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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之春

黑客之春

作者:鄒波
82歲的埃斯伯格十分同情年輕的曼寧。埃斯伯格老人也許能代表人類有文明以來就有的體制內的「貳心者」,是上一代人,甚至上上一代人,他是前美國軍方分析師,是傳統意義上的「通敵」罪人,埃斯伯格對媒體說,自他自己開始,美國曆屆總統曾先後給5個人判處這樣的罪名,而26歲的布賴德利·曼寧是第5個人,阿桑奇則有可能是第6個。曼寧入獄后,埃斯伯格參加了在白宮門前聲援曼寧的示威遊行,他說:「我就是那孩子。」埃斯伯格老人的表情甚至有著一個身背冤假錯案的中國老人的悲壯和沉痛。
有一天所有人可以匿名地、「不負責任地去行正義」——當然這要求黑客與民眾進一步成熟,成熟到重新產生自己的倫理,這聽來又很難……關於奴役和自由,關於無政府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思考,還是難走出這怪圈——很遺憾這本書里列舉的黑客人物中,尚沒有著手思考倫理者,但一天不建立這樣的民粹倫理,這沒有了秘密的世界,就同樣為無邊的恐怖主義敞開著大門……
要不是鬼使神差地向偶像拉莫吐露內心,曼寧將很可能仍自由而隱姓埋名,繼續留在美國軍中。餘下的「泄密」步驟只用交給朱力安·阿桑奇的網站。
這不再僅僅是破掉政府和公司的密碼黑進去,而是開始建立草根們自己的網路堡壘,這聽起來真像《終結者》的故事,破落的反抗軍已經能發明自己的機器人——網路技術甚至正在造就人民與政府在資源方面的平等。
但也許國家壓倒個人的臨界點,正通過黑客技術被超越,至少新平等正到來——從信息對稱入手,消除任何社會都存在的權力本位的垂直政治,消除平民內心的奴役思維,國家全能的神話被打破,CIA、KGB、契卡的手段也被祛魅。
我們對社會的反思究竟該多徹底,現實里有人們心悅九九藏書誠服的彼岸天堂嗎?自由的行動該有多徹底?比如,查韋斯的獨裁仍被許多人認為是全球化帝國主義威脅面前的救命稻草……在極權制度里,極權、民粹、帝國主義威脅是三岔口遊戲,在民主制度里,民主、民粹、恐怖主義威脅是三岔口遊戲,互相摸著彼此的石頭過河——我們不能說歷史一定會循環,但我們的思緒很豐富,我們能選擇的思維模式卻不多,能選擇的制度更少。人類的觀念將很容易循環于自由與奴役思維(slave mentality)之間。貌似「激進」的態度——往往只在於它是破壞的姿態而顯得激進——往往選擇的只是制度的倒退,一有不如意,人們回到階級鬥爭這種無非是一個群體將自己的苦難歸咎另一個群體的思維。
本書作者非常苛求地像公知口吻地說:曼寧並不想入獄,而上一代人則更像英雄視死如歸,曼寧的遭遇更像命運的玩笑。但無論曼寧如何迷惘,想不清國家與個人的關係,曼寧總是勇敢的,他在黑幕面前是有良心的。
1971年,埃斯伯格私自拷貝並向媒體提供五角大樓關於越戰的機密文件,當案子還在審,聯邦調查局的非法竊聽就曝光了,尼克鬆的總律師本人以腐敗、陰謀和阻礙司法公正被起訴,這是尼克鬆下台、越戰結束的序幕。
當然我個人尚難接受FBI這類真正的社會司法體系核心偵察機構被泄密,它有別國家利益的情報部門,事關恐怖主義對民眾的直接威脅,中國新疆最近的恐怖事件造成15人死亡,新聞報道的乾貨不如一個大學同學投毒案,其中隱藏一個很難的命題:在一個複雜秘密中,如何將政治與刑事傷害部分釐清,如何讓政治不遮蔽被牽連其中的平民悲劇。
黑客如今的敵人究竟是什麼?70后的阿桑奇也許想得很清楚,就是秘密——滋生政read.99csw.com治黑暗和商業腐敗的秘密。黑客出身的阿桑奇四十齣頭,已由自命不凡走向成熟,有了穩定三觀,這是黑客的成熟。的確,價值是興趣,價值觀卻是危險的,既會給自身也會給他人帶來切身危險。回到前文所述:技術將最終用「無人」的泄密網路,將阿桑奇們從最後的人身煉獄中解放出來。
但他2003年事發后拍的自傳記錄片遲至2010年才公開,剛剛泄密的曼寧看了后徹夜難眠,相信這比他出道早成名早犯事兒早的兄弟會志趣相投,曼寧卻忽略了拉莫當下的言論和人生態度。曼寧被拉莫過去的幻象激勵——我們常被更懦弱更不真誠的偶像教唆,去做出真正的大胆行為,我們其實非常孤獨。偶像們卻早已藏身其後。
漢娜·阿倫特說:哪天人擺脫了「必要性」,人就解放了,這也許是她的人權思考多走了一步,就帶了點虛無色彩。我覺得:任何衝突下的自由都是出於必要性的——為了反抗強權和奴役,但沒有了敵人的自由呢?
《福布斯》記者安迪·格林伯格2012年深秋出版的這本《殺死秘密的機器》(This machine kills secrets)主要講的就是這類仍在繼續完善的民間匿名機制——
但似仍相信技術正義的未來,本書作者樂觀地寫道:「世界信息的狀態前所未有地利於泄密者。」——是啊,以往我們做啥事,總幻想國家會有我們難想象的手段,民間與政府,信息、技術和權力是不對等的,前者壟斷著資源,具有絕對技術優勢,控制著「事實」,人們只有清談和猜測,使政治更神秘。
從另一角度形容這種「繼續完善」——則如義大利黑客、GlobalLeaks的聯合創始人皮埃羅桑蒂所說:如僅僅只有「維基解密」網站,它仍只是一個脆弱的靶子、古典的靶子,https://read.99csw.com但結合了BitTorrent之後,它就會成為具有「全球分散式、放大式泄密功能」的Napster版的「維基解密」。
今天,如果一個泄密者,僅僅完成「泄密」——比如曼寧這樣,向「維基解密」提供「2007年美軍空襲巴格達影片」、「2009年美軍阿富汗格拉奈大屠殺影片」、「伊拉克戰爭日誌」50萬條,以及25萬份美國外交電報等——他也許仍然是安全的,因為全球惺惺相惜的黑客同人共建的匿名機制,他仍可保持匿名。
這4人中:1931年出生的丹尼爾·埃斯伯格、1971年出生的朱利安·阿桑奇、1987年出生的布賴德利·曼寧這3個人可以說在同一陣營——泄密者。
簡單說,如果現有的民間加密技術,加上現有的匿名技術,將實現狂野的無政府自由,會有真正徹底匿名的金融交易,「將使毒金交易、暗殺籌款、更不用說各種避稅交易都成為可能」,當然這樣一來,「《1984》里老大哥也會成為牙齒掉光的老奶奶」。
1986年出生的拉莫只比曼寧大一歲,但卻在黑客界出道很早,他愛入侵公司網路,可總不忘主動免費為其修補漏洞,繼而他迷上篡改新聞網站的新聞。2003年他因入侵《紐約時報》的電腦系統並掌握員工大量個人隱私而被捕,處65000美元罰款,並處六個月家庭禁閉和兩年緩刑。
於是所有的「泄露」都會具有水性,光滑、無阻尼甚至無人性地複製,更重要的是,再也不需一個活人阿桑奇在最後去頂罪。皮埃羅桑蒂說:「的確有人想效法阿桑奇成為鬥士和英雄,但多數人則更想以不用負責的方式去參加這場民主自由之戰……這是未來的鬥爭模式。」
儘管同樣需要勇氣,但這種自我正義也許到後輩曼寧那裡已經變得模糊,因為黑客們特殊的血質https://read.99csw.com摻雜進來。黑客們技術出身,天生不從價值觀出發行事,他們騎在技術的雙刃劍、卻仍貌似自由意志的人,他們更易相信愛因蘭德簡單徹底的個人主義,卻不完全理解她對資本主義的愛,黑客們往往會出於自命不凡而做出任何事。
曼寧叛國的爭論引發了美國社會近年關於「奴性思想」的爭論,美國人最近也很喜歡談論「vigilante」(老百姓自治團),尤其在破產的底特律內城,這仍是無政府主義和國家主義之間的古老爭辯……黑客陣營本身也一直在分化,這種變化尤其體現在同樣為80后的阿德里安·拉莫身上——這第4個人是前3個人的共同敵人:
當年,埃斯伯格作為軍事觀察員親歷越南戰爭真相,逐漸由一個鷹派變為鴿派,再由鴿派,變為泄密者,他內心的掙扎和曼寧對軍事法庭的自我陳詞類似——「這些事實開始深深困擾我」,於是泄密如鯁在喉。
《殺死秘密的機器》里先後寫到23名可籠統稱為黑客的人,但這裏我僅梳理4個人的關係——其他19人勘稱化身為技術橋樑的黑客,他們為鬥士們和默默無聞不願負責的匿名泄密者鋪平了道路,但他們並不像這4個人那樣直接面對人、直接面對慘淡的人生。
黑客像嬉皮,歲月流逝,貓鼠遊戲中的鼠,有的成為政府安全顧問,技術專家,產品開發者,CTO,洗白,以「保衛社會」為宣言轉身,成為體制內的人,安全員,網路警察,社交網路「小秘書」……只有少數走上真正極端的叛逆。
阿桑奇本人的安全呢……他已足夠有名,有名到全球化的名聲尚能保護他,得以躲在厄瓜多駐英使館里,繼續高調地替那些只想隱姓埋名的泄密者們忍辱負重,外加來自冰島的一項歸他自己的性指控。
所以,這本書追溯的似乎不完全是黑客的鼻祖,而是泄密者的前輩,他們是超越技術而自https://read.99csw.com古存在的,甚至代表著先驗的人類的反骨精神——埃斯伯格是個老派知識分子,有著堅定自我正義的人,他泄密的時代還沒有網路,靠的是複印機,他甚至刻意讓他的孩子來幫他,因為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被捕時,「孩子們能理解是為了什麼」。
但曼寧卻沒有來找這位長者傾訴,曼寧似乎仍沒有認清自己屬於什麼人。
但這個舉動,不僅是在陌生人中擇友不慎,還是個刻舟求劍的錯誤。他並不知道:拉莫已不再是昔日的「黑客英雄」,他已經變了。
有了網,我們似已習慣向陌生人掏心,布賴德利·曼寧在泄密之後,心情還是難以排遣,想找同道傾訴,卻偏選中阿德里安·拉莫來坦白。
美國陸軍一等兵布賴德利·曼寧不想成為阿桑奇,他只想成為皮埃羅桑蒂說的「大多數」,他不要變成「出頭鳥」精英,雖然他有強烈的悲憫,本書作者格林伯格試圖描繪:曼寧不要成為與白宮公開叫板的不同政見者,他是出身平民的普通士兵,一個半隱秘的同性戀,並且看起來像是同性戀中更文弱的一方,他僅僅是「簡單地對現實不滿、倔強、反權威、但也無力。」
埃斯伯格與曼寧兩人都並非技術意義上的黑客,埃斯伯格尤其缺乏技術,他們決定性的工作不是「侵入一個系統」,他們通過職業便利就已有了情報許可權(clearance),他們決定性的選擇在於下一步——是否泄露這些秘密,這也是自由意志的下一步、由消極走向積極的下一步。
表面上拉莫似乎沒變,看來還是無家可歸者,旅行用灰狗,喜服安非他命和止痛藥,睡廢建築和朋友家的地板,但這個外表仍酷、生活方式仍像異類懸浮塵世漂泊的年輕人,卻已有一顆「蒼老」的心。他似皈依了國家主義。拉莫當下的覺悟言論在我聽來沒什麼新意,有點像五毛。在曼寧向他傾訴之後,他果然也向國家出賣和揭發了曼寧。