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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圈的莫名世界

上圈的莫名世界

作者:巫昂
苗苗異常肯定,告訴我,穆斯林的男人,在家就是這麼愛孩子,就是會這麼表達感情,他們的內心非常溫柔、善感。
進村時,隊長王征同志就頒布了幾條紀律,前前後後,我只記得不能說穆斯林忌諱的詞,以及在房東家不能講黃段子。前者我是肯定可以的,後者實在忍無可忍,做夢時說了夢話,被同屋聽到,她們醒來一起諷刺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我也承認了。
她打算最多生三個,也許生兩個。我又請求她:「要是再生,分一個給我?」
這次深聊讓我們的關係更親密起來,有一天,只有我、小媳婦和房東太太在屋裡,三人聊什麼樣的體型對生孩子有幫助,房東太太過來,先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續而摸了一下我的胸,道:「你沒問題的!」
房東家的房子拆了一半,只剩下三間房,全成了卧室,最外邊那間兼做小賣部,羊圈還在,雞窩還在,如此甚好,中間的小院兒一角有棵樹,樹上掛滿了各種農具:鋤頭、榔頭、簸箕,等等。
再見到房東,那個沉默無比,常常坐在我們屋裡,只是為了聽我們說話,即便深夜也不例外的男人,我有了不同的感受。我覺得我們對他,他們的內心世界,了解太少,那裡面,興許有著阿爾罕布拉宮般的華美、幽深和豐富。誰說苦寒人沒有豐富的內心,內心並不是文化人的專利,山上的一塊石頭,飛過的一隻鳥,都有內心,我們無法妄測。
我也問小媳婦:「你打算生幾個?」她答說:「生老大,已經是婚後第三年才生出來的,醫生說她骨盆窄,生孩子困難。」
添置新房最大的動力就是兒子要結婚,娶了別人家女兒,人口多了,必須要有新房間來容納。房東家同一天,兩個兒子娶媳婦,花了十三萬,她說這裏面只有兩萬是自己的積蓄,其他都是借來的,能借到這麼多錢,在農村,算人品好的。目前還有債未還。
我和阿培,以及導演劉苗苗被安排到一戶人家,房東來領我們的時候,我心裏還有點兒怨恨他不夠帥,戴著小白帽的房東在前面走,幫我們提著行李的兩個當地小伙兒,就這麼入住了。村裡有五十幾戶,因為移民在進行中,省下了一多半,搬走的人家不單是雞和羊走了,人走了,房梁和屋頂,以及門窗也都拆走。所以,這是半邊村,房東家也不例外,他們因為兒媳婦剛生了新娃娃,地里的麥子還沒收,只好獃到明年初夏再走,但有一多半的家已經拆了,剩下三間整房。我們住在最整潔乾淨的一間,屋裡升了煤爐,取暖,炕燒熱了。
「我會生氣,」她不假思索地答道,「絕不可能https://read•99csw•com!」
本以為山裡會奇冷,冷得牙根打寒戰,不料熱昏頭了,我準備的棉褲、厚襪子、暖寶寶、戶外二十度以下專用的羽絨睡袋,和吃苦受難的心,都白整了。
開車上山非常考驗車技,我坐在攝影師白冬泉車上,一輛奧迪,底盤特低,他延安來的,什麼都不怕,踩著油門吱吱上行,幾次我都以為要被陡峭的山勢甩到溝底去了。然而,並沒有,真是遺憾。第一眼看到上圈,我覺得很眼熟,大概是很多電影裡頭要找個極度偏僻的景,就會給安排一個這樣的山村,差不多一個山頭上只有一兩戶,居民之間的關係孤僻極了,兩個婦女走出來,然後是一群她們生的娃,然後是袖著手的丈夫。
彷彿被蓋了紅頭公章,發了許可證,心裏有本能的竊喜。
你一定被我繞暈了,因為我的本職工作就是把簡單的東西繞暈,把讀者繞暈,帶著繞暈的小邪惡我來到上圈,這個西海固沙溝鎮的一個小山村。第一天,下午,天特別清朗,在清朗的天氣里上山,一個不停試圖說話的啞巴老兒坐在山樑上,他又老又閑,對著這幫入侵者哇哇大叫。我都不好意思了,在他眼裡,我們是一群什麼動物?
他們的田地在山對面,很遠,一條山路的大拐角處。田裡種土豆和麥子為主,這是傳統營生,兩個兒子在外打工,一個在銀川,一個在內蒙建築工地上開推土機,這是營生之二,家裡開了小賣部,賣最簡單的方便麵和飲料等物給同村人,這是營生之三,養羊,是營生之四。
有一天醒來,房東太太說,房東還在睡,他一向早起,很少大早上的還在睡大的。她解釋說:「昨天夜裡,他去打野兔了,先是打了一隻逃掉了,又等到半夜,才又打了一隻。」
第二天,所有人見面,互相問:「炕熱不熱?」
合合被房東太太喊去幹活,我拿著作文本問苗苗:「這情節可是她編的?我們漢族的爹,不要說親吻手了,連臉蛋都少碰。」
「他不在家,乘他不在,沒事的。」
「天下女人,原來都一樣啊。」我在內心自言自語,真心認為了解才是消除隔閡的開始,心裏存著疑問,不解,在僅有的面對面的機會裡,不去問,出於某種「尊重而來的忌諱」,實際上,反倒加深了霧氣的濃度。
為什麼呢?房東太太是村裡自產自銷的接生婆,她見過各種各樣的孕婦和產婦。她的婆婆是這村裡第一代接生婆,接生了無數娃娃,其工作性質類似於莫言《蛙》里的那個姑姑。房東太太本人,算是媳婦繼婆婆的事業傳女不傳男,她已經在村https://read.99csw.com裡接生了六十個孩子了。她自己的母親,生了十六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四個,多數夭折。
她這麼說,我已經很高興了,這是什麼交情,連親生子都可以隨口託付。她是個心連著嘴巴,嘴巴連著腦子,全然透明,全然敞開的年輕姑娘,像一隻不諳世事的小水母,海洋有多深,暗處有多少怪獸,她即便知道,也不當它們是回事。她對於我這個說話沒輕沒重的外鄉人,絕不提防全部信任,這信任多珍貴。
我留意他們來照料炕的規律,每天只消加一次柴火,加得並不多,另一頭的煙道通往屋外,跟羊圈挨著。羊們得到了黑煙的福澤,長得格外非主流,帶卷長毛的綿羊。
留下了他們的毛髮、皮屑和上面提到的屎尿,留下了一些可有可無的照片、文字和錄音。我在最深的裡邊對此報悲觀態度,任何去往農村尋找另一世界的行為,都是馬不停蹄的作。然而啊,我說的是然而,虛無是好的,不要被虛無左右,但永遠不做虛無的事,不等於虛無是不對的,對不對?
何況,村裡人不管脾氣如何,他們的內心都是全然開放,不提防外來客,不拿自己的規矩尺度,去圈你。呆一個禮拜,你大概能認全幾個跟你有過幾次照面的村裡人;住一個月,你會逐漸記住他們的名字,理清楚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住三個月,他們會告訴你一些八卦,你多半也能蒙對一些人情世故;住半年以上,你才會覺得自己是其中一員,住三年五年十年,才叫做紮根。
老老實實回到炕上去,躺下,左邊烤糊了烤右邊,正面烤酥了烤反面。該吃飯的時候,自然有人過來擺炕桌,然後飯菜上桌,過著飯來張口的剝削階級生活,沒有像傳說中的紅軍那樣,一進百姓家,一口水也不喝,撩起袖管和褲管,只管幫大娘挑水砍柴,我是一個懶惰、貪饞、壞透了的知識分子,最大的美德就是始終恬不知恥地活著。
吃吧,恭敬不如從命。
我是深度地不相信知識分子可以融合於普通人,知識分子屎多尿多道理多,凡事必追求意義,去農村那都是假把式,並不比遊客好多少,不要以為我在上圈呆了幾天就可能改變這個偏見。君不見,到處是荒蕪的冬日的場景,到處是枯竭的大自然,這裏面落了幾戶人家,幾個穿著羽絨服、戴著毛帽子的城裡人,開著車來了,然後就走了。
先前,我們在無數的促膝談心、閨閣秘語當中,已經培養了相當程度的友情,她很喜歡回答我的提問,把自己培養成一個自動答題機了,她當然說:「有什麼不能問的,你說吧。」九_九_藏_書
三個無恥的入侵者卸下行李,忙不迭上炕,就跟有什麼任務似的,從北京奔跑了一千多里過來,就為了上這個炕,曬這個太陽,吃老鄉家的米糧。然後房東太太出現了,她果不其然開始已經開火做飯,昨天就炸了麻花等物,半個小時不到,就給三個懶人送來了一碗漿水面,一邊吃,一邊不停地繼續上。
念及此,忍不住眼眶有淚,無力流出,流眼淚需要心的後座力,機關槍那都是假把式。在這別人刀耕火種的場所,性|交生娃死了埋在地里的所在,我一個外人,結結實實的大傻痴。
停車的平台是一戶人家的曬穀場,面朝一群群無聊狀態的山,那山太大了,大得你不覺得自己小隻,也不覺得自己微茫,沒有可比性。往上看天,天也是無邊無際的,天上掉下來什麼都不稀奇,我立刻就白痴了。
在上圈,我們每天伴著各種味道和聲音生活,沒有一種味道是刺鼻而無常的,沒有一種聲音刺耳以及瘋狂。房東太太在我們的爐子里也埋過自家種的土豆,香氣散出的時候,我忘掉了,到處找,覺得是炕里飄出來的,又像是隔壁鄰居家的,像真的,又像假的。醒來不知身是客,爬了爐灰找土豆。
次日,攝影師們又漫山遍野,螞蟻軍團般出去覓食,我跟導演躺在炕上,一個導演若無劇組和演員,就是廢物,而作家是天生的廢物,如果記得帶個煙槍,我們就升級為地主家的老娘和姨太太了。
「你老公不同意,怎麼辦?」
我觀察房東家的炕,磚砌起來的,這是肯定的,頂上蓋了一個草席,再上面就是褥子。這炕是房東太太和房東剛結婚時候,房東太太一個女人家,自己砌的,房子幾乎也是她兩隻手兩隻腳蓋起來的,房東不擅長干建築活。她說,先要在山坡上整平一片地,把地一層層壘實,然後先蓋一間屋一個炕,再有一點錢,再蓋第二個屋子。
村子即將以「不適合人類居住」之由頭集體搬遷,這個村以後就是荒村、不存在庄、烏有之鄉了,只會朦朦朧朧地活在老輩兒人的記憶里。幾百個人的老家沒了,二十多個黃口小兒要跟誰去寫「我的故鄉」?念及此,胃裡有酸水涌動,心裏有小幅波瀾。
於是我們過上了理想中的生活,在炕上或坐或躺,既然是創作營,而且以攝影師為主,拍照的漫山遍野都是這些大自然的獵人,背著長槍大炮,鬼子兵一般,我這個寫東西的,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作品要完成,心裏做好了來這裏瞎獃著的準備。準備做一條蝗蟲,準備吃飽喝足以後開始寫詩。然而詩是不可預告的,到頭來我也沒寫出來什麼。
回答一律是:「熱死了https://read•99csw.com,翻來覆去的沒睡著。」
第一天晚上,虛躺著,我們睡的是炕,燒炕的乃是柴火,柴火先燒盡,變成了炭,炭的文火煨著炕,像煲一鍋永不出鍋的湯,而我們是湯里的紅小豆。
當日中午,我們的餐桌上有了一碗紅燒的野兔肉,他們自己捨不得吃,一概用來待客。我吃了幾天房東太太的飯,儼然入戲,相當滿足,對肉食彷彿也無感,我的同屋們也類似,於是這兔肉幾乎沒有人動,端回隔壁,我想房東一定有些難過。
由風土,考及人情,苗苗同志告訴我說,穆斯林重感情,非常深情。房東家倒數第二個女兒小名合合,也就是在鎮上帶著妹妹上學的十歲的小姑娘,有一天,她拿了作文本找我,聽說我是個作家,讓我幫她修改作文。這篇作文居然有九頁長,她寫她爹如何勞作、愛孩子,愛家,跟所有歌頌家長的兒童作文不同,她講了這麼個故事,有一次自己推搡妹妹,還說粗口,父親打了她,把她打哭了。夜來,裝睡,父親在自己床前,親吻著自己手,喃喃自語說自己做錯了。
城裡人就像一些薄情寡義的男人,很多感情的投入,是一次性的,不作數的。如果說,你們自小從那些鄉里索取了基因和撫育之恩,長大了還會索取學費和房屋首付,搞藝術的來索取風景,拍電影的來索取外景,寫字兒的,索取的是素材。信仰動搖時索取安全感,窮困潦倒時索取接納,老來時,索取葉落歸根。快活得意時節,春風得意時候,在城市裡花啊酒時,只管流連,只管牽絆。總把鄉間的土地之根,當作《阿凡達》里大樹的根,去要裏面所有的營養、誠意和好。
正寫著這段,讀到@鸚鵡史航老師的一則圍脖,他說:「其實過年回鄉下最好,有灶里柴草燃燒的味道,有給祖宗上香的味道,有點著根煙捲激活一掛長鞭的味道,有空氣里二踢腳味道,有爐子上直接烤些苞米的味道,還有炭盆里埋著的土豆漸漸焦糊的味道……」
它太硬了,硬得連自己也傷到,除了泥土山石,除了無反差的淺黃,在《心靈史》那本書里,張承志這麼說:「尤其是以隴山為中心的地區,風土呈著極度哀傷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種荒野山間走著,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覺所籠罩,一絲異常的靈感漸漸出現。」
「就是,如果你丈夫娶了四個老婆,你會怎麼樣?可以跟她們在一個屋檐下好好相處嗎?」
我有意識地靠近房東家家庭成員中最薄弱的環節:老二媳婦,她生於1991年,才21歲,圓圓臉好皮膚,笑眯眯的乖模樣,有一天,乘著屋裡沒有別人,我小聲問她:「有個問題,在我心裏九-九-藏-書憋了許多年了,不知道能不能問問你?」
我是個教外的異物,是個受了基督的洗,卻常常不守規矩的壞信徒,我對這世間多數的事懷疑、不合作、多有顧慮。我本以為信仰是為了解決痛苦,最終得到無邊的平靜和深度的喜悅,如果在與基督的關係中得不到答案,實際上,去隔壁鄰居家拜見其他宗教領袖,也毫無幫助。只能艷羡他人信得實誠,信得身心託付,信得毫無後顧之憂,以頭搶地,挖心掏肺,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全然地交在某神靈佛祖真主的手心當中。
在流不出奶和蜜的所在,這麼荒蕪的所在,能湊到這四樣營生,已是萬幸。
我獨自一個出去轉的時候,也看到村裡很多人家蓋房先後順序的痕迹,基本上老屋子都是窯洞,窯洞里有住過祖奶奶那麼古老的煙熏火燎痕迹,最最古老的窯洞對面和近旁,就是土地上蓋起來的老屋,然後呢,過了很多年,才有新房。
我只是為了去西海固又看了一遍心靈史,電子版,現實版已經買不到了,也許是不讓買到。大學時,那是1992年,《心靈史》出版次年,我們中文系瘋了似地膜拜跟傳閱這本書,那是一個苦難深刻與聖徒非常受景仰的年代。因此我去了三次大西北,還在西寧街頭清真寺門外,買了本《古蘭經》。在上海讀書,見著西北人,卻好似舊時親戚。《心靈史》教會了我許多詞:哲合忍耶、蘇菲教派、異端、天命、克拉麥提奇迹、舉了義……
我分析房東家的人口構成,一個老婆,五個孩子,含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大女兒已經出嫁,有子,二兒子已婚,剛生了孫子,三兒子已婚,生了兩個,二姑娘跟三姑娘,還非常小,一個十一歲一個八歲。這兩個年輕極了的小姑娘,在鎮上上學,家裡一百塊錢租一間房子,大的做飯給小的吃,一個月回來一趟,來回車費需要三十塊,是筆開銷,當媽的一禮拜至少要藉著趕集的口,去看她們一次,給她們做頓飯,才肯回來。
她指著正在炕上酣睡的剛剛四十幾天的娃娃,作爽快道:「這個給你,抱走吧!」
躺得腰酸背痛、閑得蛋疼的我在上茅房小解后,試著在野地里獨自走了一段路,閉著眼睛聽山裡的風聲,從那麼遠的地方吹到耳邊,帶著威脅性,那麼猛烈的風,吹得身體動蕩不已,耳膜已經扛不住了,如果眼睛幫了太多倒忙,那麼用耳朵來了解這地方。
苗苗同志教育我們:「不要對他們允以重諾,他們容易當真,而我們未必會真的去做。比方說,給他們拍了照片,不要口頭承諾給他們寄照片,而是應該馬上要地址,回了各自的城市,即刻洗印出來,郵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