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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房間

初夏的房間

作者:方悄悄
「我怎麼知道。」
小光沒寫過論文,卻能大學畢業,沒有正經工作,卻能活著,還能吃下去很多美味的垃圾食品。她經常換女朋友,也能坦然地與她們分手。跟我們大多數人的人生相比,小光就像一個生活在永無島的孩童,能這樣滿不在乎地一直活到世界末日。直到這個春天送給了她一件禮物。
這時候,與其去提告,還不如拎一隻煤氣罐直接奔過去呢。隔壁房間的咆哮聲終於停止了,彷彿還有人在打電話,似乎某種密謀正在達成。空氣凝重得讓人窒息,我幾乎要奔過去,搶過電話,請求對方無論如何也要把房子賣給張智勇……在這種氣氛里,只有小豆子能夠淡定地吃著煮蘋果和米飯。
「因為要吃飯。」
或多或少,我們是被她迷惑了。我是說,並不是我們智商太低,也不是缺乏警惕,而是蘇珊娜本人就有這樣一種狡黠的特質。她經常讓我想起小時候的鄰居,我們兩家人平分一塊菜園,可是一季蔬菜種完,他不僅成功地佔去了大部分的菜地,而且他家的南瓜藤還爬到了我家的瓜架上。
她似乎感覺到我的情緒有點不對。
「跟你說了不是啊。」王淳用小指撓了撓頭,似乎對我的懷疑頗為不滿。
「我想啊……我覺得是。」
「當別人一次次地對你說我喜歡你,我愛你的時候,你能拒絕嗎?」蘇珊娜一邊嘻嘻笑著,一邊咬著指尖。接著她非常肯定地說:「出於禮貌也得給個回應,你說呢?」
「不知道。」
「煩死了,等等!」
而我則接到了便利店的第二輪面試電話。
這就是我對那場Party的最後記憶。然後就是半夜醒來,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口渴得像乾魚塘里的魚。
如果不是門在這時候響了,這場談話不知道該怎麼收場。行色匆匆的男主人進了門,只不過這一次沒有行李箱。仍舊請我把酬勞「轉交」給小光。我也照例問他,還有沒有事情需要轉告的。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小光和蘇珊娜回來了。
「好久沒看見她們了。」劉健說。說這話時他臉上帶著一種寬容的神情,「給你找個台階下吧」,他好像這樣暗示。
但是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打破了我的粉紅色幻想。
小豆子用鼻子嫌棄地嗅了嗅牆角的蘋果核。
當天晚上,派出所就上了門。
「幹什麼?」我驚得一跳,差點摔倒。
這絕對是基因差異。
「不知道。」我有點生氣對方這麼沒有邏輯地轉換話題,但是這個問題又好像不能不回答,「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豆子是一名吃香辣蟹的高手。他甚至能自給自足地掰開蟹鉗,吃乾淨夾縫裡的嫩肉。相比之下我就差遠了。蟹殼啃得亂七八糟,甚至嵌進了牙縫。我灰心喪氣地放棄了一根蟹腿,把它扔進了一堆啃過的殘渣中。
「那麼,請你也把今天的酬勞給她帶回去。」
搬家后沒幾天,我接到了那家便利店通知入職的電話。
「這不可能。世界上絕對沒有百分之百的異性戀。」
我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蘇珊娜。當然啦,這種說法並不公平。我可能是根據以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才得出了「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的結論。其實一開始我們相處得還不錯。
「額?」
沒有人真正關心她們的下落。首先,這本來就是一間可以隨來隨走的房子;其次,蘇珊娜的布衣櫃還留在客廳里。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財產,我們不相信有誰可以將它棄之不顧。
「沒什麼。」嘴裏這麼說,表情可不是這麼回事,「前兩天,他向蘇珊娜求過一次婚。被我聽到了。」
「不懂。」
對小光來說,我誰也不是。反之也成立。
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我穿著最破的一件T恤,頭髮還亂糟糟的。看到警察,我驚呆了!自己這副尊榮當然無法給別人留下什麼好印象。
後來的事情就不值得一提了。我唯一記得的,是旁邊站的一個胖胖的警察走過來對我說:「時間到了。」
當她的羊毛靴子就像小船一樣積滿了水,踢踏踢踏地在客廳里踢出一條小河的時候,所有的人幾乎都立即對她充滿了敬意,彷彿她乘坐五月花號,紆尊降貴,來到了我們這蠻荒之地。
「不過也真是太不像話了。撞死了人,跟沒事一樣。還念過大學呢,你們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了?」
「去旅遊,」說到這個話題,兩個人都眉飛色舞起來,「就是報紙上登過的那種,搭車去柏林,三萬塊走遍亞洲十八國。窮游。我們的夢想。」
「沒有人要你負責呀。」我忍不住冒了一句。
「有,有沒有想過結婚?」
真是條不折不扣的東北漢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中文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你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我絕望地問。
「法院剛判的。」他說,「我從我爸的留言箱里查到了。」
這時候,豆子忽然斜著瞄了我一眼,開口說道:「你太浪費了。」
「是去書店還是?」
「將,將來啊,」張智勇和藹地說,神情頗似問我「有沒有考慮過將來上哪所大學」的中學班主任,「將來,想過一,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嗯。」
豆子的腦門上出了一層汗。但是,等我想喊他去洗個澡的時候,他卻睡著了。他的衣服也汗濕了,身上散發著男童特有的帶有奶膻味的汗臭,熏得我想吐。我用力地推了他一下:「起來,去洗澡!」
如果要翻譯成人類能懂的語言,那就是:「我愛她。」
「你打算在這裏住到什麼時候?」我問。
小光的手忽然顫抖了一下,然後她抬起頭,用一種好像在說「我最最喜歡夏天了」的口氣,也就是說,一種充滿憧憬的口氣,對我說:「我們本來……打算出國。去荷蘭。」
打來電話的和那天面試的不是一個人,不過同樣操著一口TVB腔——果然是公司要求的。
一開始,他堅持讓我自己打電話。但是我拒絕了。不知為何,想到要對那個彬彬有禮的中年人通報小光的情況,我覺得非常彆扭。尤其是我還知道,探視通知也給他發了一份。
話音剛落,小光臉一沉,「啪」地一甩房門進了自己那一間。
「蘇珊娜呢?」
但最後就是這狗出了問題。火鍋店的老闆不讓我們進去。「要是一般的狗還可以!」他理直氣壯地說,「但這狗長得太丑了!」
「房產證上不會寫你的名字……這一點,你,你能諒解吧?」
「不渴。」
「今天請你們來是要討論一件跟我們每個人的利益都很相關的大事。」上了第一個菜,張智勇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就是關於咱們、咱們住房的住戶管理問題。」
「我那個……在找工作。」我有點不自在,工作確實一直在找,但就是沒找到。
「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這段時間,我情緒一激動,就會控制不住地結巴起來,「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橫他一眼,但和小孩子較勁終歸不妥。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沒有再碰蟹肉,只是拚命地吃著年糕。豆子則非常平靜地啃著蟹肉,用蟹爪的尖端挑出蟹腳里的肉,那從容不迫的神情完全不像一個六歲的少年。吃完以後,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這時候他忽然蹦出一句:「你是同性戀嗎?」
他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的意義很明顯:我才六歲。
這車不是小光借的,至少在保險公司登記的不是。小光私自開走了這輛車,或者是眼前這個男人在知道車出了事之後,已經向保險公司和警方報備。
她點點頭,我想那是表示「我明白」。
在她的笑聲里我想起了小光。但我沒有提。在那時提起小光,是對小光的傷害,不知為何我這樣覺得。
雖然我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但畢竟還年輕,並且遠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那天一生氣,還去哈根達斯喝了奶茶。喝完之後又後悔了,計算著這周的生活費——窮學生的生活就是如此。
「嘿嘿。」王淳回答。
「張兄,不用這樣吧!」我脫口而出,「這又不是你的房子!」
「好的我會交給她。還有什麼事嗎?」
「佳美!」
豆子倒是吃得很歡。我再一次對他有了新發現,作為一個小孩,他真的很能吃辣,到了近乎變態的地步。我計算著他吃掉的串數和錢包里的錢,宣布:「只能住今天一晚,明天就得回去。」
「我說你們。」待我們爭得口乾舌燥又灰心喪氣的時候,豆子說話了。「為什麼那麼怕那個張智勇?房子又不是他的。」
而且臉色比之前更為嚇人。
那一天,我在客廳里賣力地將牆漆成綠色,而劉健和王淳在屋裡收拾東西,動靜很大。直到他們背著背包出門了,我的牆還沒有刷好。
幸虧她及時地轉換了話題。
「怎麼想?」
開車撞人的是蘇珊娜。
我們懷著渴望的目光看著張智勇,他忽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似乎是因為在屋外轉了一圈,他身上洋溢著夏天與少年的氣味。那種氣味似乎喚起了某種遙遠的記憶——讓人歡欣愉快的記憶。我沒有關上門。
「你沒寫過論文?」
而蘇珊娜本人就像訓練有素的消防員一般,一下就從這堆廢墟中發現了倖存者。
「做人要厚道。」
王淳和劉健推開他們房間的門,出現在我面前。
我搖搖頭。
畢竟那是他人的人生。對我來說,那就像無論如何也不會買票去影院里看的電影,所以結局也就與我無關了。
門在這時候被推開了。「不好意思我晾下衣服。」王淳踮著腳尖穿過了屋子,弓腰縮背,似乎那樣就能讓他隱形似的。
陽台上傳來王淳的回答:「我什麼也沒說!」
話是這麼說,但從蘇珊娜的神情里,我絲毫沒有看出那種給別人添了麻煩的內疚。那段時間,我是她主要的聊天對象。主要的原因是我閑著。
真是不簡單!
「太、太不像話了!」張智勇轉向我,憤怒得臉都變了形,「房東知道了會怎麼想?會把我、我們大家都、都趕出去!」

3

「車鑰匙是我給小光的。」
「她是我家親戚。」豆子出乎意料地答道,「是我媽的遠房侄女,好像。反正是叫我媽媽阿姨。」
「你跟小光怎麼認識的?」
「我借了一輛車,想和蘇珊娜去趟草原音樂節。」
Hey we』ve got fun
蘇珊娜是小光的女朋友。雖然她自己並不承認這一點。
「到底你們……」
「你還惦記著這事兒。」王淳說。
「張智勇。」他面無表情地說,「要你待會去他房間一趟。」
「為了這個夢想,才一直住在這裏,就是為了攢錢。」
那一年春天我生活在北京。這並不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個春天,不過,是在那年,我從學校宿舍搬了出來,住進了一個朋友的家裡。
「考慮考慮也可以。」張智勇說,「但是,如果因為現在的情況得不到控制而使大家的利益受損,我可不負責。」
說真的,這是我第一次被人求婚,而且對方的行動又是如此出其不意,給我帶來了相當大的心靈震動。實話實說,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答應他也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不是王淳貓著腰又一次假裝隱形般穿過了卧室,我可能已經說了「好吧」也不一定。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好在家。但給小豆子開門的人不是我。事實上,是劉健跑到我房間門口,嘭嘭嘭地一頓亂砸,才把我從深度午睡狀態中喚醒過來。
我無數次地想過小光為什麼會愛上蘇珊娜,但從來想不出答案。我甚至覺得,如果去問小光,她read•99csw.com自己也會茫然無措。也許是因為她從未遇到過蘇珊娜這樣的人。這樣一個洋娃娃,豐|滿、漂亮、懂得化妝、充滿了毫無責任感的女人味。也許只是她的一個動作、一個笑容打動了她,也許是當她講著自己和前男友悲慘的故事,這個故事里不知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她的心弦……但也許都不是。也許她愛的就是她那種自私自利的性格,就是那種內心深處的冷漠。也許她愛的,就是她從不拒絕任何人的愛……蘇珊娜出現在誰的生命中,都好像是一個上天饋贈的豪華禮包,你無需打開便會對她心醉神迷……然後,理所當然地要愛她,要為她而歡欣鼓舞——而無論誰愛她,她都照單全收。
有一天,小光一臉緊張地找我,問我能不能幫她代一天班。
「什麼人都有。」王淳深有同感地應道,伴隨一聲嘆息。
「我前男友送給我的。」蘇珊娜強調道,「前男友。」

6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從此我將正式踏入艱險莫測的旅途。
這番教訓還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同時,似乎還帶有著一絲沮喪。
「你這是……」劉健打量著我。
他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也許他是想說點關於上訴之類的事。
然後,她對我微微一笑。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那像是飛鳥、像是一朵花、像是深海里閃閃發亮的貝殼,像是一個更美好的生物在用這樣的微笑說話。
「這、這太過分了!」他結結巴巴地吼道,「賠!讓,讓她賠!」
「不、不用了……謝謝啊!」
「什、什麼?」
然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但我們一開始完全沒有注意到。不,應該這樣說,是我沒有注意到。承認自己要為某一個可悲的錯誤、某一項毀滅性的災難負責,這件事令人心痛;而我唯一可以為自己辯解的只是,如果當時我覺察到了,一定會不惜代價去阻止——可說白啦!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會覺得是自己的錯。
我想我和豆子之間到底也會是如此,儘管這段時間我們相處愉快。這段時間面試驟然減少,我大多數時間都窩在房間,跟豆子一起背英語單詞,研究外賣菜單。開窗通風,打掃衛生,整理夏季衣物。閑得無聊時,便以六歲小孩的方式鬥鬥嘴。
「外面還很涼快。」我說。
「把身份證和租房合同拿來看一眼。」
「我不知道你們現在年輕人的想法。在我們的觀念里,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張智勇不快地說。此人說一些成分複雜的長句子時反而不會結巴,真是奇事一樁。

16

In the mean time
「早,」她說,「小光去上班了。」
過了一會,他忽然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想過。」
拿著原來的鑰匙,插|進鎖孔,門居然一下就開了。這樣也好,我本來是打算請人撬鎖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過得很不太平。首先,張智勇一直沒有放棄讓蘇珊娜搬出去的念頭,甚至針對她發起了一項小小的政治活動。
忽然間,所有人都意識到大事不妙。
「什麼狀況?」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不能告訴他:事情並不是這樣。
當然,這也並不是說我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可以這麼表達:我是一個具有基本生活經驗的人,完全清楚逃避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她讓我給她去取丟在布衣櫃里的一條小方領的布拉吉連衣裙。
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在上網的時候,忽然電腦右下角彈出一個小框,區域網管理員跟我們打了個招呼。
小光也從來不說蘇珊娜是她的女朋友。她,從來不對蘇珊娜有任何要求。甚至如果你不注意,也不會覺得小光對蘇珊娜的感情有什麼特別。除了蘇珊娜來了以後,小光變得越來越沉默。她總是在蘇珊娜高談闊論,分析著自我的時候,沉默地微笑著,看著她,就好像她是一顆發光的星球。
「從來沒有。」
「我是這樣想的。雖然現在的實際情況是這樣,但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隨便住進來,這樣畢竟是不太好。」張智勇說。在兩個「隨便」上加強了語氣。
「怎,怎麼樣?」張智勇問我,鍥而不捨是此人的優點。「和我結婚。我仔,仔細地考慮過了,你雖然有一些缺點,也不怎麼上進,但大體上是好的,人很、很單純,做事也不笨……」
「不是流浪兒童。」我硬著頭皮回答,「是我朋友的表弟。」
「因為我很喜歡你們(想說我們,但畢竟忍住了)店。」
「怎、怎麼能這樣子……」他結結巴巴地吼道,在這之前,我們並沒有發現他是個結巴,「這、這也太不像話了!」
「我嘛,大家也知道,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也有北京戶口。」張智勇繼續說,「如果咱們成立一個住戶委員會,我願意為大家出力,負責審核住戶資格。你們怎麼想?」
「騙你的。」他面無表情地說,「不過我們馬上要搬走了。」
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孩子。雖然過分沉湎於電腦遊戲,但未必不是個善良的人。
「不用謝。」
我說的一切是指……小光在說謊。

8

11

從接到消息到付諸行動,這樣的時間差,可謂非常得體。
在這樣的氣氛中,我自然忘了什麼車的事情。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不過說到底,那也無關緊要。這是個Party嘛!到了最後,我和張智勇笑眯眯地互相攬著肩膀,一邊看著王淳和劉健站在椅子上表演歌曲二重唱,一邊像被上了發條似的拚命鼓掌。好像那首歌是關於車的,「我要車!我愛車!」只能聽清這兩句。演唱結束以後,蘇珊娜喊著「Bravo!」,把一條長長的絲巾系在了王淳的脖子上。
「順利嗎?」
我只能幫助小光把沙發挪開,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我要把這面牆漆成綠色。」小光說,她的意思是沙發後面那面牆。
那是四月底的一天,陽光明媚,而且沒有沙塵暴。我去了趟學校,交掉論文的最後一稿,順便把學校宿舍里的夏天衣服塞進了旅行包。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很好。四月到五月的這段時間,穿著毛衣和牛仔褲就可以走在街上,那種愜意的感覺,可以短暫地驅散畢業啊、找工作之類事情的陰影。
我連呼吸都快停止了,完全是強撐著做出一副非常自尊的姿態。但是,對方的表現又並不像真的要興師問罪。
最後只能在路邊攤吃麻辣燙,好歹這也是火鍋的一種,豆子也沒提出什麼異議。至於小豆子,它對這種廉價的食物不屑一顧。很久沒吃麻辣燙了,味道是不錯,但以往每吃一次都會拉肚子,這次恐怕也不例外。
「請用英語回答。看看你英語口語怎麼樣。名牌大學,哈!很多名牌大學學生的口語都不怎麼樣。」比起說英語來,他平時說話帶的東北口音還要少一些。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畢竟,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見到小光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發現了她這段日子變得厲害。本來就瘦的臉頰更瘦得陷了下去,原本活潑靈動的眼睛黯然無光。以後我曾經很多次想象,如果我當時就拎著小光的衣領,逼著她把那段時間發生過、還有正在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也許事情不會鬧到最後那種地步。但是這種假設有什麼用!我甚至不是因為想要幫小光的忙而答應代班的。我只是想輕輕鬆鬆地再拿到那三百塊錢而已。三百塊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目,但卻足以讓人放鬆警惕,喪失起碼的良知。
可是,「再也不用看這人臉色」的心情還未及消散,傍晚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沒錯,的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在這樣物價飛漲的年代,卻莫名其妙地住進一套不收房租的大房子,而且房東也始終沒有露面。他越是不露面,我越是想起電影《楚門的世界》。沒準我們都被強制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真人秀……當然,我還沒神經到翻箱倒櫃去找針孔攝像頭的地步。
「過段時間,我可能跟蘇珊娜一起搬出去。」
牆還沒有漆成綠色(事實上到最後也沒有)的時候,那位客人就住了進來。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就有人來敲門。
「限你們一周之內搬走。」
「沒人養的女人。」
在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方面,唯有他能與小豆子匹敵。
「請於20號下周一10點之前帶著你的簡歷、身份證、戶口簿、體檢結果、畢業證、學位證、三方協議到公司總部報到。」
「呃,這個……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問題啦……我們學校一向是講求務實的,畢竟我們剛出社會,缺乏經驗,要學習的東西比學校里更多……」
就在那一天,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小光居然在家裡搞衛生了。
小光那時候則打著兩份工。在一間書店當店員,同時一周兩次給別人看孩子。
「聽說你們這有非法收容流浪兒童?」其中一個警察問道,臉上帶著一種無奈的表情。那種表情很明白,他也不是非常相信這樣的事,只不過出於責任,不得不來看一眼。
「怎麼能讓他進來呢!」我義正言辭地大喊,「而且他還帶著條狗!」
「我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待王淳走到了陽台,張智勇繼續道,「本科的專業是調,調配的,發,發現不好找工作,就讀了個研,研究生。畢業以後進了IBM,一直住,住在這裏,是為了攢錢,有,有一個自己的家。」
正在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上網找房子準備搬家的時候,有了小光的消息。
「對了,小光借了你爸爸的車?」
「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住呀?」王淳問。
下午的時候又收到了一份面試通知,一家港資便利店的店長招聘。
這件事顯然沒完。
「你,有,有沒有考,考慮過,將來的問題?」
不過,除了長住的這幾個人之外,屋裡似乎總有莫名其妙的訪客。有些是我們認識的人,但大部分並不認識。誰也不知道拿這些人怎麼辦才好:他們上門,全部的行李都裝在一個登山包之類的東西里,嘟囔一聲「某某讓我過來的(這個某某我們通常也不認識)」,就徑直走到沙發那兒,放下東西,倒頭大睡。儘管這一切令人不快,可是想一想,其實他們對這套房子擁有的權力並不比我少。所以,在最初的驚詫過後,所有的人都能和睦相處。
「蟹肉很貴的,要吃乾淨。」
「開什麼玩笑啊,你把灰都掃到沙發上了。」我說,「天花板礙你什麼事啦?」
「嗯?」
她是故意的。
當時的回答是這樣。並不是故意結巴的,可沒準對方覺得我是在惡毒地諷刺他。
說完這兩個人就又跑進了屋裡,顯然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
「幹嗎寫什麼論文啊?」她說,「那種東西不是浪費紙張,只配用來擦屁股嗎?」
「而且你也夠了。前兩天不是還去銀行取錢了嗎。這種離家出走就是一個遊戲罷了。」
「喝水嗎?」
小光還沒把車還給人家?我大吃一驚。「沒關係」這個用詞也大可考究。車的事沒關係?揣著這樣的疑問回到家,本想跟小光問個清楚,可是,見到的一切又再次令我大吃一驚。
「現在錢攢得差不多了。」
「媽媽。」他嘟囔一聲,翻過身,又睡了過去。九-九-藏-書
In between time
「我猜的。因為她是個同性戀,所以我媽覺得沒什麼危險。」
怎麼能跟小孩子說這種事!最後,只得將豆子暫時安置在小光的床位,跟我住在一起。「你們的房間真亂,女生的房間居然有氣味。」在這種時候,如此童言無忌未免不合時宜。打掃完房間,開窗透過氣之後,也到了吃飯時間。只要和豆子在一起,就必然要吃外賣,不知什麼時候這件事已經像程序一般寫進了我的大腦。
「我們沒什麼。只是,人總不能在這樣的地方住一輩子。」
「小光有點事情,請我來代一次班。」
「額?」
「事情變成這樣,誰也不想的。與其怨天尤人,不如自己好好振作……來你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面吃。」
「這個、這個……」張智勇忽然瞟了我一眼。好奇怪,我可什麼都沒說。
我不得不跟豆子說了小光的近況。因為我聯繫不到他爸爸,所以只能請他代為轉達:車在修理廠。
「限你們三天之內搬走。」他宣布。
不能在這樣的地方住一輩子。這句話莫名激起了我的憤慨。但這憤慨在黑暗中寂靜無聲,所以小光也沒有絲毫察覺。「夏天就要到了。」她忽然說,話音裡帶著點小心、懇求的口氣,「我最喜歡夏天了,你呢?」
這大概是我在某種絕望的心態下投出的簡歷吧!雖然當時為何陷入絕望,自己已經完全忘了。
「還行吧。」
我說的是真心話。反正到了現在,怎麼都沒關係了。
不過的確是很失敗的……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失敗就是我人生的主旋律。回顧一下,中學時候,曾經被人追,結果勸人家「我們現在是學生我們的任務是好好學習」;大學的時候,沒有加入學生會,只在第一年拿過三等獎學金;找工作的時候,因為沒有買好的套裝,所以沒有參加銀行和會計事務所的招聘;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就是在這種細小的失敗中消磨掉的吧……而我本來預期,自己會擁有一個更加金光閃閃的人生的。
再次見到蘇珊娜是在一個非常特殊的場合。
「看你也不是。」他索然無味地嘆息了一聲。因為剛吃過飯就去上網是種道德敗壞的行為,所以我只是攤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這時候,他又蹦出一句:「我想買個手柄。」
「這件事你們怎麼看啊?」我說,「把她趕出去?」
我刷完牙出來,她又問:「你不用上班么?」
參加完便利店的面試以後,我簡直捨不得回家。穿著洋裝和高跟鞋、臉上帶著淡妝的感覺,讓我恨不得再去參加幾場面試才好。但在外閑逛總不是個事,磨磨蹭蹭地還得回到住處。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客廳的沙發上空無一人。
「可憐啊。」他嘆道,「發出了幾張通知單,來看的人一個沒有。你是唯一的一個。」
蘇珊娜窩在沙發上小聲地哭著,腳下有一大灘嘔吐物。小光站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2

「你認識房東?」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問。
最後,還是豆子的爸爸打破了沉默:「你告訴小光……車的事沒關係。有保險。」
「我過一段時間可能會搬出去哦。」
豆子已經在我的床上睡著了。小豆子則趴在屋角,以一種紆尊降貴的神態,莫測高深地,長時間凝視著我。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空白。
「不是啊。」劉健說。
「我真的打算跟她去荷蘭,你明白嗎?」她急切地說,「如果不是……」
「哦。」我用一隻手按住太陽穴,思考了一下,「所以搞個Party?」
「可是沒什麼意義。」劉健接道,「我們也要走了。」
那天我和王淳劉健一起清理了蘇珊娜的嘔吐物。詳細地描述其內容未免有點太下作了。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並且就像自己喝醉了一樣頭痛欲裂。穿過客廳去衛生間刷牙的時候,蘇珊娜對我說了一聲「嗨」,聲音清脆得幾乎把我絆了一跤。
門鈴響的當時我在洗澡,張智勇閉門不出(後來才體會他這樣做非常孬種),王淳和劉健不知怎麼也沒動靜,最後,是豆子開的門。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我大驚失色。當然,像每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一樣,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推卸責任。
站在門外的是豆子的父親。豆子沉默不語地牽著小豆子,走到他身邊。氣氛略有一點尷尬,我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因為我沒有做錯,沒有做錯任何事。
那天下午我回去得比較早,具體的原因則忘了,也許是蹺掉了一個毫無希望的面試。現在想起來,如果我回去晚個把鐘頭,蘇珊娜就有可能一命嗚呼。不過又覺得可能性不大——一切可能是她策劃好的,歸根到底。
多多少少有點被震懾的意思,我在那個周末的中午準時趕到了吃飯的地點。王淳、劉健則早就到了。這兩個傢伙,隨著一起住的時間越長,長得也越來越像,我又仔細地觀察了他們的舉動,想確認他們是不是同性戀,結果還是——不像。
「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吧。」豆子說。
那隻布衣櫃值得一提。因為它並不是超市裡經常能看到的那種廉價的布衣櫃,而是一隻豪華的布衣櫃。它無限地接近一隻真正的衣櫃。一眼看過去,它甚至比我們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都要華麗。堅固的不鏽鋼支架,厚實的棕色織物表面有精緻的巴洛克式花紋,洋溢著一種神氣活現的異國情調。
火鍋也可以。事實上,被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也很想吃火鍋了。滾燙的火鍋,配上金黃色的、冰涼的啤酒。而且到處也都應該有火鍋店吧!帶著豆子下樓,小豆子一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想說「帶狗不太好吧」,但把狗留在家裡恐怕更成問題……於是什麼都沒說。

1

「我爸要破產了。」
「你、你們!」我驚叫,「你們還沒搬走!」
首先,他請我們吃了一頓飯。我們,指的是王淳、劉健和我,當然不包括蘇珊娜和小光。
於是那天下午我上了一個下午的網,把網站上所有說得過去的八卦新聞從頭到腳地讀了一遍。豆子則一直在玩一個叫「冒險島」的遊戲。據我觀察,這個遊戲基本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就是會不停地發出卡牌,卡牌金光燦燦,讓玩的人積累越來越多的金幣和武器。只有所得,永不失去,這就是六歲的孩子會喜歡的那種遊戲,大概。
按照約定,我必須呆到家長回來為止。客廳里的俄羅斯式掛鐘敲了六下,我終於百無聊賴地問:「你不想吃飯嗎?」
「為什麼啊?」
聽了半天,聽出了原委:房價漲得太快,賣房給他的業主反悔了,雖然他已經付了款,但是沒有過戶,所以人家撕毀合同,把他趕了出來。
「那這麼說來,世界上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同性戀咯?」小光的話不知為何有點惹毛我。
到底他四處跟人求婚,是為了不花錢泡妞,還是真的求婚?我感覺應該是前者。不過,既然拒絕了人家,就必須承擔一點後果,這道理我懂。如果蘇珊娜在就好了。如果蘇珊娜在,一定可以給他開一個精彩的送別Party,足以消滅他的一切憤恨,帶著美好的回憶,踏進幸福的未來。
那地方的老闆據說是從新東方出來單幹的英語家教頭牌,見了我就非常嚴肅地用英語問:What』s your name?我楞了一下,他非常高興,又重複了一遍:Now tell me, what is your name?
「你明天必須回家!」我掙扎著反對,一邊想起來上個廁所。
怎麼說好呢,她多少算是自殺了一次。
叫了外賣不到十分鐘,門鈴就響了。我欣喜若狂地撲了過去,結果豆子在我身後鎮定地說:「那是我爸。」
「倒也不是完全不會……學過,但沒怎麼練過啦。」其實所謂的學過就是在一次校園就業指導會上,被拎上台「被化妝」了一回。因為要一邊化一邊講解答疑,那次化妝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鐘頭。最後,沒有卸妝油,我弄了點橄欖油才死活擦掉了眼線,視力也因此受到了不可逆轉的損傷。
我把沙發推開,沉重的沙發蹭著地板,發出刮擦的悶響。
從「三天」到「一周」,這樣的轉變雖然缺乏邏輯,卻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到底還算個善良的人。

13

「哪裡不厚道了?請你吃飯已經很不錯了。」我教育他,「像你們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孩,有點事就知道離家出走,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明白嗎?」
「因為……年輕化,」我在腦子裡飛快地想著說得過去的理由,「時尚。無論是商品的種類,還是陳列的方式,都顯得很……高端。代表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都市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女性,對自我的關愛,提高生活品質……」
相比蘇珊娜,我更想念的是小光。但我不願面對這一點,尤其不願意麵對自己內心對她的憤恨。她突然的離開,似乎是對我、對我們共同住過的房間、對我們一起吃下的垃圾食品的背叛。可我沒有立場對她說:「你回來!回到我們舊日的生活里來!」因為,我和她之間原本就沒有任何密不可分的聯繫——不,我們之間甚至沒有任何聯繫。沒有任何一個承諾的眼神,甚至沒有任何暗示的存在。如果一定要大字寫下來,那就是:
因為內心深處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所以什麼地方都會投簡歷,從會計師事務所到銀行到商場超市,甚至還去面試過一家家教公司。
洗手間的門被撞壞了,這件事再次令張智勇大發雷霆。
蘇珊娜不在。我居然感到一絲失望。如果她在,一定會興高采烈地問我「面試順利嗎」這種話吧。雖然就跟高考以後被人問「發揮得好不好」一樣令人心煩,但這畢竟是真實生活的一部分。
「還能有什麼事!我跟你說,不能怪我。為什麼要怪到我一個人的頭上?我遇到了那個人渣和他女朋友,又喝多了酒……」
回去的路上我和王淳、劉健結伴。他們倆走路的時候總是隔開一米左右的距離,但給人的感覺就跟連體嬰似的。
過了很久,劉健忽然說了一句:「世界上什麼人都有嘛。」
「你不會化妝?」蘇珊娜問我。她一下睜大了眼睛。
「小光沒跟你說嗎?」男孩豆子一臉煩悶地答道,「你自己上網就好了。」
「隨你便。」
「嗯嗯。」
荷蘭,那是一個同性戀可以結婚的國家。原來她們真的……我目瞪口呆。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知道,為什麼我那樣厭惡蘇珊娜,即使她借給了我洋裝和化妝品。在內心深處,我從未相信她真的喜歡小光,從來沒有。
第二輪面試是在店裡,面試官是一位資深店長。樣子像是內地人,口音卻是標準的TVB配音腔——沒準是公司要求的。
晚上我正看著《破產姐妹》,區域網就彈出小窗,勒令我們必須把小孩子和狗送走,不然張智勇,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市民,必須履行向派出所報告的義務。
就是在這次事件之後,我們發現了張智勇的一個秘密:他在IBM公司工作。因為那天他剛進家門就發現了爛醉如泥的蘇珊娜,順手將電腦包放在了桌上,而他的胸牌就拴在包帶子上。我想,他總不至於是IBM看大門的。這下我們也多少了解了,為什麼他之前總是對自己的工作地點諱九_九_藏_書莫如深。至於為什麼會把胸牌拴在包帶上,我只能理解為,在外界他會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值得驕傲,或者也有助於提高在地鐵里搭訕的成功率。但是話說回來,月薪上萬的傢伙居然還和我們這群人擠在一套免費的房子里,這種行為雖然沒有觸犯法律,總歸讓人感覺不太地道。
「反正你有錢。」
「不是。」
回去查資料,是一家面對都市白領的中檔便利店,連衛生巾都只售蘇菲、ABC這樣的品牌。據此判斷,面試應該是要穿正裝,並且還要化妝的。這件事情,我思來想去,只能求助於蘇珊娜。
話雖如此,但在我心裏,小光卻是個百分之百的同性戀。這與她的長相沒有關係,而是渾身散發的一種氛圍:我對男性不感興趣,而且不需要他們對我感興趣。這種氛圍,沒準與她愛吃、不愛打扮、甚至也不太講衛生的習性也大大相關。至於我呢,在小光的眼裡,我這人龜毛到一塌糊塗,吃完東西必須把桌子收拾乾淨只是不值一提的壞習慣,最大的問題是,我居然在寫畢業論文:中國資本市場的周期研究。
「搞什麼搞!」我脫口而出。
那一刻,就像有人拿把刀子猛力從我腦門戳了進去,伴著清脆的咔嚓一聲,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收到了一張看守所的會見通知書。
「我昨晚上喝醉了。」她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還吐了,我記得。」
那天晚上,蘇珊娜始終沒有出現,而小光也沒有回家。這段時間,她似乎經常夜不歸宿,牆角的那張單人床似乎蒙上了一層名喚「孤單」的塵埃。到底這兩人好上沒有?這個問題我本該非常關心,但每次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又覺得自己的好奇心未免過盛了些。
就在我這麼結結巴巴不知所謂的時候,對方好像下定決心似地,打斷了我。
「什麼?」他好像被我嚇了一跳。
我一邊瞎扯,對方一邊「唔唔」地回應,至於是不是真心贊同,只有天知道。
房子很大,裝修得蠻氣派。這套房子的唯一問題是,住在裏面的人沒有一個知道屋主是誰。似乎大家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搬進來的。不用付房租,而且很自由,這樣的地方可不好找。儘管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我時刻都在擔心著被突然出現的房東趕走,但想要省錢的心理壓倒了一切,也就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
「謝,謝謝啊!」
「小光也很生氣。」她似乎有點懊惱,「可我沒辦法,我又不是故意要喝醉。」
面試結束了。
「說說原因。」
蘇珊娜帶著她的布衣櫃來到了這裏,而且一來就沒想走,其實我們一開始就應該意識到這一點的,但是,畢竟她也有權住在這裏,我們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可以拒絕她的加入。
這個回答非常地老實,因此也沒有任何意義。
王淳和劉健也跑了出來,驚恐地看著小光這次壯舉。「我們勸過她。」兩人無奈地說,幾乎是異口同聲,「但是她根本不聽。」
小光久久地沉默著。她是在思索為何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還是壓根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我卻無從得知。本想告訴她豆子現在和我在一起,但出口的話卻是:
「幫我跟豆子的爸爸說一聲,車子在河北的一個修理廠。警察知道具體在哪裡。請他自己去取吧,對不起。」
「大掃除啊——幫忙啦!」
「我愛他愛得發狂,但他是個人渣。」蘇珊娜傷心地說。「跟他分手以後我一個星期沒吃東西,一下瘦了六七斤。」
「沒事沒事。」劉健撓了撓頭。「在說張智勇哪。」說完轉向我,「其實你這麼大反應也沒必要哈。世界上這種人多了去了。只能說,這傢伙的為人處世……有那麼一點特別。」
「我沒問你!」我憤怒地喊回去。
不過,這個蘇珊娜,她的身上還的確有某種東西。比方說,她很會穿衣服。她穿衣服的時候一點也不介意顯露出自己粗粗的胳膊和小腿,這反而使她顯得很迷人。她從來不會按照季節穿衣服,五月初的時候,她已經穿上了絲質的連衣裙,腳上卻還是羊毛靴,同時瑟瑟發抖地裹著一條羊毛披肩。另外,她還很會化妝。事實上,她的化妝技術達到了「令人敬畏」的級別。她的眼線和唇膏就像長在臉上一樣自然,我甚至從未看見她卸過妝,她只是迅速地用吸油紙整理已經糊了的妝容,然後隨隨便便地再塗上一層。
心情不好的原因……我猜想我能得到這份工作。而我,不管我多麼厭惡那個自以為是的TVB大叔,當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我被錄用的時候,我還是會說「謝謝」。
「不清楚。」這孩子滿不在乎地回答,「我跟她不太熟。她一直在國外。」
豆子拒絕回家。這一點我倒是早有預料(其實我只是出於本能,預料了最糟的結果),不過,張智勇也沒有什麼實質性行動。畢竟他已經買了房,大概很快就要搬走。我看著新聞上說,五月的房價又迎來了新一輪的上漲(漲了百分之三十),單單這一點,也許就能讓他變得比較善良。
但我就是收不住嘴地繼續胡謅,「當然,也有小時候不喜歡,現在還是不喜歡的東西。比方說南瓜,胡蘿蔔。因為胡蘿蔔素。身體拒絕胡蘿蔔素。總之,人的身體是一個很複雜的系統。很多東西,比方說同性戀……你怎麼知道小光是同性戀?她跟你說的?」
緊跟著又加了一句:「房子歸我媽,我歸我爸。」
我把電話掛了。
「哦。」我說。
「你有沒有發現,很多小時候覺得很難吃的東西,到長大以後,就會變得很喜歡?我小時候很討厭吃的東西多了,韭菜,苦瓜,豬肝,啤酒。現在沒了這些我都不知道怎麼活。」我無聊地說。
「當代大學生總有一些不切實際、好高騖遠的毛病,你打算怎麼克服這樣的心態?」
「嗯。沒事。」
我打開飯盒的時候,他忽然問我。
但豆子說:「我想吃火鍋。」
張智勇是最後到的。到了以後就闊氣地點了好幾個菜。「喝點啤酒嗎?」王淳試探性地問,結果被他很嚴肅地否決:「我、我從來不喝酒。」

9

我原以為她們會在草原上住一天,但我剛一進門,王淳和劉健就像新聞播報一般對我說:「蘇珊娜喝醉了。」
「哪人?」
「你們怎麼昨天就回來了?」我只好問,「我還以為你們會在那玩一天。」
「你在怪我那件事?」
不管他是怎麼做出的判斷,總之是對的。男主人出現在門口,拖著一隻合金旅行箱,好像剛剛從火星出差回來。看見我的時候略為吃驚,但很快便露出瞭然於心的神情。果然是商務人士。
這件事以將她送到醫院洗胃而告終。作為她的監護人,小光被叫了回來,付了醫療費。
直到敲門聲又一次響起來。
小光居然是跟自己的僱主借的車。這個事實不知為何讓我感到了一絲鬱悶。我是說,我之前沒有想到小光居然可以做出這種「社交行為」。成熟、老練、充滿自信地對不怎麼熟的人說:「把你的車借我用用吧!」她怎麼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況且對方又是這樣一個人。穿著昂貴的西裝,得體地請我把酬勞轉交。因為當面對一個人說「這是給你的錢」是不太禮貌的行為,有錢人們不知為何都這樣想。
而他就一直鍥而不捨地用力拍著門。
說是朋友,其實又不怎麼熟。情況是這樣:我搬進那套房子,是一個朋友的邀請,她告訴我說有個地方住得不錯,還不用出房租,爽快地把地址給了我。我搬進去的時候,她卻又搬走了,聽說是找了一份新的工作,或者是別的理由,我反正是不太清楚,本來跟她就不是很熟,從那以後,我們就徹底失去了聯繫。
「你怎麼知道!」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想法算得上另類嗎?我不知道。我小時候希望自己能成為歌星,或者希望能嫁給《茜茜公主》里的皇帝那樣的男人。事實是直到今天我仍保留著這樣的夢想,如果因為不可能實現就放棄,那還叫什麼夢想呢?
蘇珊娜長得並不漂亮。事實上,她有一張圓臉,一對肥腳踝,這兩個特徵讓她自卑,但她又會一天到晚老念叨著這點,好像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熱衷於減肥,自|拍,把自己的臉修得尖尖的發微博,同時又喜歡吃甜食,甚至喜歡吃紅燒肉。
「你是百分之百的異性戀嗎?」她吃完一隻咖喱卷,煞有介事地問我。
一推開門,一個戴著小丑帽、端著酒杯的人轟的一下跳到我面前,對我大吼一聲:「Happy Birthday!」
「我不記得了。」她吃吃地笑著,「大概是在某個朋友聚會上吧。我當時,你知道,剛剛跟那個人渣分手,但我還繼續住在他家裡,因為我不想租房子嘛。小光說我可以住在這,我沒當回事。我在那住得挺好的,你知道。可是過了沒幾天,他帶了新女朋友回去,兩個人當著我的面就做了起來。我差點沒把他們殺了,其實我已經去廚房拿刀了。可是我又想,為了這麼一個人渣實在太不值得了。然後我想起有個人留過電話給我,說我可以去她那住。我去翻手提包,發現那張寫了電話的紙居然還在。所以我打了電話,但也沒有馬上搬過來。我覺得這樣打擾別人也許不太好。」
蘇珊娜對不得不睡在客廳這件事有什麼不滿嗎?即使有,一開始她也沒有顯露出來。她很快地在沙發的旁邊支起了一隻布衣櫃。
我不肯定是不是非得這樣做,但還是點了點頭。這是對小光的一種背叛行為,但我也有一種感覺——不能拒絕蘇珊娜。因為她穿著一件鮮綠色的小襖,腳下趿著一雙刺繡的拖鞋,配上捲曲的長發,兩眼清脆欲滴。這真是難得一見、灼灼生輝的美貌啊,這樣的美貌足以催生出美德,一個足夠漂亮的人,做什麼事都能被原諒。
像她這樣的人居然能得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不過後來我明白了,其實這份工作很適合她。小光喜歡孩子,孩子也喜歡小光。因為孩子的判斷標準里沒有同性戀這麼一說,他們總是根據第一眼的印象決定喜歡誰。而小光就是他們第一眼就會喜歡的那種人。
「還沒想過。」我老老實實地說,「可能會結可能不會。」
事實上,那並不是一個什麼普通小孩,而是住在國際化高尚住宅區里,與一隻名貴松獅犬為伴的有錢小孩。
「結,結婚啊。」他用一種非常自然的口氣說。當然,人人都要結婚,這一點完全沒必要扭扭捏捏的。
「為什麼?」
這句話是突然出現在嘴邊的,而且不知道怎麼,就說了出來。說出來我才意識到,問題就是這個。住在這所房子里讓人感覺不到將來。也許明天就必須得搬走,也許會在裏面住上一輩子,這樣一天天住下去,時間便令人困惑地纏繞在了一起。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警察同志,你、你搞錯了。是他們要搬出去。我、我、我有北京戶口。」
「還行吧。」
然而我最後還是回去了一趟。
吃飯這件事還頗值得一提,不愧是IBM的員工,張智勇是通過高科技手段向我們提出了邀請。
「老是這麼解釋,我們也很困擾。」
說到這裏她咕咕咕地笑了起來,好像某種鳥類。
我把水杯里的水一飲而盡,回到了床上。夏天是快要到了,事實上,在這個歡樂得過頭的夜晚,夏天已經來臨。濕熱的空氣催發了植物,在夜深無人之際,蒸出濃郁的熏香。那種香氣對於人們來說卻有可能是種不祥之兆https://read.99csw.com……「我最喜歡夏天了。」小光的聲音里似乎含有某種祈求的意味,她在害怕……可她害怕著什麼呢?
「其實,不要也沒什麼關係。」她通情達理地說,「畢竟不值什麼錢。但是,那種款式的衣服今年又開始流行了。另外還有一串貝殼的項鏈,跟裙子搭配得很好,我每次一戴上它,就感覺到了海邊似的,我太喜歡那串項鏈了,和裙子搭配在一起,馬上就能去海邊度假,其實我正要去海邊度假……」
這麼多天的失蹤終於有了答案。
「你說什麼!」我不由得大喝一聲。
我還未來得及接話,電話已經掛斷了。
這間屋子裡最終只留下我一個人。但是我沒有哭。我這輩子就從來沒哭過。
但是,就在小光和蘇珊娜還沒有搬走的時候,房子里多出了一個絕對意想不到的新住客。
「是啊。」我點點頭。
這幾天,他臉上都是一股喜氣洋洋的神態。他買房了!在這個房價飛漲的時代,他已經得到了幸福!有時跟我打個照面,他的面部表情也會有一點微妙的變化,一種睥睨的、帶有蔑視的神情,從他的臉上恰到好處地一掠而過。
一隻小巧的化妝包被拎在她手上了,緊跟著,一套居然還不怎麼皺的小洋裝也出現了。蘇珊娜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整個人像被撒了金粉一般神采熠熠。這一切簡直太神奇了。我是說,變得漂亮。對有的女性,比如我來說,要將自己收拾得曲線分明、女人味十足,那簡直是尷尬的。可對於蘇珊娜來說,這一切是這樣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而且並不是十分特別。」王淳深表同意地補充道。
「那我可是要報警了。」

10

據說松獅這種狗曾是皇帝的獵犬,漢武帝就養了好幾百頭。
「你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我又一次絕望地問道。
「滾、滾出去!」張智勇大吼了一聲。我站在門廊里換鞋,驚得差點摔了一跤。
「因為……人不可能總是住在這種地方嘛。」我想了一下,「住在這裏,感覺沒有將來。」
警察用一種困惑的眼神打量了張智勇良久,應該是在想這人腦子是否正常。
「嗯。」
「考慮考慮。」劉健接道。
他們走了之後我才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為什麼一定要找工作?」
「你們這兒是租的房吧?」
發現有事情不對勁,是我回家以後急著上廁所,但打不開洗手間的門。敲了好幾下,喊著「快點」,差點就報了警,裏面的人卻無動於衷。然後我忽然聽到嘔吐的響動,叫了劉健(他塊頭比王淳要大一些)強行撞開了門,就堵到蘇珊娜正跪在馬桶邊,一粒一粒地吞著什麼藥片,一邊吞一邊反胃地大吐特吐。

4

「你們太不像話了!」回過神來以後,警察說,「這屬於非法侵佔他人財產,知道嗎?」
「也不是。」小光說,「沒這麼想過。但你這麼一說,好像這個理由也不錯。」
這簡直是侮辱人嘛!
大概是最後一次問了,大概。

7

無論如何,我就在那套房子里住了下來。光華里一百三十二號,光華里小區,一套頂樓的大三居。
如果找到小光當然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問題在於,她好像和蘇珊娜一起消失了。
這就是那頓飯的大體內容。說實話,這件事令我噁心透頂。我不喜歡蘇珊娜,也不喜歡客廳里被吐得一團糟,尤其不喜歡清理別人的嘔吐物,可是……張智勇這樣也太過分了。在這之前,大家都平等地對這個空間不享有任何主權,可是他這麼一番折騰,我覺得自己平白無故就低人一等——沒準這就是他的目的。
想到張智勇看到這一切的反應(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孩!還有條狗!),我們兩人不禁在大熱天打起了寒戰。是誰的責任一下子變得無關緊要,當務之急是,怎麼才能把這孩子弄走?我和劉健熱烈地討論,與此同時,被討論的對象非常鎮定地坐在沙發上。愁眉苦臉的松獅趴在他的腳旁。
這下我知道了,他就是傳說的中的「外賣兒童」。豆子收集的外賣餐單就和冒險島遊戲的卡牌一樣五花八門。既有兒童們喜聞樂見的必勝客、漢堡王,也有一些堪稱冷門的選擇,老媽兔頭,姐妹烤魚,最佳風味牛雜湯。
哦。呵呵。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繼續悶聲不響地猛灌啤酒。忽然嘭的一聲,就完蛋了。每次喝高都是這樣嘭的一聲,就好像被人用充氣大鎚狠敲了一下腦垂體。
簡直就像卡特琳娜颶風現場。
「什麼樣的小孩?」我問,「事情多嗎?」
不知為何他又嘆了口氣。
「為什麼?」
入職前要不要參加什麼培訓?培訓內容是否就是看一部部的TVB劇集?直到可以熟練地使用以下句式:
「我想結婚。」
我嘆口氣,收拾了它吃過的吉野家飯盒,下樓扔垃圾的時候,順便去小區里的小賣部買了一袋蘋果。
當然不可能有什麼租房合同。警察也驚呆了!住房不用交錢,房東永不上門,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事!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個什麼表情,但小光,在我明白的那一刻,她也明白了。我們之間的互相了解遠比彼此願意承認的要深。
「小光告訴我的。她說這套房子誰都可以來住,不用付房租。」
蘇珊娜是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鬼天氣來到我們這裏的。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屋裡躺著了。豆子把他的蘋果電腦擺在膝蓋上,正在上網。小豆子在角落裡吃著一盒吉野家的外賣。原來松獅是喜歡吃米飯的,我忽然想起來。

12

男人稍微思考了一下。「你跟她說一聲,車不用急著還。」
小光在音樂節上開車撞到了人,受害者幾乎當場死亡。而她沒有留下救人也沒有去自首,而是開著那輛超大馬力的賓士車,跑得無影無蹤。
他睜開眼睛。
哦。我百無聊賴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是倒在塑料的一次性杯子里,一切都有種廉價的味道。豆子提出要喝啤酒,我想了想,也沒拒絕。倒是他自己喝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人類怎麼會發明這麼難喝的東西?」
是去看孩子。小光顯得很不好意思,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小孩。
「我覺得住在這裏挺好的。」豆子固執地說,「你搬走的話,我一個人住這個房間。」
「說定了。」他扁著嘴,委委屈屈地說出了這麼一句,然後,轉身跑了。
作為事件的主角,蘇珊娜倒是非常平靜。她從醫院返回,穿著一條藍白條紋帶有手工折花的連衣裙(像一件豪華版的病號服),軟底拖鞋,露出青白色的腳腕。一回到家裡,她就一下躺在沙發上,臉衝著沙發背,背對著我們,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
我走出看守所大門的時候,那個警察跟了出來。我過了好一陣才發現。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蘇珊娜的布衣櫃內部。嘩!我在心裏讚歎道。
小光的聲音忽然打了住。
屋子裡一股酒氣。張智勇在客廳里大發雷霆。
和上次一樣,我的工作仍然是上網。豆子在另一台電腦上專心致志地玩著遊戲。六點的時候,家長還沒有回來,我們依例叫了一份外賣。他要求吃香辣蟹和炒年糕,我沒看出什麼反對的理由,反正是他付錢。這孩子很有錢。
「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可,可以結婚了。」對方見我沒什麼反應,好像也有些興味索然,「和我結婚,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需要干點什麼呀?」我問。叫做「小豆子」的松獅犬悶悶不樂地看著我。要是有愁眉苦臉大獎賽,它那張臉一定可以輕鬆奪魁。
「大概是吧。」小光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統統打成一個包裹,聖誕節禮品大派送!」
但是豆子還有話要說。在能說出來之前,他沉默著。小豆子在他的腳邊轉來轉去,似乎在尋找一隻不存在的蘋果。
當我認出了那人是誰的時候,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張兄,你這是幹什麼!」好半天我才想起來吼回去,「今天根本不是我生日!」
我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
「我有個客人要來。」
「你是小光的女朋友嗎?」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考慮到他的年紀,這句話算得上不同尋常。
然後,他用力拍著洗手間的門,喊道:「林佳美,有人找你!」
警察又嘆了一口氣。
蘇珊娜的布衣櫃還擺在原來的位置。不知為什麼,這天看起來,這柜子顯得平淡無奇。布料上落滿了灰塵,黯淡的織花、灰濛濛的支架,只給人留下一個印象:這是個虛張聲勢的冒牌貨,僅此而已。
「他說來找你,就給他開了門。」劉健十分無辜地抓著後腦勺,「怎麼辦呢,要是要張智勇看見……」
因為畢業將近,那段時間我不得不一直不斷地在找工作,有時候一天要參加兩個面試。
「佳、佳美。」
然後,我們聽見他在屋裡跟中介咆哮:「你、你們必須負責!不然我、我、我——告你們!」
「不回。對了,那人來過。」
當時,那套一百多平的房子里住著五個人。兩女三男。我,小光,女性,我們合住一個房間。我大四,小光似乎剛剛大學畢業,從事什麼職業我是不清楚,但她不會在正常的點出去上班,經常穿著厚厚的衛衣褲在在屋裡走來走去。另外三個男的,王淳和劉健住一間屋,但又好像不是同性戀。唯一會在正常的時間出去上班的是張智勇,這似乎賦予了他某種特殊的權利,得以獨佔那套帶陽台的大主卧,我們想晾個衣服什麼的,都要經過他的房間。
「沒有人來趕。」王淳說,一邊說一邊露出他那憨厚的經典笑容,彷彿一切事情的發展都在他意料之中。
「平時在網上賣充值卡。」
小光是個同性戀。這一點,她從來都不掩飾——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隻小巧的鼻子,鼻尖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細得有些過分的小腿上套著長襪子,看上去就像一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北歐少年。她很喜歡各種小動物,但又有哮喘,所以不能養。除此之外,小光還是個大胃王。有時候她很晚回來,會把我從床上搖醒,懇求我跟她分享一個披薩,一份意大利麵,或者水餃、烤翅、關東煮,甚至有一次帶回了一整隻九寸的芝士蛋糕。作為交換,我會燒開水,用茶包和咖啡伴侶做一壺奶茶,或者直接泡上幾袋速溶咖啡。大半夜地吃著油膩的食物,喝著滾燙的茶和咖啡,這樣的事情多少顯得有些詭異。但小光表現得這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她乾淨利落地把食物捲起來塞進嘴裏,風捲殘雲般解決完一大半。吃飽喝足以後,她像只貓一樣滿足地拍拍肚子,有時候不刷牙就回到房間去睡覺。我喜歡小光,這似乎是一件更加自然的事。當然啦,不是那種喜歡。
我想把豆子送走,卻沒有他爸爸的聯繫方式。而且我完全記不得他家住在哪裡。那個小區的名字似乎與某種植物有關,但這種記憶有屁用。
這句感嘆的聲音太大,王淳像個消防隊員似的,一下從屋裡沖了出來,神情緊張:「怎麼了?」
達摩利斯之劍砰然落下。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
我當時的形狀想必很奇怪。頭上戴著一頂漁夫帽,手上是橡膠的長手套,提著一隻漆桶:我要把沙發九_九_藏_書後面的那面牆漆成綠色。
我睡不著,但又不想出聲,更不想和小光說話。因為她剛才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我。不,我不是指她說她要和蘇珊娜一起搬出去,那件事在我腦子裡始終缺乏真實感。刺傷我的不是她的某句話,而是她說話的語氣……也許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已經將小光看成了這場鵲巢鳩占事件的同謀,看成了自己在這個事事不如意的世界上的最忠實的夥伴。但她說得沒錯,人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住上一輩子。不勞而獲雖然是件美妙的事,但如果習慣了這種心理狀態,就有可能發生什麼糟糕的事。自從搬進這座房子,我自己也有種諸事不順的感覺——但這沒準只是種杞人憂天的心理而已。
「叫了牛肉飯的外賣。也給你叫了。」豆子說。
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再見到小光,會是在這樣一個場合。很久沒見,小光倒也沒有更瘦,只是臉略略有些浮腫。兩隻手交叉放在桌上,只有這雙手,顯得分外地蒼白。看守所一定沒有垃圾食品吧……我脫口而出:「本來想給你買披薩可是……」
後來我接到了蘇珊娜的一個電話。那似乎是件很遙遠的事了。
「不。」
看著她這副樣子,我也明白了一大半。大概總是爭風吃醋這類的事情,這種事情發生在音樂節里簡直太正常了。因為荷爾蒙的平均濃度高於正常水平,大家總是非常容易萌生愛情,搞出點風流韻事。我猜,大概是有人向蘇珊娜表白了,但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想象一下當時的情形,那人不知怎麼惹火了小光(也許就是灌了蘇珊娜很多酒),應該是個男的吧,我想。
「嗯,借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她說車弄壞了,在修。」
事實上,我和小光討論過彼此成為情侶的可能性。
「我——靠!」
「誒?」
正因為我是這樣一個人,所以,儘管磨磨蹭蹭,我還是敲開了張智勇的房門。他似乎早有準備。「請進!」口氣非常有禮貌。
天氣有點熱了,夏天即將來臨。
「沒準是被張智勇嚇跑了。」劉健忽然嗤嗤地笑起來。
「可我真不會看孩子……」
我停下,看著他。他倒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掏出一根煙問我:「抽嗎?」
「不是。」
「這個嘛……還沒有認真考慮過。」我有些尷尬,「啊,這個,將來的事情想多了也沒用,但是,確實應該想一想,嗯,待會就回去想想……」
但我腦子裡縈繞的聲音,卻是一部不知道什麼電影的尾聲,放蕩的姑娘們穿著雞尾酒裙,嘻嘻哈哈地到遊艇上去:
「我,昨,昨天,剛剛,買,買了個房子。合同已經簽了。」說完這句話,他開始熱切地看著我,嘴角微笑的樣子仿若充滿希望的秋田犬。
我心情不好。很想罵人,或者跟人吵一架,尤其的一點是很想哭。而心情不好這一點,也是後來才慢慢察覺到的。一開始,我只是飛快地走到了地鐵站,到了站,卻不想去乘車——如此而已。
「嗯嗯。」

5

那一刻他的眼神放射出晶亮的光芒,顯示出剛才的所有迂迴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這一刻,他將要拷問我的靈魂。
我沒有指責他。指責他未免也太無聊了。他拉著豆子的手出了門。豆子一聲不吭,我本來想說聲再見,但還是沒有。
她在返回修理廠取車的時候被捕,證據確鑿,判了五年。
他神情複雜地看著我,打開電腦桌下的抽屜,遞給我一疊外賣單。
「我勸過她不要去取車,可她不聽我的。車是她親戚的,她一定要還。」

17

「本來是這麼想的啦,但是,出了點小狀況。」
我很想問他「你什麼意思」,但跟一個舌尖嘴利的小孩子鬥嘴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合算的事。更何況對方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孩。並不是我對有錢人有什麼偏見,但比起沒有錢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更容易自命不凡和粗魯無禮,這總歸是個事實。
她允許小光將無窮無盡的愛投射到她身上……說到底,她也並沒有做錯。
「普通小孩吧。」小光撓了撓頭。「六歲,叫豆子。」
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問題,但蘇珊娜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她沒有回答問題,卻吭吭哧哧地笑了起來,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之後的幾個問題倒也無關痛癢。就在我覺得這場面試即將有驚無險地結束,忽然,他將面前的簡歷一合,出其不意地問道:
張智勇要搬家了。
「你媽多大?」
從基本面上說,我不是一個特別喜歡逃避的人。
「那我再問問別人。」小光這句話一出口,我立刻意識到,她其實沒有任何別人可以去問。
小光卻沒有立即回答。事實上,她久久地沉默著,沉默得都快超過了正常人類所能忍受的範疇,我端著水杯,幾乎在考慮給她找個醫生。但是,當我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又一次開口了,這一次聲音放得更低,但在黑暗中還是清晰可聞。
「很貴的。」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我問豆子。和小孩子討論這種問題,大概是出於當時某種絕望的情緒。
豆子,背著他的大號書包,帶著一隻蘋果電腦,還有他的松獅狗小豆子,一起住了進來。
「怎麼?去哪兒?」
沒有回答。這兩人在專心致志地走路,神情和姿態都莫名其妙地讓我想起一隻窺探著蝴蝶的貓。
「可惜,小豆子喜歡吃蘋果,最好是煮熟的蘋果。」他失望地說道,那表情活像一個無奈的父親,「我明天去買一些。」
他略略考慮了一下:「那請你告訴小光,車的事沒關係。我最近不需要用車。」
張智勇搬走那天,我們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每個人」,其實也只有我,因為事實上,劉健和王淳對這件事毫無感覺,豆子對這個人漠不關心,小豆子則一如既往,愁眉苦臉地一邊啃蘋果,一邊看著他拖著箱子,打開了樓道門。
「她讓我別去取車,但我還是想把車還給……不是她的錯。她實在太緊張了,因為我們遇見了她前男友,我本來想下車看看……」
沒有Party,沒有蠟燭,沒有人說「生日快樂」。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感覺天在慢慢地黑下去——我人生的天空。
蘇珊娜並沒有追問。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刷地一下,拉開了她的布衣櫃。
那真是一個不錯的春天,雨水很多,洗掉了楊樹上的絨毛,以至於空氣中的飛絮都幾乎絕跡。這個利好現象是小光第一個發現的。因為她有過敏性鼻炎,空氣里的絨毛一多,她就會阿嚏阿嚏地連續打起噴嚏,直到噴出鼻血。也正因為如此,那個春天,對小光來說如同一件出乎意料的禮物。有一天,她高高興興地帶給了我們這個春天她的另一件禮物。至於那件禮物會給她的人生造成多麼毀滅性的打擊,在那個春天,還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從蘇珊娜的衣櫃里再次借出洋裝和化妝品,最後,還是這樣做了。拉開拉鏈的一霎,劉健忽然也從他的房間里走出,我嚇得一顫,就跟做賊被抓了個現行。
張智勇嘻嘻笑著讓到了門裡。是不是我的生日,這根本無關緊要。後來我才知道,他那時候已經灌下去了大半瓶的紅酒,還吃下了四對左右的奧爾良烤翅,幾乎整張Pizza。簡單地說吧,那天他們在開一場Party,小光和蘇珊娜做東,從必勝客叫了足有十人份的外賣,還包括三瓶德國紅酒。Party的主題,沒有,完全是興之所至。至於剛剛自殺過的人適不適合舉辦什麼Party則沒人關心。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有點失望。然後,他頗為認真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
他自己點燃了那根煙。「你朋友?」
「好熱啊。」豆子說,「夏天到了。這屋裡空調能用嗎?」
門口站著豆子。
「……好吧。」
「什,什麼?」我完全沒留意到自己也變得結巴了起來。
相比于蘇珊娜精心策劃的豌豆公主一般的亮相,小光則顯得有些窘迫。她不能邀請蘇珊娜睡她的房間,因為,她們還沒有開始正式地「約會」。而且,那房間里還住著一個我嘛!所以蘇珊娜只能睡在沙發上。而她,因為近期經濟窘迫,還沒有把沙發後面的那面牆漆成綠色。
之前讓我困惑不解的問題也一下清楚了:為什麼,警察可以在修車的地方把小光抓個正著?雖然這是正常的,但總覺得超越他們的智商。
這句話似乎傷害了他。他看也沒看我一眼,招呼了一下小豆子,就出門了。直到天擦黑才回來,看樣子已經吃過飯——沒給我帶。
「我想在家照顧她一下午。」小光央求地對我說,「能不能請你再給我代一次班?」
算起來這孩子離家出走也有好幾天了。在這好幾天里,既沒有警察找上門,也沒有人聯繫我。也許根本沒有人關心他在哪裡,在幹些什麼。也許他爸爸早就知道啦,這孩子扔到哪裡都能存活,收藏了那麼多外賣單,總歸不會餓死。
「我想也不是。」他撇了撇嘴角。
不知他對我的回答是否滿意。
「我很喜歡小光。」她總是很認真地說,「我也非常信任她。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如果我是個同性戀,我一定會跟她私奔,跑到國外去結婚的。可我現在還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這就是唯一的問題。」她說著,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但在下一秒就咯咯地傻笑起來。
從男人手裡接過了三張紅票子,我頗為吃驚。我沒想到帶小孩會有這麼賺錢,考慮到整個下午我除了上網什麼都沒幹,這份工作真是讓人嫉妒得想放聲大哭。
起身倒水的時候路過了小光的單人床,她喊了我一聲:「佳美!」
說到這裏,她猶豫了起來。畢竟,她不知道我知道多少。而且她也在考慮,把這一切告訴我——一個完全無關緊要的人,是不是值得。
我進門的時候,她正戴著一個報紙做成的三角帽,還有一副遮掉半張臉的大墨鏡,把掃帚綁在撐衣桿的頂端,努力地掃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彷彿為了配合對方的評價,小豆子伸出了松獅特有的藍舌頭,露出一副血統高貴者慣有的蠢態。
也許是我回答得太過乾脆,豆子錯愕地看著我。一秒鐘,兩秒鐘。我似乎聽到了樓下汽車發動的聲音。
「人生呢,最要緊是開心。已經發生的事,想他有什麼用呢?……來你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面吃。」
「你有蘋果嗎?」發現我醒了,豆子急切地問。我搖了搖頭。
「謝謝。」
「那你說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反問道,「小光呢?」
「嘖嘖,真是精英家庭。」

14

那天晚上我沒卸妝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一張臉油光發亮,慘不忍睹。

15

「她老是懷疑我爸有外遇,所以找人看著他。」
原本在洗手間洗衣服的王淳和劉健迅速躲進了房間。半天時間,這兩人已經洗了不下二十件衣服。掛在陽台上,滴答著水,場面極為壯觀。
「失敗。」
他認真地巡視了一遍我的簡歷。「學校不錯……為什麼想來我們店工作?」
「什麼事?」
「不,不認識。但是……」他訕訕地說,「但是這樣子,總是太過分了嘛!」
「嗯。」
遺憾的是,事實的確如此。
很想揪著這個小鬼的頭把他暴cei一頓,但是,小豆子警覺地「呼」一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