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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倫球事

英倫球事

作者:胡曉旭
上世紀後半葉,英國足球流氓文化興盛一時,各個俱樂部都有自己的極端球迷組織,即所謂「Firm」。球隊負責場內,這些組織則負責場外,每到比賽,球場內外皆是一場惡戰,同城死敵球迷之間的對抗尤甚。倫敦各級聯賽球隊眾多,最著名的是熱刺與阿森納的北倫敦德比,一到兩隊相遇,大批警力就騎馬上街,在各個路口嚴密設防,唯恐出了岔子。最臭名昭著的莫過於西漢姆聯和米爾沃爾隊東倫敦德比,多年來雙方足球流氓團伙間總是棍棒相向,慘烈之極。電影《Hooligan》就是反映這兩隊球迷恩怨的佳作。
愛看足球的人多,踢足球的人更不少。倫敦市內,公園的密度極高,有公園就有草坪,有草坪就有人踢球。數園之中,我獨愛攝政公園,那裡無愧於踢球愛好者的天堂。記不清有多少個周末,我睡至中午,一睜眼便興沖沖提著鞋子褲子球衣奔去坐公交車,在群魔亂舞的卡姆登鎮胡亂吃點東西,又向西直奔攝政公園。公園西北角有一塊巨大的草坪,大得能容得下十來個球場,專門給全倫敦的踢球者用。周末人最多,從兒童到老人,各自遊戲,其樂融融。在我看,那些稚氣未脫的小孩的比賽最為吸引人,英國重視不同年齡段球員的培養,孩子們也有自己的正規聯賽。小球員們平日訓練有素,一舉一動無不一板一眼,有模有樣,配備專業裁判,比賽氣氛認真而嚴肅。那些父母們則牽著自家的狗帶了躺椅和零食,時站時坐,圍在場邊給自己的孩子加油。看他們奔跑或是進球,看他read.99csw.com們歡呼或是跪倒在點球點上大聲哭泣,把歡笑與淚水託付給自己球隊的勝利與失敗,初步領略到人生的樂與苦喜與悲,旁觀者除了感動,唯有感想兩點:一,自己有朝一日若有了孩子,有什麼理由去阻止他們去踢球呢?二,英格蘭隊雖多年大賽低迷,但永遠不會是足球弱國——那裡有那麼愛足球,踢足球的人。
到了蘇格蘭,球隊間的對抗又多了宗教歷史王權的分歧,格拉斯哥市內凱爾特人(Celtics)和流浪者(Rangers)的德比「Old Firm」,其意義恐怕早已經遠遠超越了足球,更像是不同族裔間的戰爭。凱爾特人的支持者多為愛爾蘭後裔,信封天主教,支持北愛爾蘭和蘇格蘭獨立;而流浪者的支持者則是多為支持女王的英格蘭人與蘇格蘭人,信奉新教。凱爾特人和流浪者各自的球迷之間相互傾軋,彼此敵對,老死不相往來。前者球迷喜歡自問自答:「You know the difference between an orange and an apple?You can』t get an apple bastard!」(「Ranger」音近「Orange」)後者則質問凱爾特人球迷,「The famine is over,why don』t you go back to Dublin?」(暗指19世紀愛爾蘭大飢荒時逃亡蘇格蘭的移民)。
同在一所大學的友人Francishttps://read.99csw.com是奈及利亞後裔,目睹近年來中國在非洲日益增長的存在感他頗為好奇,對中國萌發濃厚興趣,我倆在球場上相識,很快成了朋友。閑時聊足球,忙時談中國,唯一的不同是他是槍手死忠。後來他邀我加入了Facebook上一個名為「Jumper for Goalposts」的足球群組,每周兩場,都在攝政公園。群組建立三年有餘,組員將近100人,來自社會各行各業,有固定人員組織比賽,確定比賽人數,分好隊伍,準時準點開球。賽后還會在群里回顧一番。在倫敦的最後幾個月,我每周必去。開始的時候,我深深苦於比賽強度之高,對沒有速度沒有技術只有身體的自己一直是極為嚴峻的考驗,只能死死把自己壓在後防線上動彈不得。我屢屢犯錯,卻能獲得眾人的指導和鼓勵,雖然累,但也覺得振奮。後來踢得多了,摸透了一些人的特點,自己就在不知不覺的進步中感受到沉重的身體靈巧了不少,體力也得到了提升。
和人踢球也是一門學問。首先要挑好對手。英國自詡紳士與淑女之國,即使在足球場上也不忘記展示其優秀品質。大多時候,踢球的雙方非常友好,賽前要握手,賽后更要握手,還要表揚對方踢得不錯。倫敦國際友人眾多,攝政公園更是吸引了很多外國人前來切磋技藝,踢得多了,便能判斷來者方向,在這種條件下,人無法拒絕成為一個文化決定論者。北歐人都人高馬大,愛好頭槌,技術粗糙;南歐人腳法細膩,但不免動作有些花哨https://read.99csw.com;東歐人基本功最紮實,速度身體俱優,就是差了點禮貌;穆斯林友人整體業務素質較高,只是防守比較黑暗;亞洲人里,日韓球友團隊意識極好,小配合小技術強悍,身體對抗偏弱;中國人則是不同球員之間水平相差最大,基本功差和體力偏弱是通病,優點則是熱情有加,球風高古,整體印象套用那英的話說就是:辨識度比較高。
我喜歡足球,得益於飛躍重洋終究是抹平了時差,我漸漸變成一個酷愛足球的人。球隊如人,什麼樣的人喜歡什麼樣的球隊,這幾乎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真理。阿森納的支持者里不乏喜歡足球的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熱刺的支持者大多是當地的猶太人;資歷老的切爾西球迷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保守黨和女王的支持者;而西漢姆聯和利物浦可能代表了最純正的工人階級品味。喜歡足球,就能碰到許多來自不同國家喜歡足球的人。西班牙友人Nico,生在馬德里長在首府中,是個馬克思的忠實信徒,對弗朗哥政權恨之入骨,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的狂熱支持者,用中文講便是個大大的「西奸」。他自然是巴薩球迷,也成了我最忠實的看球夥伴。Nico有一美國朋友Nelson,則是忠實的皇馬球迷,兩人互通學業,平日里形影不離,說話做事彬彬有禮,一道看球時則馬上人格分裂,寸土必爭,毫不相讓。二人時而惡語相向,互相鄙薄,「西奸」總愛拿美國友人國籍說事,嘗曰:「你們大美帝呀總是這樣,自己犯規不管,別人碰一下你就要死要活。整天對他國人九*九*藏*書權指手畫腳,自己在中東諸國作姦犯科卻視而不見,比弗朗哥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後者則一臉無辜,慢條斯理地說,「沒必要扯那麼遠吧,這他媽只是個角球啊!」
英國人好運動,好足球。但要說人人喜歡足球,恐怕也不妥。足球是工人階級的運動,它不光代表速度,激|情,肌肉與衝撞,也是粗俗、暴力和酒精的代名詞。
其次是要找好隊友。記得有次踢野球,一群不知來自何處的阿爾巴尼亞人佔了隊伍半數,開場之後便無奈發現自己與一幫「完美主義者」為伍,哪怕犯一點點小錯,就有人迅速提出嚴厲批評,半場之內己方球員被無端指責無數次,非阿裔無人倖免。指責完我們后他們便開始內部指責,喋喋不休,令人無言。更為過分之處在於他們並非用英語,而是用類似於義大利語的母語開罵,讓我們身處尷尬之中,卻始終找不到方向。半場過後我們盡數離開,留下他們在那裡吵鬧著散發出一陣陣的浩然正氣。隊友憤憤不平地罵:「怪不得這幫孫子天天打仗!」妙就妙在我們隨後馬上加入了一群日本人踢球的隊伍,瞬間那種清風拂面的感覺彷彿是從第三世界國家來到了第一世界國家,令人受寵若驚,久不能忘。
英國的足球比賽大多在周末,每逢比賽日,城市裡到處是趕路的球迷。往北開的Piccadilly Line里擠滿穿著紅白色球衣的阿森納球迷,往南開的District Line里則是穿著切爾西藍色球衣的擁躉。若路過火車站,就會被從外地趕來看球的客場球迷問路。大街小巷的酒吧更是https://read.99csw.com早早開門,不到中午便人滿為患。酒吧如球場,球迷各自為營,若要傻乎乎地穿著自家球衣撞進敵隊球迷聚集的酒吧,就得面對公開的嘲笑和奚落,最終也只得灰溜溜地落荒而逃。遇到中立酒吧,球迷就各自守著一台電視,其間不斷嘲諷對方几句,像鬥嘴的孩童。最有趣的場面則是,前一場主隊的比賽仍未完,后一場死敵的比賽便要開始,門裡是一撥人眼巴巴守著電視,門外則已聚集起了敵隊的支持者,若這時主隊比分仍是落後,那就得忍耐著門外傳來的譏諷歌聲了。
人身上的物理變化是最為直接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到了周末我的身體便像是在接受召喚,嚮往著攝政公園的草地,藍天,還有英倫三島上變幻不定的風和雨。我雖只踢了小半年,和他們也未能來得及告別就匆匆離去,但那些有關英國的足球記憶卻日漸清晰,常使人忍不住回憶。真想用老舍的口氣對那些熟悉的面孔們說一聲啊——「哼,希望有機會再到攝政公園去,在這草坪上踢他一下午的球!」
暴力的陰影揮之不去,不斷爆出的賭球醜聞,作為公眾人物的球星也常常有非分之舉,不僅給足球蒙上陰影,也使得球迷落下了「90-minute-bigots」的惡名。外人不知內情,只道英國乃現代足球之濫觴,足球乃國民運動,人民驕傲,可要跟那些生活優渥的中產階級聊天時,一開口便談足球,馬上就落了下乘,免不了被人暗暗嘲笑一番。我就犯過不止一次這樣的錯誤,後來經好心人提醒方才恍然大悟,迅速轉向橄欖球和園藝,雖一竅不通,但顯然穩妥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