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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的北淡線

青春的北淡線

作者:郝譽翔
在沙侖,沒有美麗的銀色沙灘,沒有蔚藍的大海,也沒有雪白的浪花,就連潔凈的貝殼和鵝卵石都沒有,這裏的大海和我們從故事書或電影上看到都不一樣。也或許,它並不算是真正的大海,淡水河在這一帶出台灣海峽,而留下了三面黑色的沙丘和泥濁的鹹水,所以那兒的浪也並不算大,它嘩啦啦地時而漲上來,時而又神秘地往後退,沒有人知道它究竟要退到多麼遠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平靜,波瀾不驚,但規律地一來一去、一進一退之間,卻又暗藏著可怕的漩渦,駭人地,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發出嗡嗡的迴響。
這一條秘密的鐵軌只有我知道,它通往想象的銀河。而想逃的意念從來沒有斷絕過,生活總是在他方。但有時它也會和現實世界的具體畫面合而為一,於是我總是離開家,背著小背包,就從北投站跳上一列北淡線的火車,然後一直往後走,往後走。
她在熒光幕上誇張的動作和表情讓我感到陌生,因為當她坐在講桌後面時,總是懨懨的,還沒有從冬眠中蘇醒過來似的,也很少從椅子上爬起身。而那一天的作文課也是如此,她自己一人靠著椅背發獃,想該給同學出什麼題目才好?那時的作文還得要用毛筆寫,教室中安靜到只聽得見大家在硯台上唰唰地磨墨。語文老師想了好久,才說,那就自由發揮吧,大家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不知為了什麼,我們老喜歡揀冬日的黃昏跑去淡水,而那時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海風撲在臉上一點也不舒服,又冷,又膩,又咸。但這或許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原來,我們在夏日也去海邊的,只是明媚的艷陽、穿著泳裝嬉戲的人群和閃閃發光的沙灘,卻全都被我給遺忘掉了,而如今,只剩下凄冷的冬日、蕭條無人的沙地和數不盡的招潮蟹,在我的腦海中磨滅不去。我聞得到它,也看得到它。青九-九-藏-書春的北淡線,在年少輕狂的歡笑之下,彷彿更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莫名又浪漫的哀傷。
如果沉到沙侖的海水裡,你什麼也看不到,因為這裏的海水多半是黯淡的,就算夏天的陽光照射下來,也無法把它穿透,反倒是會把所有的光芒都吸收掉了似的,只留下來一股鬱郁的黑。那黑,卻自有一種奇特的魅惑力,它吸引著我拉起裙角,一直要往大海深處走去,直到海水淹沒了我的膝蓋,一下子忽而湧上來,打濕了我的腰。海邊的風凄厲地颳起我的頭髮。我彷彿看到一八八四年秋天的早晨,法國軍隊就是在這兒登陸,和清軍發生一場激烈的血戰,潮汐的巨大落差把他們全都卷落到海里。我渾身又濕又冷,兩條手臂都在發抖,卻忍不住還想要繼續往前走。就在那混濁不清的海水之中,似乎躲著一雙手,它抓緊了我的腳踝,一直把我往那片神秘的大海拖去。我被魘住了。
我握住筆,眯著眼,窗外的天空發出蒙蒙的金黃,頭一回遇到自由寫作,我的腦袋卻反倒一下子被掏空了。思緒有如脫韁而去的馬,剛開始時,還不安地在原地吐氣甩頭,踢踢腳,但發覺果真沒有任何的羈絆之時,它便大起膽來了,越跑越快,越跑越野,連我都發慌了追趕不上它的腳步。我埋頭在作文簿上瘋狂地寫起字,毛筆尖劃過紙頁唰唰地響,墨汁染黑了我的指頭和手腕,也來不及去擦,因為我正在寫自認為是生平的第一篇小說,而且必須趕著在下課鈴聲打響以前,把它寫好。我連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到了後來,簡直就像是手中的一支毛筆在自動書寫似的,而我只能坐在一旁發愣。
就像許多台北長大的孩子一樣,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是在淡水的沙侖海水浴場。大海,從此不再是書上的彩色圖片,或是一個個黑色鉛字堆九九藏書砌起來的符號,它開始在我的面前真實地流動起來,有了呼吸,有了氣味,有了溫度,有了濕度,它一直流到了我的天涯海角。
我把簿子啪地闔上,感覺被徹底羞辱了。但回想起來,拿低分是公平的,我自認為生平的第一篇小說,內容迂腐到可憐又可笑。那時正流行大陸文革傷痕小說白樺的《苦戀》,而我不自覺地照章模仿,寫一個年輕時投入革命,卻在歷經創傷之後才終於返鄉的男人,在寒冬深夜走下火車,踏上故鄉的月台,大雪紛飛,落在他蒼蒼的白髮上,而寒悵的街道寂靜無人,兩旁睡在潔白雪中的屋舍,比起他當年離開時還要更加的殘破幾分,但物是人非,親友俱往矣,他已無家可歸,最後一人凍死在茫茫的雪地之中。寫到末了,我自以為寫得入戲,為之顫動唏噓不已,但老實說,十七歲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雪,更不知道革命和蒼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充滿了虛偽矯情卻不自知,難怪語文老師看了后要嗤之以鼻。
雖然是秋天了,天氣卻還是出奇地炎熱,秋老虎,絕望地要做出它離開地球之前的最後一搏。太陽斜射在教室外的長廊上,古老的木頭窗欞浮起了一層金粉似的塵埃,我看見語文老師慢吞吞地走過窗口,拐進教室的門,而她總是這樣的,臉孔上沒有表情,也很少笑,對於上課,她似乎比起講台下一群十六七歲的高中女孩,還要更覺得無聊。但她在教育界卻相當有名,畢業以後我還經常在報紙上看到她的名字,最後一次是在電視上看到她,正以退休教師代表的身份,對著攝影鏡頭,激動地爭取公教人員百分之十八優惠存款。
我們瞪著那一條鐵軌,一條生氣莽莽的黑色巨蛇,一路綿延到了天邊,不禁驚駭得笑了,然後迎著風,便嘩啦啦地對著鐵軌唱起歌來,不成曲調的,又叫又笑,喊到喉嚨都沙九-九-藏-書啞了,反正除了鐵軌以外,也沒有人聽得到,我們根本就不用害羞,也不會害怕。
這幅畫面或許就是我對於小說的最初認知。文字幫助我逃離此處,逃往一個不為人所理解或是同情的地方。他們甚至會對此不屑一顧。但我以文字鋪軌的信念既強大又盲目,也不知究竟從何誕生,只是從此以後,我只會把這一條路留給夜中的自己,而再也不曾在任何一個老師的面前袒露過,也不曾再在作文課上寫小說。
於是我們最喜歡跳上火車,一直往後走,往後走,走到最後的一節車廂,在車廂末端有一個小小的車門,把它打開,風便呼嘯著一下子狂灌進來。在門的外面又有一座小小的平台,才不到五十厘米深,三邊圍著鐵欄杆。我們在平台上坐下來,也不怕弄髒衣服,我的黑色百褶裙制服在風中亂舞,我把它夾入兩腿的中間,坐在火車的尾巴,然後把一雙穿著白襪和白鞋的腳,伸出平台之外。望出去,一條黑色的鐵軌就在我的腳底下,當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時候,鐵軌好像也就跟著激動了起來,化成了一條黑色的粗蛇,劇烈地左右扭擺,我幾乎可以聽見它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憤怒地追趕起這一列火車,好像要一口把我的雙腳吞掉似的。
車廂內墨綠色的兩排座椅大半是空蕩蕩的,如果上面坐著人,也多是些孤零零的老人,默默地瞪著窗外的景色發獃,要不然,就是一些頭戴斗笠的農夫,他們的腳旁放著一支扁擔,兩端的竹簍里塞滿了綠色的青菜。那些青菜都是剛從田裡拔|出|來的,一片片蓬勃深綠的葉子舒展開來,溢滿了整個簍筐。我們一走過去,葉子的邊緣輕輕擦過腳踝,就把那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和潮濕的青菜味,全都留在我們身上了,一直等我們走到了車尾,都還聞得到它。
我們不喜歡往台北城的方向去,而是要一https://read.99csw.com路向北,往島嶼邊緣大海和山的盡頭,好像從那兒就可以漂流出海,一直流到看不見的地平線之外。於是我們在車廂中跌跌撞撞地往後走,慢車一向搖晃得非常厲害,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全身的機械螺絲和零件都快要散開來似的,我們就這樣走過了一節又一節的車廂。因為這裏已經是北投了,遠離市中心,而大多數搭火車通勤的人,也都早在士林和石牌下車了,再過去,就是復興崗、關渡、竹圍和淡水,火車上幾乎沒剩下多少乘客,全成了我們的天下。
是的,我們聞得到它。那濕潤的黑色土壤,蒼綠色的草山,隨著海風依稀飄散的硫磺味,以及紅樹林的沼澤,淡水河口白茫茫的煙霧、沙灘以及大海。這一列火車從台北城出發,穿過了綠色的平原,貼著山巒前行,一路就來到了河口的出海處。它的車身沾滿了一路上的氣味。我聞得到它。這是一列如今已經消失了的,但卻還一直留在我鼻腔深處的北淡線。
然而,我卻又如此清楚地明白,這篇小說之於我的真實和熱情,我其實是把文字當成了一條黑色的鐵軌,一路往前鋪設直到天邊,鋪到了在我想象中那一座冬夜裡的火車站,一個孤獨的旅人站在月台上,大雪撲天蓋地落下,而他不知從何而來,又該要往哪裡去。就在那個炎熱的秋天下午,我的心中不斷飄起無聲的雪,幽靜而且寒冷。
當黑夜來臨,我們把零用錢全掏出來,湊在一起向小販買了上千元的煙火,立意要給十七歲的自己一個最美麗的沙侖之夜。我們點起了火把,宛如祭司一般魚貫地走上那一道如今已然坍塌的木頭平台,一直走到海的中央。黑色的海與黑色的天在眼前流成渾沌一片,天地鴻蒙,泯滅了所有的疆界,只把我們包圍在正中央。我們在平台盡頭蹲下來,放煙火,高空中炸出來一朵又一朵巨大燦爛的火花,而我九*九*藏*書們仰起頭望著,被震呆了也震啞了,卻忽然興起一股莫名的悲壯,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青春的臉龐上全掛滿了淚,連天地也要為之顫動。就在那一刻,苦澀的海水、咸濕的海風,一波波從黑暗中嘩然湧來,如泣如訴,也彷彿填滿了我們心底說不出口的虛無與空缺。
當下課鈴響,我幾乎寫光了大半本作文簿,劃下最後一個句點,把簿子交到講桌上,好像把自己也一併交了出去,滿身大汗虛脫又空無。我這才發現語文老師早就在下課前溜走了。我木木然地收拾書包回家,然而真正的痛苦才要開始,接下來的一周,我從早到晚凈想著那本作文,回味自己寫過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到老師終於批改完,簿子又發回到我的手中為止。我打開來,看見這篇作文卻拿到非常低的分數,極有可能是全班最低分,而評語只有一句話:這是在上課時間完成的嗎?
十七歲的我們,確實是被那片大海魘住了。幾乎每個禮拜,我們都要從北投跳上火車,一路沿著淡水河,經過那時才剛落成不久的鮮紅色關渡大橋,經過河邊綿延不斷的茂密紅樹林,往沙侖那黑色的懷抱里跑。尤其是到了秋天的末尾,我們從淡水一路晃到淡海,而那時的海水浴場已關閉了,海邊一個人都沒有,冷得人頭皮發麻。我們繞過沙侖的正門口,沿著一排鐵絲網,向左走到盡頭靠近沙丘的地方,那裡的網不知被誰剪出來一塊小小的缺口,正好可以讓一個人通過。我們從洞口鑽進去,穿過林投和黃槿,一邊跑一邊把鞋子脫下來,打赤腳,在冰涼的沙灘上狂奔起來,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比賽看誰最先跑到海水裡。而那時的沙灘上也還全是密密麻麻的招潮蟹,伸出泛紅的大螯,我們一跑過去,它們全唰的一下躲進了小小的洞里。洞口堆著可愛的沙土——在這一片看似死寂的黑色沙灘上,居然也蠢動著無數不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