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老無所依

老無所依

作者:陳小日
我把那隻手抓得更緊了。我沒什麼朋友,除了一些年輕時候相處起來不咸不淡的夥伴,為了一些共同的志趣曾經並肩摸爬滾打,這些年不少人無災無害地死去了,這就是我難過的原因。我不怕死,真正死到臨頭,死就不再是問題了。也不用關心是不是體面,是不是還留有一口熱氣、肚子里還憋著一泡最新鮮卻怎麼也拉不出的屎。我之所以想起他們,不是想向他們致敬,而是覺得自己對於過往毫無把握——好像他們不在了,就缺少了某種證明,雖然他們活著也頂不上什麼大用。
衝著「應該」我和身邊的好幾個女人鬧過矛盾,從年輕到老,這個壞脾氣一直沒捨得改。她們總是像照顧你們(孩子們)一樣照顧我,告訴我路應當怎樣走,飯應該怎樣吃……我煩透了這些,讓你們成為單親之子很大程度上因為這些瑣碎之事。撇開這點,我毫無保留深愛著她們,論及深淺必定甚於你們,這點我深信不疑。這是我想對孩子們講的話,雖然沒頭沒尾也不怎麼重要,但我就是想記下來,立不了傳權當瘋人自語好了。
然後我就想到了放在超市裡的綠色食品。我已經好久沒有稱心如意地逛過超市了,我實在懷念那種想吃什麼買什麼的日子,那時候胃口好得像馬,看什麼想吃什麼,不像現在,進食不再是為了口感,而是攝取什麼狗屁營養。話說回來,老年人也沒什麼值得逛超市的吧,難道像我最討厭的那樣,老眼昏花地在蔬菜區挑最新鮮的葉子,恨不得木耳只有邊沒有梗?這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又大發脾氣了,我才不要和老年人為伍呢,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我討厭任何以愛為名的蠢行為,包括在超市剝菜葉子,為子女吃隔夜飯獨吞爛水果。人為什麼要因為他人,即便是親人,而去改變自己的模樣呢。雖然我偶爾會因此想到我爺爺奶奶在世時的情形,也不妨礙我討厭大多數老年人,老得太有章法,為了缺斤短兩的事丟掉了所有的精氣神。
人到中年再逐漸步入老年,這種順流而下的遊戲慢慢開始變得無趣起來。但有一點總是好的,人老了之後,會覺得很多事情變得不再有邊界,不需要妥協,同樣也不用去爭取。這是年輕時不會有的感受,年少輕狂那會兒,唯一可以仰仗的就是心氣,自認無雙心高氣傲。等到垂暮之年,心氣都死了,留下的只剩經驗。
小李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么。兩個呆若木雞的兒子告訴我,我那乖巧的小女兒吸毒,就是你常見的那個馬尾辮姑娘。我想我大概等不到她出獄的那一天了,所以就想你陪我去人民公園走走,坐在我和陳路常坐的台階上,看那些像釘子戶一樣的業餘演員跳跳九-九-藏-書舞扭扭屁股。或許我還能想明白小女兒帶我去公園的真正原因。
但她還要像大多數人那樣去上班,在部門裡把頭髮紮好,利索地幹完手頭上的事。我不想讓她按部就班地長大,不說一句違心的恭維話,別裝孫子逢人就笑,即使為了再可樂的前程也不要出賣自己一絲一毫。我要是再年輕點兒就好了,沒準還能配合她撒個嬌,和她講只要扮好我乖女兒的角色就足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唉,現實和想象有出入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我開始定期收到鮮花和水果。我很反對這種做法,把任何品種的鮮花和水果輕手輕腳地放在我的床頭都是不禮貌的,這和那些逢年過節去掃墓的人有什麼兩樣。這個舉動在我看來極其討厭,我的兩男一女迅速反駁了我,並拿它當笑話一樣分享給了照料我的護士。這同樣讓人討厭。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那兩個只知道問爸你覺得好些了沒的兒子給我寫的信。小李你應該經常看到我躺在床上讀信的樣子吧,你以後也可以寫給我,放在我的枕頭下面,等我再醒來,就能看點天花板之外的東西。兩個兒子在信上問我覺得身體好點了沒,這次我覺得受用多了,我可不想在做完手術后看到他們捧著花來。太滑稽了,又不是演戲,不需要道具齊備。
我覺得累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踏實地覺得累過。活得越久越不相信自己,高舉經驗主義最後的不治之症就是逐步淡化了自己的感受,這和我身上的病一樣吶,都是討人厭的慢性病,像極了幼時做算術,加一點再加一點,多一點是一點。
再說回信上的內容吧,小李的手心裏都是汗。她穿著白大褂讓人不覺得焦慮,一副名正言順的樣子,這大概就是最合乎心意的天使姐姐吧。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才會心思活絡地想要自己看上去年輕一些。小李沒見過我年輕時的樣子,一頭從不梳理的蔥蔥短髮,一尾奪人于無形的小鬍子。她應該會喜歡上我吧,就像小說寫的那樣陪著藝術家去樓下坐坐,長條椅后是大大的花園,裏面是各式各樣的病人,還有好幾個穿著條紋病號服的精神病患者在做早操。我們就那麼坐著,筆直堅挺,像是在拷問空氣一樣,無需多言又心靈相通。
「在醫院的日子應該是極其無聊的」,我的三個孩子對此沒有任何疑義,儘管他們一直很健康。孩子們偶爾想要和我聊點輕鬆的話題,無關病症的,可是聊天從來都不應當刻意為之啊,等到冷了場他們就拍拍床問我待在醫院無聊吧。呵,那可不嘛。考慮到孩子們還是孩子,我就順水推舟告訴了大多數人覺得應該的答案。可千萬別去問照顧我的https://read.99csw.com護士吶,她會告訴你們,留院觀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沒有了檢查,也不用吃幾瓶蓋的葯,我能望著天花板能高高興興一下午。那個痴獃樣在大多數人眼裡應該是病情加重的徵兆吧。應該、應該,「大多數人」真不是個好對象,不值得你來我往,更不值得推心置腹。
小李欠著身子挪了挪身後的椅子,她的右手在我懷裡,你看,兩人都很自然。小李叫我陳老師,問我上次偷偷留眼淚為了什麼,又問我怎麼想到去人民廣場。
到了這個年紀,病例卡上填的數字容易作為他人眼中消化不掉的信息。在馬路上無所事事,會被扣上老來得閑的帽子,就連興沖衝去菜市場買個菜也會成為街坊鄰居眼中的勵志榜樣。當然了,我也就順嘴這麼一說,連兒女都嫌的老傢伙哪有什麼鄰居可言。似乎醫院才是我理當回歸的本位,從60開頭,每年都填上最新的數字,一直填到67。
我頓了頓,小李的反應是我眼下必須關心的。我可不想演什麼獨角戲,老到臉上都是褶子了,務必得確保對方是否真的願意聽我講這些事不關己的內容。她低著頭,抬起頭時努了努嘴,大概是有所觸動吧。女人就是好,在你硬的時候讓你軟下來,在你軟的時候用更柔軟的部分墊著你。
我的爺爺奶奶要是還活著就好了。沒準兒我們可以圍成一團,像小時候那樣,由我起頭吹牛逼說大話,而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聽著。我可以給爺爺看我寫的書,他最喜歡看書了,我小的時候實在弄不明白放牛娃出身的他為什麼對各類書籍愛不釋手。至於我的奶奶呢,她可以給我打最合身的毛衣,一邊點頭一邊用嘴嘬手上的毛線。如果哪天天氣好,她還可以帶上我去人民公園轉上一圈,找個順眼的大仙,掐指算算我們仨還能活多久。小的時候她領著我吃油條沾豆腐腦跟裝瞎的盲人問我前程,現在都活到這把年紀了,是時候問問我們逃不掉的問題了。
這些年我看過很多醫生,就好比我是醫生那樣,坐在一間間醫院里頻繁地接觸他們。年老體弱從來都沒什麼新意,有些關於心肝脾的單據給了我,有些單據則留在了別人手裡。我從來不主動關心這些,在我看來,老年人是不需要隱私的,隨他們去吧。
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我才能病怏怏地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我總是記不清他們多大了,除了病人家屬之外還扮演著什麼角色。他們就像橫空出世的生日禮物,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讓你無法拒絕——就像我忘在角落的蒜頭,除非等到哪天突然想開火做飯,才會意識到這些早已發芽的傢伙。
如果醫學夠昌明的話,read.99csw•com思念也可以轉換成強心劑的吧。我甚至有點迫不及待想要美夢成真,在這個特護病房裡轉個身,就能看到爺爺奶奶一人一床地躺著旁邊。我得看看他們的吊瓶是不是早就空了,我得和小李發個脾氣啊,那是我的爺爺奶奶,是比我還應該特殊對待的病人。想著想著眼角就濕了,這個時候用老淚縱橫終於不過分了,可能是天花板太傷眼睛,大面積的白,沒有丁點感情。
現在我們所在的這間病房,我想讓它成為一個單獨的世界,單單把你我圈住,再把他們隔離起來。這樣一來,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更為明了,年紀大了,離某個東西越來越近,同時就越想讓他們離得遠遠的。這個過程中,你就維持原樣吧,長此以往地趴在我的胸口,不管你在想什麼,就這麼安靜地趴著吧,直到它停下來再離開。
可能是在她小的時候,我沒來得及顧上她?以至於她即便熱氣騰騰地出現在我面前我仍然會覺得像是個年輕的鐘點工?這也不存在公平不公平這回事啊,三個孩子都是隨母姓,我剛想在腦子裡為你們建個檔案你們就齊刷刷地出現在我面前,就好像一出生就那麼大似的。陳路,下次你再來,能不能在新鮮事脫口秀這個環節說點兒你媽陳予芬的事,我經常想起她,但一直沒好意思問。
我抓住小李的手,咽了咽喉嚨確保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至於顯得晚節不保。我說等我好了你帶我去廣場那兒轉轉吧,她用左手抻了抻枕頭,說等我排好班就帶你去,你現在已經很健康了。因為離得近,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天使的真正面貌,細眉大眼,健康的鼻子,和一款乖巧的小嘴。
我最常見的還是那些穿著白大褂的女護士。現在想來,如果能回過頭去讓世事顛倒就好了——讓我年輕那會兒生完現在的病?那樣的話我還能像大多數小痞子一樣叫她們護士姐姐,碰到秀色可人的小天使隔著被子打個飛機?或者在花籃里變個小魔術,讓她們嘗嘗別人帶來的新鮮果子?想來想去,我都覺得即將六十七是個不忍成立的命題,荒唐了滿生,最終卻不得不將不苟言笑作為孝敬光陰的贈品。贈品也就算了,還不能打折扣,稍微放寬心,都會被扣上老不正經的罪狀。
兩個兒子在落款之前用很彆扭的字體寫了另外一則內容。大意是講以後可能很少會兄妹三人一起來看我,前一陣陳路來看我,隔天就被送進了強制戒毒所。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陳路早就被關進去了,根本不可能輕輕鬆鬆來看我。
醒來的第一眼仍然是一望無際的天花板。沒過多久,小李就推著車進來了,她讓我靠著床頭吃了點東西。她說手術很成功,比手read.99csw.com划腳用了很多醫學詞彙,我說我最想聽的就是長命百歲。她說可以的,你得多想想,開刀的地方挨著神經,你得多想想,確保記憶沒有收到任何創傷。
所以,關於這個坐在你們面前的老傢伙,「老無所依」似乎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命題,沒人覺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異樣…………但,你也知道,凡事就怕個「理所當然」。
陳路走的那天我做了個新的手術。李護士告訴我醫院開了個大會,大意是講院方領導認定我在社會上的名望應當獲得最精湛的治療,為此專從北京調來了可供信賴的醫生親自主刀。剩下的內容我記不大清了,北京醫生告訴我記憶略有預設是正常的,隨他吧。倒是北京醫生讓我印象深刻,他和其他醫生一樣,戴著口罩面罩和眼鏡,不同的是北京醫生明顯描過眼睫毛。一個男人有什麼好值得睫毛飛揚的。我也不喜歡他率領眾人和我親切談話的動作,有點兒像虛情假意的告別,尤其是那對描過的眼睫毛。麻|醉|葯生效前我想了想這個場面和有機蔬菜的關係,明確標示一坨牛肉是綠色食品不就意味著其他坨牛肉不綠色了,院方對我萬般慎重不就意味著……
小李是那種我喜歡的年輕人,乾乾淨淨,既不聰明也不傻。有一次她捧著我的書來找我,說是我寫的小說太慘了。我接過書,是那個發生在醫院的庸俗故事,一個藝術家在醫院和護士相愛了,護士為了記者男友搶獨家讓藝術家成了犧牲品,護士慘遭主任批評和男友反目,後來陰差陽錯愛上了花心的藝術家,最後一把手術刀捅死了藝術家,藝術家閉眼那會兒樓下還坐著個看了報道慕名而來的小姑娘。總之就是個不成熟的故事,一開始我想寫劇本,可是我花了很久仍然不能搞清楚劇本該有的格式就打消念頭寫成了小說。
前些時候,陳路來看我,她說她能看得出來我很高興。我沒告訴她,她一個人來我就高興。我不是不喜歡兩個兒子,只是覺得我好像和他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不是他們眼中的英雄,也不是個錚錚鐵骨的硬漢,不具備和成年男子打交道的基本要素。親情這回事,有時必須雙方都對此緘口不言,不然其實也很脆弱,反正我是覺得有點牽強。陳路就不一樣了,她是我乖巧的小女兒,每次來看我都興沖沖的從不扭捏。在她面前,我不再是個病人,可以搖頭晃腦地和她到門診部那邊的草坪上走走。她就在我左右,舉著葡萄糖還是什麼別的,一邊給我補充營養一邊講新鮮的事。
孩子們從來不這麼想。他們不怎麼喜歡現在的我,就好像他們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年輕時候的我。甚至越是伴著血緣關係,這種最基本的認同也就越是困難。
小李九九藏書說太慘了,那個樣子可真是乖巧,讓我想起了小女兒陳路。陳路也和我交流過她的讀後感,大同小異,說慘,但是說我慘。她說一個人的生活得慘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啊。呵,真是我的寶貝女兒。小李讓我簽了名,還說要到書店去買我其他的書。這讓我更喜歡她了,套用小女兒的說法,一個人的生活該有多麼紮實,才會想要看這些奇形怪狀的故事啊。
小女兒陳路也不止一次看到我流眼淚,她鼓勵我多交新的朋友。在人多車多的周末,她會載著我去人民廣場看一群老年人跳舞。我們並排坐在石階上,像是兩個科研人員,悶不吭聲坐在那裡調查人類文明發展的最新態勢。說實話,那些花花綠綠的老年人真不值得佔用我一下午的時間,我寧願用來看看書或者畫一幅惹人喜歡的抽象畫。我年輕的時候還願意坐在台階上看他們扭扭屁股,扭扭老年人的蓬勃朝氣。現在我老了,他們還在那跳著同樣的步子,這讓人毫無慾望。我想告訴身旁的小女兒,我才三十來歲,正當年,我才不要那些變形扭曲的身體,松垮的屁股和乳|房。
除了問我身體如何,他們還說了點關於拍賣的事。我的畫拍出了新的高價,是那種帶很多零的數字,但我不關心,我現在也忘了具體的金額。我有的時候弄不明白,是哪些人願意花這麼多錢去買我一個下午的隨性之作,這太可愛了,我不罵他們。小李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送幾幅給你,挑顏色最鮮艷的,掛在客廳里,偶爾和朋友們講講我。我喜歡被談論,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被記得總是好事,我不想被推進太平間,大操大辦一番之後就被人忘記。歸於塵土是一回事,常留心間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你感到孤獨的時候,多半會渴望有人主動送上門來,羊入虎口那般和你親近。事實上,我和你一樣,始終張著大大的嘴,偶爾有些動靜,也都不過是帶葯的湯匙。
我已經沒打算把小李的手還給她了。她把頭放在我的胸口,一雙明媚的眼睛看著那扇沒關嚴實的門。我想摸摸她年輕的臉龐,告訴她我願意再多說點兒,只要你想趴著,就大大方方就把頭貼在我懷裡,哪怕我再多住幾天院。
小李替我掖了掖被子,之前她給我往上搖了搖床我假裝不知曉,她現在拿著紙巾讓我沒辦法迴避。她的手真細啊,但動作也太快了,沒來得及細細感受就聞到了鼻子上方的酒精味。
小李啊,我不需要再用往事來證明自己記憶是否受創吧。說完我的總結陳詞你就爬上來讓我抱會兒,活潑一些可愛一些,就像陳路那樣,我和她聊什麼她都開心。
再過幾天,我就六十七了。這個年紀,除了顯得老點兒,沒什麼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