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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精靈

雲精靈

作者:馬伯庸
「我只看到了你的詩句。」鍾錶匠說,他看起來也很開心,「可它讀起來真叫人舒暢,我要做一台報時鐘,每天整點的時候可以唱出這詩來。」
微小的雲精靈仰頭望著他,翅膀飛舞,她想到了神的話。這是傍晚時分,火紅的雲靄在天際燃燒,雲端彷彿有最後的讚美詩傳下來。又過了一小會兒,天色完全黯淡下來,天空被巨大的帷幕遮掩起來,夜晚悄無聲息地降落在草地和整個城市頭上。
雲精靈笑了,這聽起來像是詩歌。其實她覺得當她站在詩稿上的時候,是在隨著那些文字舞動,她覺得那些文字是有韻律和生命的。
在她的身後,一個新的星座冉冉升起。
她就在這個世界里飛啊飛啊,飛過曠野,飛過田園,飛過茂密的森林和山嶺,髒了就在三葉草的露水裡洗個澡,累了就趴在懸浮空中的塵埃顆粒上睡一覺。無論她怎麼樣歌唱和舞動,始終沒有人注意到它,也沒有人告訴它什麼是最美好的事物,因為它實在是太小了。
裁縫回答說。詩人連忙解釋道:「只是請你看一下這份稿子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比如說,一隻精靈?」
詩人將手放在胸前,也向她回了一個禮。
她向其中一朵大|波斯菊鞠躬,可是大|波斯菊不理睬它;她把頭轉到另外一束向日葵去,可是向日葵卻把臉轉到太陽的方向去。正好兩隻蜜蜂飛過來,雲精靈想追過去,他們卻把屁股的針豎起來,然後嗡嗡地飛走了。
這隻雲精靈的體形要比其他精靈小很多,就連一陣最細微的風都能把它吹走。神走過去,認出她是用最後一絲雲朵做成的,所以才會生得這樣小巧。神對著這隻雲精靈問道:「你為什麼不去人間,卻在這裏徘徊呢?」那隻雲精靈回答說:「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裡,也不知道什麼是最美好的東西。」神想了一下,告訴它說:「能夠感受到你的,能夠觸摸到你九九藏書的,那一定就是最美好的。」
詩人捧著詩稿跑下鐘樓,仰著頭看到遠處一束陽光從濃雲的縫隙垂射下來,好象一支金黃色的光柱籠罩在城裡廣場的一個噴泉上面。這個噴泉是城裡最大的一個,噴泉的中間立著一尊雪白的美人魚石像,周圍飛著許多的鴿子。空蕩蕩的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大家似乎都沒有時間停留片刻。
「就好象是現在的你,是多麼美好,而我只能感受,肉眼卻無法看到。」
詩人快步跑上鐘樓的頂端,打開門,可是他只看到了一尊大鍾,紅褐色的磚牆以及四個大大的窗口。他迷惑地看了又看,自言自語道:
看來其他的雲精靈都已經找到了她們眼中最美好的事物,並帶回了天上,開始裝點神的花園。
「你好。」
「你好。」
我從一粒砂中看到了世界,在一朵野花中見到了天堂,在一段詩中見到了精靈。
「請把我戴上。」裁縫身旁的眼鏡說。裁縫點點頭,把眼鏡架到自己的鼻子上。
雲精靈看著詩人,鞠了一躬。
「可是我明明感覺到了啊?」
「有一天傍晚,我走到野地的盡頭,用指頭觸摸著天空。」詩人卧在草地上,面向著詩稿,喃喃自語。
「這個世界真的很奇妙,你和我明明存在,卻無法彼此相視。之於你,這小小的花和土壤;而之於我,這嶄新的星空又何嘗不是浩瀚無邊。」
「對了,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他回答說,一臉的驚訝和迷醉。
雲精靈看到了那幾頁稿紙,上面用墨水寫著潦草的字跡。她等風小了一點以後,飛了過去,輕輕地落在稿紙上。它太輕盈了,輕盈到稿紙連一點點細微地顫抖都沒有。
於是,神就扯下天空中最潔白的一片雲朵,和彩虹混在一起,捏出了很多雲精靈,並用晨風為它們每個人都做了一對透明如紗的翅膀。這些雲精靈只有一個人的拇指那麼大九*九*藏*書,身體輕盈,甚至可以站在一朵花的花蕊上面跳舞。
就在同一天,一位詩人在他窄小的家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神讓這些雲精靈到人間去找一些最美好的東西,把它們都搬到天空裝飾起來。精靈們很高興,不由得歌唱起來,因為他們終於可以去人間遊戲了。於是這些雲和彩虹的孩子們紛紛拍打著羽翼飛過雲層,飛到下面的世界去。當他們都離開以後,神忽然發現,在雲彩的邊緣還有一個雲精靈在獨自徘徊。
可是這時候北風吹起,所有人將衣服裹得更緊,步履更加匆忙。雲精靈疲乏地伸出雙手,從嘴裏滑出最後一小段旋律,腳下踩起最後一段舞步;就在此時,一位詩人走過街道,就和所有的詩人一樣,他是一個年輕人,穿著一件舊夾克衫,胳肢窩下面夾著幾頁手寫的詩稿。
他跑過去,將詩稿放在噴泉的大理石台階上,希望能夠在陽光下看清。詩稿上的詩句還在舞動,詩人還是能感覺到那奇妙的歌聲,但是他還是什麼也看不到。
他的朋友又推了推他,他的棕色夾克露出幾個補丁。詩人望著鐘樓,越來越驚訝,然後他對朋友說:「有聲音在召喚著我,就在上面。」說完他就抓了抓蓬鬆的頭髮,打開鐘樓的門向上面跑去。朋友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這時候,詩人伸出了右手,將詩稿平放在空氣中,然後說道:「我聽不到你的歌聲,如果你確實在這裏,就請跳上來吧。」
「快些吧,我們還有工作要作。我們只有三枚銅子了,只能買兩塊麵包。」
詩人忽然高興地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托起詩稿和雲精靈,朝著城裡跑去。他來到了城中的大學,懇求看門人讓他進去,因為他也曾經是這所大學的學生。接著他來到了生物實驗室,從柜子中取出了一尊顯微鏡,將詩稿放在了下面。
於是這一https://read•99csw.com隻雲精靈記得了神的話,鼓動著自己的透明羽翼向下面飛去。她穿過雲層,穿過雨滴,穿過海風和陽光,來到了一個與天空充滿了不同的新奇世界。這個世界的花朵擁有它們獨特的顏色,花團錦簇,色彩斑斕;而在天空,只有彩虹和彩虹的孩子才會帶著七彩之色,於是她認為這些花朵就是地上的精靈。
雲精靈抬著頭,看著詩人,腳下的舞步一刻也不停息,歌唱的聲音一刻也不停頓。詩人看不見她,但是卻欣喜地喊道:「你就在這裏,就在我的詩里。」
「那麼我該不該把這個人也帶上天去呢?」
雲精靈沒有辦法,只好拍打著翅膀飛到別處。可是無論是毛絨絨的松鼠還是跳來跳去的野兔,它們也全都不理睬雲精靈,自顧跑開來去。只有幾隻螞蟻聽到了雲精靈的歌聲,可是它們只是匆忙抬頭望了一眼,然後繼續背著樹葉和毛蟲上路,雲精靈甚至還沒唱完第一個小節。
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把自己裹在黑色或者灰色的大衣中,行色匆匆。雲精靈希望他們能夠注意到她,於是她飛到城市裡最高最高的鐘樓上,然後唱啊跳啊,哪怕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著她也好。
鍾錶匠回答說。詩人連忙解釋道:「只是請你看一下這份稿子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比如說,一隻精靈?」
詩人拿起稿子,又來到了城裡最好的一家裁縫店。這一家的裁縫大家都說眼力非常的好,哪怕是最細小的針眼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穿過去。他找到這名裁縫,請他看一看這份詩稿。
鍾錶匠非常詫異,可還是俯下身子仔細地觀察那份稿子,雲精靈可以看到那個人小小的眼睛和花白的鬍鬚,可是鍾錶匠卻看不到雲精靈,他只注意到了那些舞動的文字。
雲精靈這時候也看到了他,她重新飛起來,對著他鞠了一躬。可是這時候一陣強烈的風吹過,塵埃一下子充滿了鐘九-九-藏-書樓狹窄的房間,雲精靈不得不從無數飛舞的塵土顆粒中找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
雲精靈回答說:「是的,我帶來了這個,它雖然不漂亮,但它卻可以洞察到那些美好的東西。」
「你找到了最美好的事物嗎?我們都在等待。」
這一天,她飛到了一座城市裡。這座城市很大,人潮洶湧,建築高大而陰鬱,天空和地面之間漂浮著一層灰色的煙霧,她不得不小心閃避,以免被煙霧中的顆粒撞傷。
「看吶,今天的夜空和往常的不一樣。」
「你在看什麼?」他的朋友推推他。
「可是我並不懂詩啊。」
神看到這番情景,也覺得應該讓天空更熱鬧一點。這是當然的呀,誰會願意自己家的庭院里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快樂的氣息呢。
他在雲精靈的下面停住了腳步,緩緩抬起頭向上望去。
詩人離開了裁縫店,又來到了城裡最好的鐘錶店。這一家店裡的鍾錶匠的眼力也非常好,哪怕是最精緻的齒輪都可以毫不費力地裝配到鍾錶里。他找到鍾錶匠,請他看一看這份詩稿。
很久很久以前,天空並不象現在這麼熱鬧,星座也沒有現在這麼多。一到夜裡,天空就好象鋪開一張大大的黑天鵝絨毯,上面只點綴著幾顆不起眼的小星星,孤獨地閃啊閃啊。就連小鳥也不願意在天上飛過,因為實在太寂寞了。
「你好。」
「請把我戴上。」鍾錶匠身旁的放大鏡說到。鍾錶匠點點頭,拿起來放大鏡擠到眼睛上,可是還是什麼都看不到。沒辦法,這隻雲精靈實在是太小了。
詩人把手枕在腦後,仰躺在草坪上看著天空。天空中正一星一點地顯現出以往不曾看到的璀璨景象,幾乎每一個角落都開始閃現出光芒,這些光芒勾勒出不同的形狀,有飛翔的天馬,有英俊的武仙,也有壯觀的波江與優雅的海豚。
神等候在雲中,在即將黎明的時候,他終於看到最後一隻也是最小的那read.99csw•com一隻雲精靈飛了回來。
他把眼睛湊近顯微鏡時,拉進焦距,慢慢地,他看到了一隻可愛的雲精靈。她身上的七彩顏色、纖細的四肢和透明的薄翼都在顯微鏡下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哦?」
詩人謝過鍾錶匠,失望地離開了鐘錶店,來到城市裡的公園。
「因為它連接著浩瀚與微渺。」
「我好象聽到了天使在歌唱,就在那鐘樓之上。」
「我只看到了你的詩句,別的什麼也沒有。」裁縫說,然後又很開心,「但是這確實是好的詩歌,我要把它綉到我的圍裙上。」
雲精靈還在想,這時候詩人盤腿坐了起來,用手從地上拈起一朵花,連同花根帶起的土壤一起捧在手裡。
「找到了,可是我沒有帶回來。」雲精靈回答說,「他能用他的詩歌感受到我,觸摸到我,可是我覺得這樣美好的事物應該留在那裡,那樣的他才是最美好的。」神問道:「那麼你帶回來了什麼?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個極大的人和一隻極小的精靈正透過一面神奇的鏡子互相凝望著對方,這一刻就沒有了任何隔閡。
這就是顯微鏡星座的傳說。如果你現在有望遠鏡,還能看到它在天上。
「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詩人驚呼道,他想看清楚稿紙上究竟站立著什麼?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就好象憑空有一雙手在指揮著他的詩歌。
「可是我並不懂詩啊。」
可忽然之間,就象是有什麼魔力一樣,稿子上的字跡也開始隨著雲精靈的腳步舞動起來,好像這幾頁紙就是寬闊的舞台,而音樂剛剛響起。詩人看到這神奇的變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裁縫非常詫異,可還是俯下身子仔細地觀察那份稿子,雲精靈可以看到那個人的眼睛和紅通通的鼻子,可是裁縫卻看不到雲精靈,他只注意到了那些舞動的文字。
雲精靈知道自己的聲音詩人是聽不到了,她只能繼續歌舞,好讓他能感覺到自己仍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