,落地窗映著明亮刺眼的陽光,他逆著陽光走來,步履匆匆,高大而削瘦的身影在陽光勾勒下略顯單薄。
孤獨是一種最好的交際。是彌爾頓說的。
大概跟你寫論文是一個感覺吧。他說。
新名片上,他的職位又晉陞了。他是老闆眼中的紅人,最年輕的總監。公司太大,如同一個微型小社會。偶像劇里拿著一個策劃案在老闆面前高談闊論的畫面一次也沒有發生,我只能做一切需要打雜的事務,也漸漸明白所謂的廣告新人意味著見不到白天,那幾年留給我的記憶是頻繁加班,時常累得喘不過氣來。有時會和他一起開會,我很少發言。但我發現自己喜歡開會,喜歡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有人私下說他太張狂,但我總能在偶爾抬頭時遇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看不到別人說的張狂,只有初次見面時笑容背後的溫柔。
我趕在離校前入職了,最終沒有去他的部門。
結婚又是什麼感覺?我又問。他笑著說:你是研究人類學的博士難道會不知道嗎?
最後一個暑假,學校里幾乎沒有人,白晝顯得特別漫長,午後炎熱又異常安靜,午睡往往伴著細細密密的汗珠,我喜歡在放空時光里幻想,為什麼他會追出來找我。於是那張名片一直在桌前擺著,時常有拿起電話的衝動,可像我這樣被動又不善於爭取的人,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我不曾在那雪山上留下過足跡,那山也不曾靠近我。
整整五年,我們都改變了很多,那些不變的,最終變成了山頂上一萬年也不會化的白雪。我終於明白,也終於相信,這是他向我描述過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