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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時代的鋼琴家

娛樂時代的鋼琴家

作者:田藝苗
從80年代至今,「鋼琴熱」一直未退燒。二三十年過去后,曾經的琴童們成年了,從琴童到鋼琴家,是天分、環境、意志與機遇的綜合角力。鋼琴熱最顯著的成果是從千萬琴童中篩出了兩位國際級的巨星:郎朗和李雲迪。有了這兩位代言人之後,中國的鋼琴熱持續高溫不退,更招來了全球古典音樂經紀公司的密切關注。
在10年間,他們(特別是郎朗)在國際鋼琴領域中橫掃千軍,戰果有目共睹已不必贅述。他們幾乎證實了上世紀歐洲音樂大師們的預言:21世紀的古典音樂,看中國!
十年的名流生涯,他們已對那一套長袖善舞的娛樂法則了如指掌,近一年李雲迪憑藉英俊外型表演了一出真人版偶像劇,取得不可複製的商業成功,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知名度與粉絲瘋狂程度可與流行歌手比肩的鋼琴家,風頭不輸當年的理查德·克萊德曼。2012年的亞馬遜唱片銷售榜前20名的榜單上,李雲迪獨佔13席。在中國這個14億人口的國家裡,鋼琴家是可以成為大眾明星的。郎朗和李雲迪在2000年左右已是我們的國寶,他們登上時尚雜誌封面,獲領導人接見,享受藝術家與世界冠軍的雙重待遇。他們及其團隊趁勢全面發展,以春節晚會、電視節目、慈善活動、奧運開幕式等綜藝形式走向公眾。網友們嘆如今藝術家的淪落。但想想,出現娛樂化的鋼琴家和數十年前的鋼琴熱一樣,都是當下中國的必然產物。在眼下的娛樂時代金錢社會,人們的理想正屈從於另一種隱形的暴力。琴童們從事貴族藝術,中國卻正處於手忙腳亂的經濟基礎建設時期,還沒有真正的貴族精神教育。大部分琴童在底層環境中成年,生活沒有安全感,等待他們的花花世界有很多誘惑。郎九_九_藏_書朗的故事,與其說是音樂家的故事,不如說是成功者的故事;李雲迪作為明星藝術家,也還缺點兒藝術魅力。
樂評人總是從藝術性和審美能力來考量鋼琴家,但作為社會化的鋼琴家,郎朗和李雲迪顯然還有其他作用。他們的存在和較量,讓鋼琴家成了中國音樂家中最受關注的群體,鋼琴業成了蒸蒸日上的朝陽產業,更重要的是他們激勵了年輕一輩前仆後繼,眼下中國很快將湧現更多更出色的國際頂級的鋼琴家,甚或大師。我們等待真正激動人心的鋼琴藝術家,他們應該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一上場即將平息一切爭議,他們將刷新我們的聆聽體驗,教你懂得何為古典音樂的靈魂。
這是可以理解的。古典音樂家的成才,成本高,壓力大,比影視流行的多棲明星們要艱難得多。除去對古典音樂的興趣、天分、家庭財力支持之外,還有數十年日復一日如枷鎖般的軍事化訓練。古典音樂是屬於大城市的貴族音樂,只有在國際化的都市裡才會有一流的音樂會與專業的教師,且學費十分昂貴。一些父母辭職陪伴孩子千里迢迢去求學,如此將全部財力、心血與精力押賭注于年幼的孩子。職業鋼琴家的成長有多麼艱難,外行們簡直難以想像。在郎朗的故事中,有一段是郎父一直無法面對記者追問的。父親辭職陪孩子赴北京求學,孩子被老師趕走,父親絕望中情緒失控,竟逼8歲的孩子吃藥跳樓。如此對待孩子在西方已構成虐待罪。孩子在火車站送走媽媽,回家連哭都沒時間就要接著練琴。「我練琴,因為彈比不彈容易;與其和父親爭辯,不如去彈琴;與其聽父母吵架,不如去彈琴;與其去想身在北京,第二天就要失去母親的現實,不如去彈琴」。一個開read.99csw.com朗的孩子說出深陷絕境的命運感觸,真叫人難以承受。他們早已失去了童年。世上得失總有定,如今命運回報給郎朗神話般的國際級鋼琴家事業,如今來看他幸運地擁有一個與他的天才相匹配的老爸。
即使攀至頂峰,生活在20世紀的古典音樂家卻難免有失落感。周圍人聲鼎沸,音樂和政客選舉一樣吵吵鬧鬧。人們在體育館、在電視機前歡呼吶喊,冷落了造型典雅的歌劇院和音樂廳。200年前沒有娛樂,人們除了散步、交談和讀詩,就是去看歌劇或看李斯特。鋼琴明星的黃金時代已隨拉赫瑪尼諾夫和魯賓斯坦而逝去。到了20世紀,電影工業崛起,電視消費群體激增,激烈的傳媒競爭,流行文化的地毯式掃蕩,將古典音樂擠到邊緣,成為小眾藝術。在國外,這是精英階層的風雅消遣,而在中國,精英階層或新興的中產階級們還來不及全面發展。中國目前的古典音樂的受眾主要有發燒友、文化人、琴童和附庸風雅的白領。市場還未培育成熟。在20世紀,音樂的表演形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錄音工業的出現,複製生產與全球發行,讓音樂家們贏得全球市場,粉絲暴漲,傳統的音樂廳已裝不下,一兩千張票的收入也填不飽演出商的胃口。電聲擴音設備瞬間開拓了音樂會的規模,音樂表演轉移至體育館,出現史無前例的現場盛況,音樂會在20世紀真正實現了人人平等,台下千萬人頭攢動跟隨勁爆節奏扭動歌唱,台上台下一起瘋狂,音樂會變成了集體的夢幻和麻醉品。20世紀是流行音樂家的世紀。流行音樂家的名聲與影響力令古典音樂家望塵莫及。他們瓜分了音樂市場,而他們的音樂技能在古典音樂家看來簡直可笑。古典音樂家們技巧https://read.99csw•com高,造詣深,清高者冷眼旁觀,鬱鬱而終;好勝者迎難而上,跨界、炒作、互相吹捧力博眼球。郎朗的目標,不是最好的音樂家,而是要做影響下一代的人。他要做一個拯救古典音樂的英雄。
「珠江杯」「葵花杯」「雅馬哈杯」「中國國際鋼琴比賽」「全世界華人鋼琴大賽」,各等級的鋼琴比賽巧立名目遍地開花。各地都在呼籲:我們缺少合格的鋼琴教師!
僅有這些還不夠。如果只是玩把式拗造型,不用多久,貴族的藝術也會很快跌價。這個走馬觀花朝不保夕的年代,我們非常需要古典音樂,我們膚淺的心靈需要貝多芬的激|情、莫扎特的溫暖和巴赫的安寧、緩慢而細緻的回歸感。也許有這些仍然不夠。我們曾有過文革中流落海外的鋼琴家、掃廁所的鋼琴家、被打斷雙手的鋼琴家,開煤氣自殺的國際大獎得主,這讓今天的鋼琴家們若只是彈彈琴做做秀簡直是愧對中國鋼琴家這個高貴的頭銜。
中國的「鋼琴熱」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浩浩蕩蕩地爆發。
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音樂在中國人的生活中消失了。珍貴的唱片在抄家時被隨手丟棄,彈鋼琴的手在掃廁所在鄉村種地,年輕人的音樂夢葬送于黑暗時期。知青們白天干農活,晚上在油燈下讀俄國小說,或捧著收音機等待海外調頻里傳來微弱樂聲,在絕望中青春依舊激蕩不寧。到了1979年,改革開放開始了,數年後新財富的積聚讓人們終於過上了好日子,青春已逝,夢想仍蠢蠢欲動。同時期獨生子女政策開始了,錯過美好年華的父母們,將自己及家族翻身的希望寄託於家中唯一的一個孩子。
2008年,廣州的珠江鋼琴廠已擁有世界第一的鋼琴產量,年生產量10萬台,3000名員工同時奮戰九-九-藏-書在數條生產線上,平均每分鐘有一台鋼琴出廠。
1999年,17歲的郎朗在納維尼亞音樂節上救場演出,與芝加哥交響樂團一起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一曲完畢,全場聽眾起立歡呼,之後讚譽和鮮花一起向他飛來,「中國騰飛的符號」,「世界的郎朗,華人的驕傲」。這位開朗的少年贏得了著名指揮家們和媒體的青睞,他的名聲自海外傳來,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祖國的寵愛。
據統計,中國目前共有4000萬名琴童。業餘鋼琴考級至今已有26年,光是在上海,從最初的幾名考生,到如今每年都有近3萬人次參加。
但藝術是沒有市場化一說的,能夠市場化的,只能是商業。商業藝術,主要是指流行文化,你方唱罷我登場,來去無痕,難以淘出經典,而成就經典卻是藝術的永恆追求。若說李雲迪走的是娛樂路線,郎朗其實並無多大區別,炫技、追求刺|激,他在戶外的自由音樂節中彈得像個搖滾樂手。他確實給古典音樂帶來了時尚氣質,讓學習和聆聽古典音樂都變得很時髦。但這是流行文化的口味,沒有張力,缺乏情感的深邃體驗。若讓古典也流行,還不如娛樂鋼琴家,而保持藝術品味的純正。李雲迪不斷彈奏貝多芬,顯然是有這個理想的,只是他力不從心。鋼琴家是人非神,潛心修鍊方可企及藝術的境界。李雲迪太忙了,獨奏會太多,還要代言勞力士、出席名流社交晚宴、做慈善、當副院長、當政協常委、變身蠟像、微博賣萌。但彈奏貝多芬,這個真沒法萌。貝多芬要求演奏家具備精湛的技藝,還要有豐富的心靈。這個活在團隊策劃背後的日漸空洞的偶像,他是否有相當的精神力量與樂聖對話?走向公眾,獲得更大的影響力與隱性權力,是否就算實現了理想?當九九藏書年學琴的初衷,不只是第一名,是以高貴的音樂與精彩的人生贏得尊嚴。
郎朗與李雲迪,小魚兒與花無缺,他們已經水火不容了很多年,其實他們並無真正的矛盾,也無藝術追求上的大分歧。他們只是個性不同。郎朗的彈奏技能蓋世,又是開朗直率的社交明星,他的事業道路一往無前,正能量爆棚,義無反顧地朝向更快、更高、更強。他的開朗保護了他,讓他不曾被高壓式童年的陰影所傷害,卻又妨礙他進一步深入音樂;李雲迪英俊內向,從小又乖又俏,到處討人喜愛。在肖邦比賽當年,他的琴聲光彩照人,一派天然的青春氣息與酷似肖邦的外形顛倒眾生。但十年之後,他的琴技已不可同日而語,近年的唱片與獨奏會已暴露了他的音樂不夠敏銳專註,似乎還受手傷和演奏心理素質的困擾。從他身上反照出郎朗式奧運精神的技術訓練對於職業鋼琴家極為必要。李雲迪作為本土培養的鋼琴家,也暴露了中國式鋼琴教育的急功近利、不成體系等諸多問題。
正如藝術家需忍受寂寞,明星自然也要接受迅速淘汰的命運。商業化的本質即快速複製,降低成本,縮短生產與保存周期。「她比煙花寂寞」,是這個碎片化時代的生存美學,燦爛之後歸於寂滅,及時消失,才是最酷最美。老而彌堅的藝術家,備受尊重,卻承擔著生命緩慢消磨的痛楚。但眼下管不了當代美學那一套。名利短暫,機不再來,於是更快更兇猛地撈錢搏利。
2000年,18歲的重慶少年李雲迪在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中奇迹般地一舉奪冠,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肖邦獎得主和第一位獲得肖邦大獎的中國人,在此之前這一獎項空缺了15年。這個獎幾乎改變了中國古典音樂的國際地位,當時在國內激起的反響相當於去年莫言獲得了諾貝爾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