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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球歸來的夜晚

水晶球歸來的夜晚

作者:巫昂
或者,餘生的命運就是如此。
自2003年,我辭職、搬到京郊,已經很少見得到寫詩、寫小說的同行,生性孤僻難自棄,外加一點兒不可告人的秘密,從那時起,我差不多每天,都感到自己面臨了「江郎才盡」,睡醒之後,覺得腦殼裡一點料都沒有,乾枯晦澀,而辭職無外乎是為了干江郎的營生。
生活本身對我而言,一向是硬邦邦的,特別是那些年,我那麼倔,自己選擇了那麼過,就悶頭一條道走到黑,也不跟人訴說,也不分享所謂真正的心得,在異鄉,很多次想像自己死在路上,不因自殺而死,因為意外。我沒有信用卡,帶了少許現金,沒有手機,每到一處只能用公用電話,跟人約見只能靠運氣,各種規矩從頭適應起,被孤單打擊得七零八碎,這些感受,我只寫在詩里,只跟水晶球說,去教堂,確實常去,但內在的皈依感,對不起,我還沒有找到。
10年開始,那年我回了北京,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又寫完了第二個,和半個第三個。我又覺得心理諮詢和上私塾課,終究太耗費腦子,腦子裡那點黃金,經不起反覆開採,所以做了SHU手工,一個手工小作坊,也是稀里糊塗胡亂開始,到處去找自九_九_藏_書己感興趣的手工製品,成了一個雜貨鋪。然後再減回去,減到並無可減,確立在眼下做定製小物件的點上。
其實,辭職前我當過三年新聞記者,我在新聞圈交往到了難得的一個女朋友,她陪伴我許多年。她一度有機會成為攝影師,但自己走到交叉路口放棄了,記得我力勸過她,後來覺得自己的力勸終究無力,從事文藝,不是人人合宜的道路。何況我自己,也走得一般般。
我跟我的水晶球關係很鬆散,有接近三年,它都在收拾行李打算離家出走,我在深夜跟它也許能聊上兩句,早起又要做飯,又要趕專欄,又要琢磨今天該去見哪個牛鬼蛇神,便不再有功夫理它了。世界很公平的,我沒看出那段生活與經歷跟寫得出什麼有什麼了不起的關係,好像假如生活虐待了你,她就會想辦法還給你一些禮物,07年,我重新寫出來了詩,那些作品貼到詩江湖,得到了朋友們的讚美,我也很高興,水晶球暫時回到我身邊,我跟它有了個不成文的協議,合則在一起,不合則分。
一匹馬從來都是野馬,那樣很好,從來都在野地里狂奔,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匹馬在馬廄里生出來,長大,被套https://read.99csw.com上韁繩,有個看不見的主人,一種被屬於的關係,那就很難再野回去。在寫作上,我本是一隻野馬,沒來由,稀里糊塗,幾乎沒有所謂的啟蒙期,古今中外的大詩人沒認識幾個,更不要說讀遍各種詩,每每被譴責以靈氣取勝,每當被過度評價時,我便默默心虛。寫詩這件事很怪的,你不能什麼都不懂,但你也不要懂太多,跟一門學問似的那麼一清二楚,所以我打算先生活一陣子再說,活看看能活成什麼樣子。
那些時間,我每天都感覺到創作力在離我而去,它像一隻巨大、光滑的水晶球,裡邊光影迷離變幻無常,表面塗了不知道什麼潤滑油,在手裡根本抓不住,那種時候,你去問別人:「嘿,你把你的水晶球照看得怎麼樣了啊?」也很奇怪,每個人都不會告訴別人自己跟水晶球真實的關係,好像一段政治婚姻,又好像馬和馬屁,虛空幻滅。
每天一早離開床鋪,爬到頂樓的閣樓,那裡看得到天,寫該寫的東西,到了下午開始處理瑣事,晚間躺在沙發上看書或刷微博,目前為止已經兩個多月沒有進過北京五環內,盡量地連通州也不去。整個冬天,工作室的自來水管都被九_九_藏_書凍住,停了水,中間挖開,重新換了水管,一個禮拜左右又凍上了,我去隔了兩個通道的朋友家取水,在她家做飯、洗澡、洗衣服,每次洗完澡,都強迫症發作地把她浴室和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擺放一遍,按著我自己的意思。這周邊還很荒涼,再往外就沒有房子了,有個農場,冬天也沒有人,只有一群羊,和幾隻馬,窗外就是那些羊和那幾隻馬。
孤單也許來襲,但我覺得我又回到了北京,根可算扎在這裏,根莖上的血直接進入了泥地,不男不女不北不南不悲不喜,過著近乎機械刻板與世隔絕的簡單生活,可以了。
04年到07年,我跟那時的家屬一起做他的事業,寫劇本做電影,活得忙碌而浮躁,文藝工作者在一起真是悲劇,首先,大家忍受不了由單數的我變成複數的我們,何況對方打算用他的我來吞掉我的我,我的這個我一定會從心裏不同意。在影視圈我沒有交往到任何一個朋友,全是工作關係,或者說,交朋友的那種真心實意,已經被下半身時期的「我們」透支了,難以再度那麼全然、徹底地跟一群人發生深刻、可以維繫終生的友情。
天氣好的時候,我把我那個叫做比比的貓放到頂樓露台上去奔跑,他活潑https://read•99csw.com又膽小,探頭望一下外邊結了冰的河,就會躥回來。我依舊悲觀地等待自家的水晶球回來,它偶爾回來,回來得不太明顯的時候只能寫寫應景文章,中等好的時候,可以寫小說,只有偶爾的,最好的那幾天,能寫一兩首詩。
我覺得自己是離群之雁,飛得越來越遠,連叫聲也懶得發出來,每天的寄託就是工作,寫詩,寫小說,繼續寫專欄,08年開始做工作室,跟隨我工作了很多年的小夕,我跟她說:「我給你我付得起的薪水,你隨意做,但我希望天長地久。」每一次工作室進新人,我總是以天長地久的期許開始,小作坊本來穩定就是一切。
那隻球不過是寫出了好作品而已,我揣測自己的藝術生命會一頭栽倒在半道上,03年起我對自己寫的詩已經不再滿意。從98年到03年,滿意的時間那麼短暫,起初的兩年是無知的滿意,後來三年是熱熱鬧鬧數小無猜的滿意,為了跟大家一起玩,不至於落單,拚命從腦子裡擠出一點兒腦漿,寫些什麼。那樣。
自1998年開始寫詩,那五年,好像一段熱戀,激|情退去后,友朋離散,每個人面對每個人真實的生活,我還未真正感受到諸如「我真是一個好詩人啊」,「我寫不好https://read.99csw•com誰還寫得好」,就如彗星撞地球,又偏離了正軌。所謂正軌,也不過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一條軌道,它無限接近一個閃著光的球。
工作室初時是做筆跡分析,類似心理分析與諮詢,後來做了個私塾,有了學生跟我學筆跡分析,我自己又去學了催眠,又收集不少人的夢境,做些交談和分析。有了一些非常鐵杆的客戶,做了客戶後來又成了我的學生,全然信任我,希望我可以影響和改變她們的命運。我想,我一個人已經足夠倔強,還要把這倔強的種子散播到各處。實際上,主流的、多數人在過的生活是安全的,你住在大陸上,而非茫茫海洋的小船,同船的沒準兒也有一隻孟加拉虎,你要靠飼他以自己的血肉,方得存活下來。
那時我已決計離開北京,要麼去美國,要麼去澳洲,因為美國的老友橄欖枝來得比較快,便選擇了去美國,沒有任何計劃,只是想徹底離開中國,或者說,北京。那天獨自一人,飛機飛離首都機場,外邊是十一月的機場水泥地,硬邦邦的,天氣陰沉得很,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飛機滑行時,竟忍不住放聲痛哭,人們一定以為我要去奔喪,同一個過道的一對老外夫妻默默地坐著,不做聲。
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我跟水晶球之間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